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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蒙尘青年 ...

  •   在火车上独自落座的时候,理查德感受到一阵令他如释重负的宁静。他身处的这段旅程非常漫长,变幻多端:从新泽西州的费城火车站启程,在芝加哥中央车站中转,顺势南下。近一天半的闷热折磨后,他跌跌撞撞走下火车,作为金枪鱼的生涯暂告一段落。在新墨西哥州的雷梅车站吃个果仁冰激凌,再度晕乎乎地登上列车,心里想着“无论去哪儿我先找个该死的座位”。睡意正浓时,又无可奈何地在火车到站的喧嚣中下车。

      他再搭一辆公交车,司机穿一件包着米黄色汗浆的旧背心,态度颇为凶恶:“你要去的地儿到不了!”

      “那怎么走?”

      这个男人不理他了,扬起手臂要理查德闭嘴坐下,乖乖接受他的恩德。在濡湿的腋窝对他开口笑的前一秒,理查德很识相地自己滚开。

      车上的乘客大多是老人,在暑气里轻而易举地保持冷静。他贴着窗户朝外看,沿途错落分布的一座座土砖房棱线平直,据说结实抗风,但看着很像松软的方块戚风蛋糕。他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小本子:

      亲爱的艺术家,你要我写信说说见闻,但现在我脑子里只有牢骚,希望它们不会影响你的心情。

      老实说,我有点同意你的观点了,在“体力型人”和“脑力型人”中,我应该属于后者。只是坐了两天多的车,我就精疲力竭,脑子也乱了。这时,灵魂已经沉睡,正在跟你说话的是一具行尸走肉,你可以从下面的句子里看出来:热啊!热啊!热热热热啊啊啊!

      总统先生近些天一直在谈经济方面的事情,我也学到一点,现在和你分享——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喏,我借你一张干净的、可以写字的、很好的信纸,上面贴一张大头邮票,你也要快些还我一张。不守信用的话,我就告诉别人,叫他们都不要买奸商的东西!

      给你更多吻。

      汽车猛颤一下,理查德把“更多”写成了“蠢货”。他悻悻停笔,不多会儿,司机喊:“小子!该下车了!”

      在车站和指示图标示的建筑中间,仍平铺着许多松糕似的小房子,和远处的红褐色沙漠浑然一体。这里是一座火山的脚下,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整体呈碗状。很适合秘密作业,不那么容易被监视,当然,前提是所有人没有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一起尘归尘土归土。街道并不寂静,有不少旅者打扮的人快速行进。许多表面蒙尘的小汽车也碾轧着沙砾呼啸而过,发出制作爆米花的“噼啪”声,后备箱里露出麻绳捆扎的行李箱,在空气中余留下孩子不满的抱怨。

      看到圣达菲这么热闹,理查德终于恢复了当初驱使着他放弃入伍、转而奔赴南方的兴奋。昂首挺胸,他走过圣达菲主广场,向东走了五分钟——过了头,向西退回,又花去两分钟,在一栋极不显眼的建筑跟前停下脚步。

      这是一栋什么样的房子呢?静静藏在一座说不出有任何风格的庭院后面,一个遮阴的草坪露台投下几分清凉,也顺带遮住些好奇的目光。没有比它容易让人抛之脑后的东西了,就像侦探小说中凶案发生前各色人等的闲谈,读者在窥知结局后,方才发现其中疑点重重。

      一只小小的灰蓝色标牌上浅浅刻着“美国工程部”的字样,下方的一行小字解释说这是一处由加州大学管理的设施。他推开沉重的锻铁大门,里面刚刚粉刷过,所用的水粉是如此之新,要是有人乱扔自己的衣服,很有可能会粘在墙上取不下来。到处都是超大号的板条箱和纸箱,看上去像是个拥挤的车站储藏室。他费力分辨出室内总共有五个房间,北边的那间最为宽敞,法式双开门紧紧闭着,坐在大门东侧的一位中年女士立刻发现了他,示意他到她跟前去。

      多罗西麦基宾太太——据她胸前挂着的工作牌显示,在标记着“普林斯顿”的文件夹里核实了他的名字,叫他签到,派发给他通行证。瞅着四下无人,开始跟他进行独属于工作人员和非工作人员之间的半职业性闲谈。

      “只有你一个人来?”麦基宾太太用笔的末端点了点他戴着的戒指。

      “没错。”

      “我们给陪丈夫来的姑娘们提供了许多工作,不瞒你说,现在邮局、护士站、秘书处都缺人呢。要是有需要,可以在北边的人事办公室给你妻子拍电报叫她过来。”

      “她自己有份很好的工作。对了,您和您的亲戚如果需要购置衣服的话,就找她试试,”他做出说悄悄话的动作,颇为世故地透露,“可以打折。”

      麦基宾太太面带狐疑地收下他手写的电话号码,她闲谈的原意是要帮疲惫的旅者放松,但这个小伙子喜悦活泼的态度让她始终在心里把持的一杆秤略微歪斜,所以她又表示需要严格察勘其他文件。

      检查了他用小夹子固定住的一沓票据,麦基宾太太问:“你直接从学校买的火车票?”

      “是的。”

      “我记得我们跟他们讲过不能这样干,太惹眼了。”

      “我知道,女士。但是我琢磨着,大家都跑到费城去买票,学校里就反而一个人都没有了。”理查德乖巧地回答,麦基宾太太语气严厉地指责“他们”,他于是主动做出一副配合的姿态来表示自己和“他们”划清界限。

      “只有你一个人?”她的耳朵如果长在头顶的话,现在已经高高竖起了。

      “是的。而且容我提醒您,学校里还滞留着一大堆器材没带走呢。显然,大家都以为会有什么人帮他们运过来,但是没有。”

      麦基宾太太警惕地看着他,摸出电话拨了几个号码,利落地解决了行李运输的部署问题。她放下电话,双手呈拱桥状摆放,脸色冷峭:“年轻人,让我跟你讲明白一件事,好吗?”

      “请说。”

      “看到我身后的墙了吗?三尺厚,木质,17世纪建造。就在它背面,站着两个西班牙裔士兵,非常出色的猎手,来福枪里灌满了子弹。一旦这间屋子出了什么岔子,他们就会立刻开枪。你明白吗?”

      “明白。”

      “我不管面试你的人是怎么说的,但在我看来,洛斯阿拉莫斯是本世纪最伟大的战场,绝不是你耍小聪明的地方!所以,如果有任何人试图破坏秩序,我会直接向奥博士报告,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受审!你懂了吗?”

      “我懂。”

      他沉吟片刻:“还有一件事,你们有没有旅游指南之类的东西?”

      在麦基宾太太的隔壁,有一间狭小的住房办公室,一个累坏了的苍白男人递给他钥匙,眼皮沉沉地耷拉着。理查德坐在门廊下摆放着的厨房椅上,拿出麦基宾太太甩给他的旅游手册读,不时望向日光中空旷的广场,等着接他越过最后三十五里山路的卡车。身旁陆陆续续又坐下一些人,当中既有把大学徽章大剌剌别在包外的生气勃勃的年轻人,也有穿着行军鞋的沉默者。他身旁坐下一个带着奇异的大草帽的人,那人感觉到他的目光,拉下帽檐冲他致意。

      紧接着,寂静的广场在几秒内被卡车行进的轰鸣声淹没,蜷缩的、坐着的、斜靠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杂乱的交谈声腾空而起。

      “等什么呢?!快上啊!快上来啊!我们可没时间在这儿耗!”从驾驶室里跳下一个样子很神气的军人,拍打着卡车外壳催促。他那件让人敬佩的棕色皮革大外套——即使在酷热中也不脱下,口衔的茅针,硬纸板似的牛仔帽,夸张的德州口音,都使理查德感到自己像一只羊。

      在他神游天外的当口,浑身涌动着大无畏精神的人们已经把他挤到了队伍的末尾,场面真叫人急躁。大草帽却非常闲适,拉了拉理查德的袖口。

      “喂,我们就坐在后面吧,”他低声说,“你等着瞧,他们会吃苦头的。”

      他们两人最迟坐上后斗,和其他所有乘客方向相对。大草帽提醒他:“看好了,非常有趣,就像一座被压缩的剧场。”

      卡车翻越过一处斜坡,是火山在一百万余年前喷发时留下来的遗迹。路旁堆积有大片的带状凝灰岩,层次分明,在滚烫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爬出了火山坑,车斗前部传来些零碎的抱怨。渡河前的一段路相对舒适,小山起伏,黄松、矮橡树错落有致,还有树皮粗硬的杜松。山外的高原是一片光秃秃的棕色,两相呼应出荒凉的美。架设在格兰德河之上的奥维托渡桥老旧不堪,因此驾驶员把车停下,叫后面的人爬下车,跟着卡车步行过桥。

      大草帽好心地说:“多呼吸点新鲜空气吧,趁现在。”

      一越过渡桥,他们立刻攀上陡峭的峡谷。如果说帕哈利托高原的顶部——他们旅程的终点是一只手的背部,那么断断续续的流水造就的这些峡谷就是枯瘦手指的指缝。状况恶劣的路面让乘客们颠来倒去,他们前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有人在哀嚎,有人在怒骂,有人忍不住吐了,又有人因为这而怒骂。理查德倚着车尾暗自庆幸,灌入他耳朵的喧闹要轻许多,气味也更正常些。

      “别高兴得太早。”大草帽声音轻松。

      他说的完全没错。又走出五英里,回转路上的急转弯越来越多,坡度越来越高,少了绿植的遮掩,他们紧贴着行驶的峭壁在眼前一览无余。尘土飞扬,除了万丈深渊他们什么也看不清。现在,车厢完全被沉默笼罩,人人都因为恶心和恐惧说不出话来,无论是穿着学院制服的大学生,还是头发花白的老兵,都朝彼此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目光空洞无物。理查德也不好受。对他而言,坐在他前面的人被激起的尘土和一个个猛转向弄得面目模糊,如同鬼影。一种不适激起了先前着力克制的那些不适,他声音微弱地作起呕来。

      那人挺起身子,迅速地把他的草帽盖在理查德头上,然后伸手往他嘴里塞了片薄荷叶。他还是胸闷,却因为这一片阴凉而渐渐恢复了理智,懂得调整呼吸来帮自己。

      接着,就像先前突然深陷地狱一样,卡车切入平坦的原顶。大家都快活起来,和其他路口传来的劫后余生的谈笑声交汇。一辆辆卡车肩并肩前进,向这座被简称为“山丘”的秘密实验基地驶去。理查德把草帽还给那人,这才发现一直照顾他的是个比他还年轻的小伙子。

      “多来几次,你也就习惯了。噢,感谢英迪拉!”

      “谁是英迪拉?”理查德好奇地问。

      “送我这帽子的姑娘,她说是用浸泡过什么见鬼草药的麦秸编的。这些神奇的印第安人啊,什么都会,印第安姑娘们啊,则会要了你的命。”

      年轻人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会儿,接着好奇地盯着理查德的通行证看:“你就是那些聪明人中的一个吗?”

      “我可不会这么说。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那张年轻的脸英气十足,表情慵懒,肌肉发达,声音沙哑但不难听:“门罗•格雷科,只是个临时工。”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主要是因为没什么可讲的,而两人都不喜欢没话找话。左边的一辆灰卡车驾驶室里有个小个子军官,整个人缩在棕色大皮衣里,像只音响般喋喋不休:“这群科学疯子!所以我跟他们讲,这是军队,我们可是要出成果的!少做白日梦!我肯定把他们中的一个惹恼了,第二天我就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只包在信封里的’死光发生器’,他肯定指望那玩意儿把我射死!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把它拿到羊圈里给只公羊试试,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呢!”他那嘎嘎笑得直翻白眼、很把自己当回事儿的样子,理查德看着非常厌恶。

      “那玩意儿肯定把你和公羊掉了包,狂妄自大的蠢货。”

      “这蠢货和他丑得要死的制服倒是挺配的。”他们同时骂道。

      理查德的心头涌起亲切的波浪,门罗•格雷科用手懒洋洋地撑住头,也垂下眼睛笑了。

      “叫我门罗,”他友善地说,“周末的下午,我们会在杂货店旁边的草地上打橄榄球,你也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gay了是怎么回事?
    粉红泡泡多起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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