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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纯真之歌 ...

  •   已经是七点过八分了。应客人要求,桦木餐桌上摆着用大号瓷盘托起的小份冷菜,一壶红茶在旁喷出热气。哈丽雅特检视了一遍衣裙的皱褶,确认自己不会给客人留下业已落魄的印象。

      来自米高梅公司的旧友:詹妮特和吉尔伯特阿德里安夫妇带着小孩翩然而至,个个打扮得光鲜动人。女客的淡色卷发如同金黄月光下的垂露,男客的牛津鞋擦得光亮亮的,他们的孩子皮肤黝黑,牙齿极为白净整齐。

      吉尔伯特的社交风度向来无可挑剔:“真抱歉,亲爱的。我们五点过半就出发了,但在峡谷路遭到了围堵,大家都跟疯了一样往电影院里跑。”他至少把时间往前提了半个小时,并且绝口不谈和妻子因要不要坐出租车而产生的争执。

      “啊!有那么多车!我听说,是小秀兰邓波儿的新电影上映,人人都知道她要头一回和男孩子接吻了。”詹妮特嘻嘻哈哈地跟丈夫打配合。他们的孩子在地毯上很恬静地自己玩准备好的小积木,延续着婴儿特有的淡泊愉快的性情。

      他们小口喝鲜虾柠檬鸡尾酒,哈丽雅特往孩子的小手里塞了几颗海绵糖。“你少惯着他,”詹妮特说,“这种时候到哪儿去给他看牙啊?我听说,医生全都上前线了。”

      “大部分,”她丈夫实事求是地纠正,“还有一些药剂师是顶事的。”

      “说到这个——哈莉,你是否还记得’老枪’?”

      她点点头。“老枪”,真名艾尔伯特斯佩尔,是片场公用的药剂师。他简直像暴君手下苍老的侍臣,可随意洞察人心。年复一年,从他那双枪弹味很浓的大手里流经的药片抚慰过的心灵可造就一座通往永恒欢乐的天梯。但同时,因他而堕落的人又堆积成山,那么“老枪”死后要下地狱是板上钉钉的。

      “他进局子了。”吉尔伯特说,显得很迷茫。

      “哎,怎么会?”她问。

      “他把一个小明星药死了,”詹妮特冷酷地说。“露露塔兰特。我听说,他们当时正在拍一部讲吉卜赛姑娘和飞行员纠葛的歌舞片。塔兰特是个新手,没办法适应拍片的节奏,’老枪’就让她吸了一些喷雾。我给她化过妆,这姑娘嘴巴可大啦,什么都说——就是不说她有心脏病。”

      “她其实是沃顿家族的成员。”吉尔伯特悄悄补充。

      “谁能想到?”她说。

      “猜猜警察发现了什么?’老枪’连行医资格证都没有。”詹妮特把声音放低,“我听说,他是直接从他的相好那里取货的。这么多年都没出岔子,上帝已经足够眷顾他了。”

      哈丽雅特离开餐桌,把窗户闭上。“你们是不是我的好朋友?”她大声说,“我爱你们爱到骨子里去了。”

      “别闹了,这样有点闷,亲爱的。”吉尔伯特说。

      詹妮特拿了一张演算纸,想把鲜虾柠檬酒的食谱抄录下来。当她在安安静静做这个的时候,吉尔伯特和哈丽雅特寒暄。先讲城里的新鲜事,再寒暄,阿德里安夫妇仍然以圈内的方式和她相处。

      “我们都想念你,想念得快疯了。你在新泽西还好吗?至少有一打人托我问你的情况。”

      “就和这儿的紫藤萝一样好。”

      这时候,阿德里安家的孩子搭好一座怪里怪气的桥梁,用汗津津的小手拉她去看。哈丽雅特非常惊奇地抚摸那如城堡一般抬得很高的半边建筑,把孩子搂在怀里,亲吻他蓬蓬的头发:“这是我见过最漂亮、最奇妙的桥,多威武!告诉哈莉阿姨,你怎么想出这主意的呢?”

      孩子一只小手搂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捻着她的袖口,很自信地说:“我想有一座像城堡似的桥,又能和爸爸妈妈在里面玩,又能住在河上面。”

      “我喜欢这个主意!你是否设计了许多房间?阿姨曾参观过城堡,里面就是有很多不同用途的房间。”

      孩子指着一只只颜色不同的积木块:“我知道!这是妈妈的化妆间,我的卧室,爸爸妈妈的卧室,马厩,兔子间,放滑板车的房间,留给圣诞老人的卧室……”

      “有没有送给我的?”

      “是在这儿,”孩子点了点最高处的红色三角形尖顶,“你要住在塔楼里,我们可以整天一起玩。”

      “劳瑞!”他母亲突然严厉地叫孩子的乳名。“你怎么这样和基斯勒小姐讲话?”

      吉尔伯特放下酒杯,乐得呵呵笑:“是呀!你让你的小叔叔怎么办?再者说,你不是还要保护玛格丽特姑姑吗?”

      阿德里安夫妇提出要喝一点儿茶。她跳过一套墨水蓝及古金色兰花图徽装饰的韦奇伍德骨瓷,取下常用的道尔顿玫瑰茶具。分派完毕,她揭开倒扣在自己杯托上的茶杯,发现里面藏着一只蝴蝶发夹。

      “哟!这是什么?”詹妮特问。

      ——你喜欢这个游戏吗?

      她对着那只发夹微笑:你把它藏起来了?但是,你是怎么猜到我会用这只杯子的?

      他们又换了一套茶具喝茶的时候,谈起了吉尔伯特给V先生的电影《绿野仙踪》做服装设计的经历。

      “那个小姑娘真是可怜,有一副容易发胖的身体真是咱们这一行里最糟的一件事了。”

      “别的暂且不提,她父母至少不应该让他们给她灌那么多减肥药。她整天哭哭啼啼的,搞得我心都要碎了,要费不少力气才给她整好裙子。”

      “你们都是从哪里采购戏服的?行行好,讲点心里话。”哈丽雅特说。吉尔伯特被鸡尾酒和紫藤萝的薰风弄得飘飘欲仙,打开话匣子说个不停,在餐桌上黄澄澄的灯光下,恨不得把二十余年的忧乐全部拿出来吹气球。

      小劳瑞响亮地打了个嗝,以提醒他的存在。

      “喂,劳伦斯,要斯文点。”他母亲用调笑的口吻告诫。

      哈丽雅特抱他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用一只孩子手掌大的小茶杯给他上了点加牛奶的淡茶。劳瑞开心地直拍手,恳求父亲把他永远留在哈莉阿姨这儿。她沉醉在笑声中,又做着让极乐时光永驻的美梦。劳瑞把茶喝完,试探着要再加一杯的时候,刚刚翻开报纸的詹妮特从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呼。

      紧接着,所有人都团在她周围,安慰她,递给她手帕,叫她“小甜甜”,隐秘地劝她不要扫兴。可是,到他们也读完头版报道后,死寂就严严实实地合上了他黑色的斗篷。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哈丽雅特穿过蒙克大街,在卡普顿咖啡厅的卡座停住。午餐时喝的芦笋汤太过醇厚,她只要了一壶咖啡。

      她不禁想到阿德里安夫妇提到的小童星,正是青春期的孩子,像在烤箱里蓬松起来的面包,长得那么快,胃却小小的,被其他肿大的器官挤在中间,最后变成养殖蚌体内的珍珠——差不多是她身上他们最关心的部分。她的思绪从好莱坞转到利物浦,到劳瑞阿德里安紧握着她的小手,然后转到理查德身上。她用小匙在咖啡里搅出五角星的图案,有几滴溅了出来,她茫然地看着。

      有一句问好从她头顶上方传来,循着她的视线,乔治安泰尔穿着的米灰色长薄风衣被步伐带着飘动,如同轻盈的刨花。

      “你好,乔治。”

      “我呆不了太久,真抱歉。”

      “我请客。”你瞧,若一个人恰巧蒙主恩赐,读得懂形形色色的人物最微妙的需求,即使是为了弥补她的敏感不被理解的痛苦,也最好在可承受的范围里主动满足他人。这就是人常说的一种非常珍贵的品质——温柔。如果清楚对方的痛苦,却刻意忽视、打击来取乐的话,就叫做欠揍。

      “你有什么要紧事?”安泰尔撕咬着小牛排,同时瞪了一个不停朝他们这边张望的男人一眼。

      “你是个发明家,对吧?”她说。

      他挥一挥叉子,把她的尊敬打发掉:“哈莉,别说了。我只是不想饿肚子,谁叫我运气不好,找不到不破产的赞助人。”

      “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什么,听听我的主意!”他吃着,没有点头。

      她把自己的主意讲给他听,不得不让自己讲慢些以显得不那么轻率:你是否听说过发生在利物浦孩子们身上的惨剧?父母送他们去加拿大避难,船只却撞上了鱼%%雷。九十个孩子,只有十三个活了下来。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做出一种干扰鱼%%雷的东西,不让它发现我们的船呢?

      她买了食物,所以他的拒绝很委婉:“哈莉,你了不了解发明是干什么的?要创造出一样东西是很艰难的。等一下,嗯,非常非常艰难,它是最高超的一项艺术。”

      “但是我了解武器,我从前认识欧洲最顶级的武器商,纳粹也从他那儿买东西!我听他们谈过炸弹,很多很多次!”他皱起的眉毛使哈丽雅特心神不宁。

      “我会劝你小声点,你不看报吗?现在大家都在互相举报,你想进监狱吗?我看我们…”

      “听我说完!”

      他闭上嘴。

      “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没关系,我并不想让你为难。我总会找到帮助盟军的办法,这里,”她继续说,还用劲拍了一下那只艳丽的小脑瓜,“全部都是点子!我想我可以到华盛顿去,请几天假,利用周末什么的。我在报纸上读到,有一个新成立的部门叫做国家发明者委员会,他们可以随便问我问题,我会把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讲出来。他们一定能懂!”没有比一个两手空空的人竭力证明自己的才华更可悲的事情了,有一缕灵魂悬于上空,冷冷观察着她的如默剧演员般的手舞足蹈,使她感到强烈的耻辱,恨不得登时有一辆车撞入咖啡馆,杀死自己。

      乔治安泰尔因为她的天真笑了:“你还真有种,哈莉,但那样是行不通的。”

      “这代表你愿意跟我合作吗?”

      “不。”

      他好不容易忍住笑意,竭力诚恳地说:“我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投入到这么大的工程里,我还要养家呢。”

      “如果我们成功了,你就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用担心这件事了。你可以作曲,带孩子野餐,做自己喜欢的事!摆脱百货公司里乏味的兼职,不用再天天为赞助人的工厂不被炸掉而祈祷,不用再一遍遍给他们解释大调和小调的区别…”

      “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你的点子可行。发明始于发明家的灵光,把你的灵光展示出来。”

      他翘起食指,在她眼前摇晃。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哈丽雅特总是不断地回想起乔治安泰尔戏谑的食指,还有她自己无力的沉默。那根晃动的食指一定把池水彻底搅浑浊了,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找那颗最初在阳光下使她瞳仁一亮的金粒,但一无所获。她躲避着他含着笑意质询的目光,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她和他一起吃午餐。

      她身心俱疲。下班后的晚上,在紫藤萝的微风中,她沉沉睡于废弃图纸堆里。墨蓝色茶杯上馥郁的兰花勾勒出一个来自过往的梦,她的梦开始于金灿灿的餐桌,身穿黑沉沉制服的人包围着她,用德语、意大利语夹杂着讲话。有一个没有五官的人轻声哼唱起了《女人善变》小调,接着拿出一只新型收音机,供客人浏览。她准备接过来,那个人忽然死死捏住她的手,尖利地叫喊着:“小偷!小偷!叛徒!”所有人都把枪口对准了她…

      她惊醒后,枯坐一夜。

      ——再等下去,他们就要杀遍全世界了。

      她托认识的电器部员工买到价格很好的二手菲利克落地式十孔收音机,把它引荐给乔治。

      第二天早上,她没见到他,但收到了一封电报:

      “可行,与家人商讨中。乔。”

      乔治请了三天假,又一个中午,她在餐厅见到他。这个男人看上去随时会崩溃,稻草金的头发暗淡无光,眼神僵硬,皮肉松弛,胡茬在下巴上排出一片青色的阴影。他又瘦弱了许多,身上空荡荡地悬挂着的风衣和灰色的墙融为一体。他看了她一眼,匆匆离开了。

      晚上,她收到一封电报:

      “我加入。乔。”

      她琢磨出,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产生了怀疑,不愿意让他们的家人跟她来往。这不是不能理解,她想,不如自己献些殷勤,免得让乔治为难。

      她发出电报:

      “周末带家人来我这里做客好吗?森林里有一处极美的水塘,让孩子们来玩吧,我们可以一起野餐。哈莉。”

      直到他们的发明成功,并且最终被抹去后,都没有一个人光临过那处很美的水塘。

  •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理解驱使着海蒂投身发明事业的动力是什么
    为她高尚勇敢的心灵而感动...
    (疑惑:为什么yu lei被屏蔽了???所以jj不允许写军事题材是吗?)
    and 请两周假,要参加剧本大赛,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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