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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雪堆中的钻石 ...

  •   这一对情人已经不买报纸很久了,在1943年初保护私人生活的平静,实在费劲。他们现在不常跳舞,电影院也很少去,最近一部看的片子还是两年前上映的《乱世佳人》。理查德仍旧写他的文章,但感到心烦意乱,他期盼中的巨大突破并未出现,又另外引出了一连串新问题。哈丽雅特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的工作规划,沉迷于用她自己设计的量化系统记录她销售状况的好坏。现在想想,反倒是他们因战争而起的煎熬才使得那段时间变得有意义。

      天色仍旧黑沉沉的时候,哈丽雅特就从梦中醒来了。她走到起居室里,在黑暗中仔细分辨指针所在的位置。才刚过五点。她放下心来,安静地洗漱,坐在床边看了几分钟理查德睡觉的样子,接着坐在沙发上阅读。她什么都看一些,理查德带回家的材料上有许多和电子有关的式子,她基本上一点也看不懂,但觉得很有趣,昨天新买的《哈克贝里芬恩历险记》读了三分之一,平摊在桌子上,还有内曼马库斯公司女装部的负责人施泰因太太给她的员工小册子。她要求自己每天都读一遍,这天早上她兴致缺缺,出于培养意志力的目的,她还是以眼睛、大脑各行其道的方式匆匆扫了一遍,然后在“考勤要求”一栏上画了一个圈。

      已经是她开始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了,但她还是有颇多不适应。每天早上,当她和员工们一起乘坐员工电梯上班时,她总是被他们泰然自若接纳她的态度惊讶,仿佛她是个跟他们共同耕耘了数十年之久的老友。短短几个月后,她很快地忘了自己曾有过的忧虑——关于这个世界能不能接纳她,转而为世界担忧了。

      准确地说,她担忧的是如果世界完了,理查德会不会死?他会在哪里、怎样死去?那时候她还能跟他说说话吗?上帝!他能不能改改自大轻率的毛病,不要把狂热当正义,把战争当儿戏?她才二十三岁,正处于一生中最鲜活有力的年纪,愤怒和忧虑也比时候都疯狂。

      很奇怪,人是可以一边担忧一边把事情做好的。所以当施泰因太太询问她有什么工作上的困难时,她没有把这种感觉说出来。她不会抑制自己的想法,无可救药的敏感天性已经够让人头疼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对自己保持诚实。

      她确实把本职工作做得无可指摘地出色,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她原本只是负责在卖廉价毛衣的柜台里上白班的,经理规定这类员工轻易不能在工作时间里走来走去。但是,哈丽雅特能够说动顾客们和她一同在公司里穿梭,为她们选择价格合适的胸针、项链、鞋子,同时,刚刚到达的顾客也宁愿意等待。她深知廉价和贵价衣服的区别,它们也许在材质、设计上足够以假乱真,但是应该精美的细节却被歪斜的走线、懒散的缝合和花里胡哨的纽扣毁掉了。而她恰好很懂得如何用富有独特美感的配饰来做出平衡,羽毛胸针、烟花形状的绿松石耳环、金属搭扣的腰带,她可以整天不停地提出这种有趣的小点子,必要时,还很愿意调用戏剧老师残余的一点点教诲,给予缺乏自信的女人们正需要的闹剧化的赞美。因为她一个人,整个女装部门的营业额有了一点让人不能忽视的长进,而她对待其他人询问好莱坞情形时表现出的亲和、活泼的态度也很讨人喜欢。入职四个月后,经理就亲自为她解下了那条规矩的束缚,把她派到女装部最重要的连衣裙柜台去了。现在,闻名而至的顾客们在内曼马库斯百货公司最核心的销售柜台外盯着的,和两三年前的观众们看着做起白日梦的,是同一张脸。

      她闭了闭眼睛,让肿胀、疲惫的眼球舒舒服服地安睡一会儿。她的午餐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三明治做得有点湿,她想,明天要再把面包片烤脆一些,把金枪鱼外包裹的酱汁再沥两次,这样可以再配合芦笋做出一餐烩意大利面来。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有人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在睁开眼之前,她先笑了:“中午好,乔治。”

      一辆刚刚才被这个男人信手归位的小手推车跟他一起满含笑意地沉默着,从一个月前开始,每一天的午餐时分,邮递给内曼马库斯公司的员工们的信件和礼物都由这位临时员工义务派发。他操纵着一只滚轮时常脱节的旧手推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悠然自得地穿梭,把它当自己的一个器官看待。在小车接近投递目标时,他提前朝后仰,抬起一只脚尖帮助自己轻轻刹车,面对等待着的脸,他从提前整理好的篮筐里直直捞出东西,摆出一个模仿水兵的敬礼姿势。在对方回以倾慕的目光之后,他微一点头,加速出发。

      乔治安泰尔松了一口气,接着快活地说:“能被你记住,真是我的荣幸。”他把午餐袋摆在桌子上,一边打开包装一边扫视报纸。

      在午间的餐厅里,安泰尔稻草色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金色的睫毛让他的湛蓝色眼睛如同幼兽般惹人疼爱。他脸部的骨骼在镜头中会显得很美,是百年前那些困于宫闱秘事的贵族军官的缩影。长在骨骼上的五官中,除了嘴巴,其余的部分都很像声名鹊起的百老汇演员蒙哥马利克里夫特。但是,嘴唇的确长得过于倔强多情了,使他显年轻——他其实已经将近四十岁,但也容易让人认为他莽撞。

      “噢,看啊,这场闹剧还没结束呢。现在这个时候,算不算滥用公共资源?”他一边咬着一只牛角包,一边语带讥讽地说。他指的是赫达霍珀专栏旁已经连载了一年多的一栏拍卖信息。

      哈丽雅特没有接话,她和乔治以前就认识。他是个小有名气的作曲家,曾经为一部她主演的电影谱曲。在庆功舞会上,他们曾说过话。

      “你一定要离开休斯,”那时,他斩钉截铁地对她说:“我看不惯这种目中无人的娇气包,你会吃苦头的。”

      “真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私事,安泰尔先生。”

      回想起昔日之景真让她有些困窘,她不声不响地喝了口保温杯里的咖啡。“大蠢货一个”,她在心里自己骂自己,用烦躁的心绪查看消息。茶房、会客室已经卖空了,现在展出的是电影明星香闺之物,拍下一只来自加勒比海的手工艺贝母台灯,还会附送一盒前主人用过的香粉。她自认为还算个不拘俗例的新潮人物,现在也气恼得心口发闷,霍华德明明比她还矜贵,怎么这样拉得下脸?深夜失眠时,她思量:电影公司不可能查不出她的住处,但是却毫无动静,只有一种可能:有个厉害人物阻止了他们。他绝不是大发慈悲,而是要她加倍偿还。这么长时间里,他名下的报纸每天都登出拍卖一只物件的消息,像钝刀子慢慢割肉。然后,等她忍不下去了,飞奔回他蓝碧嘉光泽的城堡里,他才会把她甩开。他操控她每一步的行动如同校准飞机上一只螺钉的角度,非得要她心甘情愿,他才满意。

      安泰尔说:“对了,接线员小姐昨天告诉我你结婚了?”

      “不算是。”

      “那男人什么样子?”

      “他?是个可爱的傻瓜。”

      “你上午干得怎么样?”

      “卖了两套华达呢套裙,还有一些胸针、鞋子之类的,”她望了一眼墙上的钟表,“天哪,怎么又要开始工作了。”

      安泰尔非常惊讶:“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老实讲,你做的真是好极了。”

      “我很喜欢啊,这不代表我不能抱怨几句,每件事都有的抱怨,现在人人都这样。”

      “噢,还剩十分钟,我们去抽根烟吧。”

      “我已经戒了。”

      “哇,厉害,你轻描淡写就是想让我这么反应吧?那么你陪我去,能在这儿找到一个说得上话的人真是不容易。”

      “不用恭维我,乔治,我相信只要你开口,很多人都愿意跟你聊天,”她仔细用小镜子检查了一遍妆容,“还是算了吧,我们可以一起走到楼梯口。”

      “作为一个前明星,你的生活是不是太简朴了?毫无乐趣!不过,我还真羡慕你们这种自己糟蹋自己的人,我通常都是被生活糟蹋。我从出生起就是个作曲家,但现在还要靠卖沙发、捣鼓些小发明才能养得起我儿子。”

      “我们明天可以聊聊这个。”

      下午,一天中的下午正是顾客稀少而不得不坚守岗位的时间。没什么人能打扰她,缩在各式各样的布料拼接成的毯子里,望着慢慢形成的滚烫夕阳,听脑海里远方炮弹声的余声,在是否要把恐惧和压抑当回事之间做出抉择。在她的西南方向,女帽柜台的布鲁姆小姐一顶顶地试戴她的帽子,焦躁地总结经验。她适合轮廓摩登简洁的软质帽子,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哈丽雅特会想个办法提醒她的,她看上去是个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少女,也许只要捱过这段萧条的日子,就能实现成为作家的梦想。深夜的时候,因为自己在不熟悉的领域不得力而哭泣……

      让人郁闷的想象,悲伤但是很能打发时间。上夜班的莱因哈特太太该是在更衣了,哈丽雅特回过神,把取出展示过但没有卖掉的钉珠裙子、条纹套装收回。整理了一会,莱因哈特太太到达柜台,还送给她一小瓶自制的糖渍柠檬皮。

      她走进更衣室,从壁挂式整理袋内抽出属于自己的工作卡,走到打卡钟前,把卡片向里投去,机器吞下卡片后又自动递回她手里。早上的时刻和傍晚的时刻重合,在她出汗的手里顺理成章地打上一个结,如同密封的闭环,她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没什么好回忆的,只有在未来需要找什么事情的先兆时才会后知后觉、翻出来看。

      一天结束了吗?现在可才是傍晚。这不一样,哈丽雅特的计时方式很特别,和理查德在一起的时间是新一天梦幻的前奏,不能算到旧的一天里面去。

      她走出商场门,石灰色的街头人潮涌动。她搜索理查德的身影,很快在一盏颤巍巍发出澄黄色光线的路灯底下看见了他。他又把夹克衫的拉链敞开了,露出里面穿着的浅蓝色衬衫,她很多次提醒他现在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但他觉得外套好像把他裹在了茧里,依旧我行我素。他盯着脚下,不知在凝眉思索些什么,显得非常专注。

      “每每日暮时分,太阳也沉沦

      当无人在我身旁

      他给我一个吻,然后抱住我

      我知道,我也像他爱我那样爱他”

      她轻声和着唱片店里的歌声,快步走过去挽住他的手,他亲了亲她的嘴唇。他们跟着人潮走,进入一间女服务生穿着木瓜色荷叶边连衣裙的餐厅里,坐在角落里安静的位置。他们就着牛胸肉喝了一点冷豌豆汤,大部分时间都在交谈。

      “现在的情况是,马尼拉已经沦陷了。因为环境,有许多人不战而亡,他们会继续征兵的。”

      “你还是想去。”她把一块肉塞到他嘴里,干脆自己把他的心里话捅出来。

      “我会报名的,我不能坐视不理啊,这是我的使命。”他热切地说,她不声不响地挑了挑眉毛,心里清楚理查德心软得很,大脑又很活跃。

      “还有一件事,但是可能性不大。你还记得鲍勃威尔逊吗?我跟你提过他。”

      “噢,记得,是不是有这么一件事:他喝醉了之后攀上弗雷格教授家屋顶,然后掀人家的瓦片玩?你们最后是用竹竿绑着逗猫棒把他搞下来的?”

      “我大概要为此负一半责任。”他谦虚地说,“总之,他邀请我去做另一项挺要紧的工作,还不知道具体位置在哪儿,但应该不近。”

      不近?不近是多近?她不禁想问。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他问。

      “我知道,你是个很勇敢的人。”她斟酌,假意借添酒的机会争取了几秒钟时间,“但是,他们并不是就要你这个人。我认为,你留下来,做研究,能发挥更大的价值呢。里奇,我们都有使命,这话没错,不过每个人的使命并不相同。不尊重自己的天才无异于背叛,你不是适合杀人的那类人。”

      理查德向服务生示意,然后结了账,谈起了另一件他和松鼠的事情。

      哈丽雅特挽着他的手,微笑着听他讲自己怎么和那只被他起名“小豆”的松鼠建立信任关系。好,那就不再谈这件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女主角的民科小伙伴上线了~
    发明跳频这段肯定是不会省的,现在最头疼的是怎么描写男主角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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