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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温室异想 ...

  •   “亲爱的小裁缝:

      你好吗?我很好——作为养猪人好极了。如果你看到我现在一团糟的样子,一定会吓得晕过去。昨天,我尝试着用“黑美人”烧土豆,但着火了,所以饿了肚子。

      但是,这儿的生活绝无仅有地刺激!和那些了不起的人物共事、听他们互喷毒液,我自己也与有荣焉。大约一周之前,玻尔先生对我笑了。我简直欣喜若狂!然后他说:’科尔森,让一下。’我差点给他跪下!

      我还学会了骑马。

      我搞到一套拓荒者的衣服,穿上它骑,到山谷里去转悠,真刺激!是新认识的小伙计教我的。他非常酷!是个从中部农场来的练家子。这人真的是非常有趣,我们什么都聊得来。不过,管住嘴巴还是让我花了不少心思,“小马”要把所有人都逼疯了!这人什么毛病啊?“我们花费很大的力气,收集了全世界最疯的一帮怪人。”这可是他公开说的,我原话摘录下来,以做存证。

      我的意第绪语也有进步,谢谢你送给我的书。但他们不让我讲,也不让我用它写信,原因是他们要详细检查我们的一举一动,讲一门外语显然碍着他们了。上回你问我,4月20日的信怎么不见,我只能说,要怪意第绪语。我知道下面这句话也留不住,但我就是要讲:偷看信的人,你今晚就长针眼!(哈丽雅特的批注:这个句子是后来补上的,我收到的时候整段话都已经被涂黑了)

      明天早上我们准备去圣克鲁兹水库游泳,上周天去格兰德河,弄得浑身是泥。门罗说他能搞到酒,所以你为我祈祷吧,祈祷我能捱过去,不要发狂。我真想亲亲你。

      你的

      疯怪人科尔森”

      理查德放下笔,仰躺在床上,听着从墙缝里灌进来的呼呼风声、阵阵狼嚎,这栋名为“力学山居”的宿舍楼如同一栋拥挤的温室,真让人感觉不太结实。他还记得,上周末的派对上,一个守卫,喝醉了,明明不住在这里,却还夸口拍马屁,说这栋楼房的坚固度在整个州都是数一数二的。大家对他的话不以为然,都默不作声,他却得意忘形,像个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地笑。

      这个时候,门罗·格雷科,他们的英雄,向前一步,非常柔和的动作,高大健壮的躯体居然没有发出一点点行走的声音。手里依然端着酒杯,微笑着问守卫是否真的这样认为。那男人咽下最后一口酒,伸直脖子嚷嚷:“你有什么意见吗?”

      门罗摇摇头,回头对他们说了声:“抱歉,女士们,先生们”,然后快速地出拳——就像一颗子弹般准确轻盈,直把那人镶在了墙上。大家都惊得僵在原地,突然,他们听见粗制滥造的土墙发出了一阵沙沙声,被击中的墙体迅速龟裂,那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又从洞里掉下去,落在了草丛里。

      他没受伤,但是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就像盘算好了似的。这件事传开之后,门罗受到了处分,足足一个月的工钱都没影儿了。但“小马”,也就是洛斯阿拉莫斯的主管格罗夫斯将军还是派了一个施工队前来整饬宿舍。格罗夫斯这人其实不错,挺负责任的。有一回,他听菲利普·莫里森说,格罗夫斯以同样认真的态度为了两件事争吵:一批100万美元的实验经费,以及一个价值五美分的网球网。他最后同意开展那个没什么把握的百万实验,但不同意给他们添置一个新的网球网。但理查德就是看不惯他,或许是因为这人永远不肯承认自己的错误吧。

      忙活了六天,他没有远足的心思。奥本海默夫人提起过,离实验室一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个水库,很适合游泳,那就是他们一行人这次的目的地。

      隔天早上,他在弗勒小礼堂旁等待同伴,基本上,也就是勤杂工门罗·格雷科、化学家西德尼·沃尔顿和原子物理学家亚当·巴克莱三人。掌握机密的科学家和外围人员过多来往,这件事当然不是监视者们乐于看到的,可是谁管他们喜欢什么?

      亚当·巴克莱第一个到,他被分到了理论物理学组,看上去也很疲惫。理查德原本想和他再探讨一下由塞斯·内德梅耶提出的内爆问题,但巴克莱游魂似的摆摆手,告诉他“第一,我没有力气;第二,管住我们的嘴巴”。

      西德尼·沃尔顿第二个到,他走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野餐篮,因为要拎东西,而且很累,所以走起路来像个羞答答的姑娘。

      门罗·格雷科最后到,比他们约定的时间迟了五分钟。他头发蓬乱,皱皱巴巴的短衫上沾着些许煤灰,咬着一根香烟,最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他是和那个最漂亮、最高傲的护士苏琪·康拉德一起走来的。半道,她闪进医院,两个人都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

      他们都用含有几分敬意的目光看着他,一方面是夸赞,另一方面也是催促他赶紧过来。他好像根本没有察觉似的,依旧慢慢走,咬着他那根该死的香烟。

      他到了。

      “嘿,门罗,你是怎么办到的?”西德尼忍不住开口说。

      “什么?”他问。

      “康拉德小姐啊?你没有必要对我们隐藏什么。”巴克莱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谁?”他反问了一句,并没有听他们答复的意思,紧接着说:“快走吧,这会儿天气还不算热”,别的不作回答。他很自信他们不会再追问,以至于眼神略带怜悯。

      早上,他们沿着峡谷路开车前行。去程,由巴克莱驾驶,西德尼坐在副驾驶座上做领航员,因为他们不认得路。自然而然地,理查德就和门罗一块儿落在后座,他十分喜欢门罗,所以愉快地替他拉开了车门。

      门罗问道:“你曾经提过,伯父是做制服生意的,对吗?”

      “是的。”

      “令妹呢?”

      “还在读书。”

      “为什么学物理,你觉得宇宙是我们唯一能获得真正自由的地方吗?”

      “因为我别的功课都差得出奇。”

      “即使认同无人不在枷锁之中,你还是最害怕受人操控,对吗?”门罗说。

      “喂,你把我说的跟林肯总统似的。”

      “如果我喜欢你,就不会拿你跟他比较。你知道,当他把所谓的自由赋予黑人之后,诞生的不是自由与和平,反而是3K党和无休无止的歧视,法律只不过改变了黑人受歧视的形式而已。我相信大多数白人仍旧没有意识到他们的生活有多么优越,这实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可悲的人性固疾。”

      “有意思的演说技巧,你是否上过戏剧学校?”

      他愣了一下。理查德内心觉得好笑,门罗大概是对别人的隐私上瘾,但喜欢把自己包裹起来的那种人吧。

      “去过一两年,觉得没有意思,被开除了。”

      “为什么?”

      他深深地看了理查德一眼,不打算开口,很抗拒的样子。在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才真正有了点儿二十来岁年轻人的感觉。理查德猜想,他肯定是在童年阴影中挣扎了一会儿,然后随便挑了个理由。

      “还能因为什么,姑娘们呗,尤其是戏剧学院的小明星,会让你丧失理智,为她们发疯。”

      “你未来想做演员吗?”

      “有这想法。”

      “你很喜欢表演吧,现在是在攒学费吗?”

      “哦不,”他笑了,“大错特错,正因为我对除了表演之外的所有事情都感兴趣,我才要做演员。”

      “有趣儿。”

      前排的巴克莱和西德尼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苏琪·康拉德,他们都是青涩的学生,学业话题被列为禁区,注意力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女孩子身上。他们聊起她怎么样把在病房逗留不走的保安轰出门外,怎么把成桶的求爱花朵倒入垃圾箱,怎么痛骂不知好歹的军官副手——一支高傲的英国玫瑰。虽然四人的话题都离不开女人,但理查德心中还是萦绕着一种自豪感,一种对门罗的亲近。他知道,他们两个都是内心里有一个秘密小房间的人。

      “喂,伙计们,我先干为敬。”门罗打开篮子,找出一瓶烈性金麦酒,大口地灌完一整瓶,嘴唇旁留下几道印子。

      “味道好吗?”理查德问。

      “好,”他露齿而笑。“如果给你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你要做什么?”

      “唔,告诉六岁的我不要抢我妹妹的饼干,上帝老天爷啊,这孩子真会咬人的,”他给门罗看小拇指上缺的一块肉,“你会干什么?”

      “哦,我会砸烂我妈所有的酒瓶,然后一枪崩了我爸。”

      “…是我的话,就选饼干那事儿。”

      行至半道,一只翅膀挂彩的蜜蜂歪歪斜斜地飘进车窗,在玻璃上挣扎。巴克莱很讨厌虫子,叫他们赶紧把它弄死。

      “喂,别这样,友好一点。”门罗说,然后轻轻地用手接住蜜蜂,好像接住了天使。他把手伸出窗外,待蜜蜂自己休整好、飞走后,才收回手。

      他们在圣克鲁兹水库停下,观赏着森林风景。湖如同一面青灰色的光滑古镜,清澈晶莹。湖水不深,湖床上躺着一片一片的鹅卵石团。两岸森林依山势而生长,嫩绿、金黄的树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如同翻飞的鱼鳞,北面可以看到干焦的沙漠,似乎有烟冒出。

      他们个个都成了野孩子,欢呼着跑下车,掬水泼人玩,又不尽兴,准备立刻下水。

      理查德脱下夹克外套,口袋搭扣没有合上。

      “迪克,你有东西掉了。”巴克莱提醒,他捡起掉在岩石板上的蓝皮旅行用小本子。

      “这个本子拿来做什么?”西德尼好奇地问,轻柔地翻阅着。

      他很大度地由着他们看,有些是突然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奇怪公式,有些是他想到的餐前笑话,还有几幅以“小马”为主角的恶搞涂鸦。他走到树荫底下,把外套甩上树杈,顺口回答:“那是想象力栖息的地方,小伙子们。”

      “圈、点、叉、杠、星形组合……这是什么?”

      “我自己发明的微积分符号。”

      “呃……你知道我们有标准的符号用法,对吧?”

      “但是我自己的更顺手。”

      “哇,这是格罗夫斯吗?一只绑在礁石上的哀嚎海星?”

      “我画画的技术很差,这的确是他本人。”

      “这是什么?”

      他踅回去。

      “哦,这是我的灵感来源。”他解开衬衫纽扣。

      巴克莱把一张照片抽出本子,向大伙展示了一圈。“是哈丽雅特·基斯勒,”他宣布。手里抓着那张她穿着黑色毛衣,在紫藤萝花架下对镜头微笑的相片。

      “哈!难怪你不需要问毛里斯借《花花公子》!”

      他回过头,看见巴克莱把照片翻到背面,仔细研究,而西德尼抓到了他的把柄,还在嚷嚷,门罗靠着树干,咬着一根茅针,翘起嘴角。

      “理查德,为什么背面写着一行字?’我所有的爱和思念,吻你。’这是你要来的签名吗?她写这些句子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生气?”

      “好啦,我不想让你们看了。”他拿走照片,把它妥帖地压进本子,装入口袋。

      “告诉我吧!我也想要一张。”

      “明信片商店里多的是。”

      “我也喜欢她,告诉我吧,要怎么跟她搭话啊?”

      “梦里。”

      “她是你的妻子吗?”门罗·格雷科问道。

      理查德转过头看着他,门罗带着一种认真的质疑神情,冲着他的戒指努努嘴巴。他叹了口气,撇过身向朝着河水走。

      “我们还游不游泳了?”他闹闹腾腾地说,“是又怎么样呢?”后半句话的音量被潺潺流水声吞去不少。

      四个小伙子跳入水中,有时把整个身体压下水面,只留头顶外露;有时蹬水助推,想象自己是一叶扁舟,漫无目的地浮沉。有几次,亚当·巴克莱是真的带着怨气地掬水往他脸上浇,他把那个小伙子按在水里,玩闹般揍了他几下子。

      他们游累了,便上岸吃东西。三明治和腌肉都是西德尼·沃尔顿准备的,非常可口。巴克莱还是满腹哀怨,吃着人家准备的食物,还要问西德尼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找不到女朋友。西德尼反唇相讥,要他讲讲在阿姆斯特丹被女贼偷得连裤子都不剩的故事。

      他们把门罗弄来的酒喝得一滴不剩,在这么高的海拔,实在不是明智之选。理查德觉得蒸发的酒液带着他所有的理智飘远了,和天上的云朵汇合,汇合……

      又听到树木的沙沙声,他张开眼,发现门罗坐在树荫下吸烟,身上的衣服差不多干了,他正凝视着理查德夹在书里的照片。

      “嘿!不要动我的东西!”理查德扑过去。

      “抱歉。”门罗立刻还给了他,还熄灭了香烟。

      “真的很抱歉,”他再度道歉,音调那么柔和,“只是,这位小姐在照片里真的很美,像是一朵紫藤萝,你真幸运,也许单单是和她喝一次茶,都是天堂所在了。”他非常腼腆地说,好像在念一首古老的俳句。

  • 作者有话要说:  傻瓜!!你老婆 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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