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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俗丽草原 ...

  •   再没有什么能比记者和摄影师们在1939年夏日末尾彻日的媒体盛典更疯狂的了,如果你在早晨等待咖啡煮好的间隙趿拉着拖鞋下楼随便买份报纸,整整一个月挤占着头条的都是同一张女人的脸。任何其他消息都被压缩得匪夷所思,成千上万个写手和读者日日夜夜躺在铅字堆里酩酊大醉。你不用知道她是谁,甚至不必对这件事感兴趣,加粗大标题会自来熟地娓娓道来:“‘神女’的消失:女明星、富豪、知识分子的惊世三角恋”“舞会初遇?哈丽雅特和私人助理的艳情秘事大曝光”“米高梅大亨大发雷霆:愚蠢至极!”“休斯宣布拍卖水蓝别墅旧物”“于新泽西觅芳踪:好莱坞女星隐居普林斯顿”“当代美国的娜拉出走:属于女人的自由宣言”——唯一一家展现出友好态度的是《女性之声》报社。直到希特勒突袭波兰的消息传来,人群中弥漫的亢奋才化为凝滞。

      最初的几个月当然是很难熬的。为了让理查德顺利完成学业,哈丽雅特和他暂时分开。理查德到学校去继续写他的博士论文,她则借住在非常热情的斯坦利和安德莉亚科恩夫妇家里休养。斯坦利在街角做制服定做生意,安德莉亚有时候帮他照顾店,有时候自己去迪考伊咖啡厅帮厨。他们的小女儿艾瑞莎还在读书,擅长的运动有游泳、爬山和滑冰,娇俏可爱而且很有礼貌,不过她无可救药的偏科很令父母头疼。

      她总是很困,一整天里大半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也从不出门。唯一一次走漏了风声是因为斯坦利载着一大批高中制服去送货了,而安德莉亚很急迫地要和他们一位从盐湖城来的亲戚在火车站见上一面。哈丽雅特就自告奋勇帮忙,她戴上架大墨镜,包了条头巾,匆匆陪安德莉亚驾车上街。

      问题是,她还是在好莱坞待得太久了,对于世人的聪明和无聊缺乏洞见。当她驾车时,人们都很高兴地冲她吹口哨、打招呼,问她早上好。停车等待时,还有个人想把手伸进车里摸她的手。她很窝囊地闪开,等那人自己不好意思,缩回去才算完事儿。在安德莉亚面前,她仿佛才意识到这位朋友也是理查德的母亲似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因为此前的缺席而放大了数十倍的煎熬。她知道,科恩太太虽然不是对他人妄下评论的自大狂,但也是在无时无刻用老练的眼睛打量一切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科恩太太似乎在归程中沉默许多。

      她们回到家后,渐渐地多了一些打听到风声的记者在附近包围。科恩一家对这帮大嚼烟草,爱大声讲粗话的人毫不畏惧,真的是尽了全力在保护她。这帮人早上“呼啦”一来,就要面对把头伸出窗外刷牙的科恩先生的毒舌攻击。他上班时,也是一边走出门一边和他们对骂,丝毫不介意邻居们的目光,并且很有表演的欲望。科恩太太懒得和他们费口舌,只会在打扫后装作视力有问题的样子把脏水冲他们兜头泼去。科恩小妹妹倒是很和蔼可亲,主动地分给他们一些卡片,说上面的号码可以直接打到他们需要的地方。当他们夜里独自在黑不溜秋的办公室举着话筒谛听时,发现自己接通了洛杉矶市殡仪馆。

      这样一家人是千年前所有充满巧思的罗马士兵的缩影,身上还沾染了新大陆蓬勃的朝气。她借阅科恩家的书本来读,发现他们什么都看:佛洛依德、柯南·道尔、微积分小册子,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下流俏皮话合集。她被这家人对知识纯粹的热爱震撼,因此渴望改变,渴望提高,渴望发现世界上所有的奇迹。和理查德通电话时,她急迫地说:“我有太多需要向你们学习的了,我连小妹妹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里奇,我等不及和你见面了。那时,我会吻你千百遍,然后学会你身上的一切!”

      秋冬交接的时候,绦带般柔软漫卷的云朵散去,天空蓝得光秃秃,记者们对她的兴趣彻底也散去了。这一年的圣诞节是在喜悦中度过的,理查德赶回家来陪他们了。他没待几天又要离开,因为他学位论文的修改意见发送到了他手上。在新年夜前一天的早上,她睁开眼时他已经赶火车去了。直到来年三月份,他在普林斯顿的工作才尘埃落定,一闲下来,他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在大学旁的房子里住。

      他们居住的地方非常幽静,同为学者的邻居们并不挨着他们生活,这让她很是松了一口气。常来打招呼的只有那个叫哈罗伦的小伙子,但他也不会待很久。理查德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最大程度纵容她,就算她看一整天书,什么也不做,他也总是很开心。一段时间后,是她自己发现现实世界正在慢慢远离她,于是提出要出门工作,他又是举双手支持。

      这天早上,在咖啡桌前,她的食指有耐心地划过启事栏里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征人广告,心情舒畅,有许多种迥然不同的多彩未来被切割成了正方体,再用油墨一浸染,压实,印在报纸上,任她挑选。她先注意到一则招模特的启事,上面说周薪有四十块,是给一个巴黎来的戏服设计师做活架子,工作内容轻松充实,适合心怀梦想、热爱美的年轻人。这则启事写得太像电影公司招奴隶时说的话了,有种虚张声势的慷慨成分在里面,她翻个白眼接着往下看。

      跳过。跳过。许多都注明了只招男性,她难道连捡阔佬们打偏的高尔夫球都做不好吗?哈丽雅特心内憋闷。

      “看得怎么样啦?有没有喜欢的?”他从背后俯身环抱住她,用脸去蹭她的脖颈,埋头夸赞她“好认真,好细心。”他刚刚把一只瘸腿的小凳子丢到储物间里去,等着以后想出它还能干什么再拿出来,就在这段时间里开始想她。

      “不多。喏,这里有一个招秘书的,但是我的打字速度很一般。还有一家招化妆品销售员的百货公司,也许会和人打交道就成了吧。这个有趣,你觉得我去开货车试试怎么样?”

      她感觉到他慢慢地放开了她,走到正对面的那个椅子上坐下。理查德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注定要承担重任,因此是各项规矩了解清楚之后才能恣意妄为的。他还记得父亲把他带到制服店里,条分缕析地给他讲肩章、绶带的花样,还给他看一件由西班牙将军定制的特别名贵的外套。他都明白了,父亲再说,这些东西虚伪得很,没本事的阔人就靠衣服、大房子、讲母语时泄露出的外国口音把自己跟那些孜孜不倦往上爬的人区别开。父亲是如此缜密的一个人,连一个短句里都包含着许多意义。他知道了,这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穷其一生向上冲的,极少部分自愿游离天外,而剩下一部分则被挤落。他知道自己绝无加入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的意愿,那么如果他们一直在一起,哈丽雅特就是一个,从大理石露台上永久跌落的女孩。

      她微笑了一下,如同鸢尾花瓣在风中低垂,倔强地说:“是我自己要来见识世界的。”她看着他澄澈的棕色眼睛,他思考时手指在桌面轻弹,还有他靠在椅子里把腿叠起来的方式。她认为,自己在那个世界见识过的一切加起来也比不过他叠累了腿之后自己舒展身体的样子重要。

      他们吃完早餐之后分别,约定好一天结束之后去卡普顿咖啡厅吃晚餐。

      她在大约八点半钟的时候出发,步行了二十分钟来到夜星鱼厂。在冷库旁边的办公室里,她和负责人鲍姆巴赫先生见面。这是一个小眼睛藏在肿眼泡里,让人摸不清楚想法的人。她一走进去,他就笑起来,好像很恨她似的。

      她告诉他自己是来应聘工作的。他咧嘴笑着点点头,用刀子一样的眼光把她从头刮到脚,根据他刨出来的一堆碎屑做出决定,然后很客气地说他们已经找到人了。

      “您是否愿意再多了解我一些呢?我很聪明,学东西很快,也愿意吃苦。我有驾照,并且曾经开过制片厂运戏服的大卡车…”她急切地说。很奇怪,那男人像一个字都听不见。

      “小姐,您还是请回吧。”

      “您愿意坐坐我开的车子吗?”

      那男人把钢笔插回笔帽中,缓缓摇摇头,接着再度要求她离开。

      “我走进来后到现在还不到两分钟,您就要赶我走?怎么啦?我做错了什么?”她决意胡搅蛮缠一阵子,好歹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您是在逗着我玩吗?”他咽下没说的下半句话是:就没有哪件事是对劲的。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来,低声下气地索求一份卑微的工作,赖在这儿不走,而周围并没有摄影机。听起来简直像某本间谍小说的开头,接下来的情节这样发展也不是不可能:几天后,有人在货车后备箱里发现了丹尼 鲍姆巴赫的尸体。

      “我可以保证:不是。”

      “让我们好好做生意吧,算我求您的。”他用厌烦的语气说。

      她不耐烦地抱住双臂,再度亮明条件。

      男人叹了口气,在桌上的订货单堆里四处摸摸扫扫,这样的动作表示一般表示将要说出的话不大悦耳:“唉,好吧。我本来想闭嘴的。请不要把我说的话看成是人身攻击,小姐,我明白您有勇气。但是,我们这项工作最不需要的就是惹人注意的人。有人注意就代表有人来找麻烦,有麻烦就代表要处理,要处理麻烦就要耽搁时间,那么等我们货的餐馆也要受波及。这是个不大的圈子,小姐,一家餐馆遭了殃,所有人都要受影响,这样还会有人订我们的货吗?我们还怎么赚钱?”

      她没反应过来。

      本来事态已经平息,鲍姆巴赫先生带着他娴熟的世俗态度摆平了这个麻烦,他无可争议地胜利了。就在等待使她颜面扫地这一战果兑现的时候,那男人突然心痒痒起来,多嘴地又插话:“哈丽雅特小姐,您还是清醒一点儿吧。我的意思是,这个国家里难道还缺像霍华德休斯那样的阔佬吗?”

      “清醒一点儿?”她惊骇地复述,“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她以一个昔日大明星的姿态愤怒地径直冲出去,可内心里也凄然地清楚,她这样做是想给自己留些尊严。

      蒙斯街上人来人往,接着要去的纽扣公司就在下一条街口处,所以她停了下来,给自己一丝喘息的时间。真是欺人太甚,她愤愤不平地想,好像他有多么了解我似的。看看他扣扣索索的样子,她几乎可以想象他为了半根有磕碰的胡萝卜对老摊主破口大骂的情形,给比他有修养的人使脸色看。有一队女孩穿着挺拔工整的套裙严肃地经过,她默默无语地看着她们,接着低头沉思。

      她的确是不够清醒,还把生活当电影来看。哈丽雅特应该承认,她对货车司机这个职业没有丝毫兴趣,之所以来应征,只是因为幼稚。如同一匹重获自由的小马选择深入险境,她选择应征一种跟过去自身身上的标签完全相反的职业,是想要给别人证明她脱离旧生活的决心。她认为,过去那个压抑、迷茫的自己厌恶的,就该是现在的自己该喜欢的,不得不说,一些拙劣的剧本仍然给她带来了不利的影响。她现在只怪自己轻率,对自己的本质了解不清,连带着误解了生活。生活不是二分,而是在泥沼里斗争。

      她走进华尔纽扣公司的办公室,这间房子的窗户开错了方向,里头暗得很,她站着等了一会儿。面试她的女人的表情像鬼魂一样模糊不清,但哈丽雅特能看出来她不大乐意搭理她。秘书倒是一份大部分让女人承担的职业,原因也很简单,这份工作基本上断送了升入高层的通路。女主管先是问她会不会打字,她说会。那么,会不会归档文件呢?她摇摇头,说自己学东西很快。被客客气气请出去的时候,她听到女人嘟囔说没有哪个太太肯让丈夫有这样的秘书。

      吃了一点东西,她再度把写着应征信息的纸条拿出来看,向内曼马库斯百货公司走去,这个时候已经下午三点了。她来到化妆品部,一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女员工来处理她。她自称罗斯托夫太太,来做她的考核。

      “海德若维格 科恩太太?”

      “是的。”

      “了解化妆品吗?”

      “凡是能买到的我都用过。”

      “是否有过销售经验?”

      “我从前的工作就是给制片人推销我自己。”

      “啊。”罗斯托夫太太同情地点点头,把她当成了许多早早退场的失意女演员中的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触动了她的某些回忆,哈丽雅特觉得罗斯托夫太太待她很友善,她们穿过一层层楼梯到位于三楼东侧的休息室,途中罗斯托夫太太一直紧紧挽着她的手臂。

      她们坐在一只化妆镜前,罗斯托夫太太说,要是哈丽雅特能给她化一个让她满意的妆,她就能留下来,成为内曼马库斯公司化妆品部的一名售货小姐。

      “售货小姐海德若维格”,她在心里念了几遍,觉得很新奇,很让人开心。愉悦的心情让从前她被迫观察到的一切都有了意义,一些细节像热巧克力暖融融的细流一样在她身体里流淌:化妆师的小箱子,他们的粉扑、小刷子、彩色铅笔、清洗收敛水、泥状面膜,在拍摄前用湿乎乎的浆糊微妙地改变骨骼的形状,计算好发卷的弧度来遮住突出的颧骨,用五六种不同深浅的唇膏把嘴唇变丰满的方法,用镊子一根根整理睫毛的耐心。

      她在二十分钟之内完成了这个妆容,手法有些生疏,但罗斯托夫太太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苍白虚弱了。她形状优美的眼睛和鼻子被突出,默片明星遗留的灵光在她脸上升华。哈丽雅特越来越确信自己的猜测。

      她放下刷子,斜靠在桌子上休息。罗斯托夫太太在镜子中仔细观察她脸部的色彩,她把哈丽雅特刚刚用过的化妆品一一打开,整整齐齐地按顺序摆好,检视她的选择。她犹豫了一会儿,脸上带着困惑和好奇的神情,努力尝试理解一种新的工作方式。半晌,她抬起脸,对哈丽雅特深深点了一下头。

      “我喜欢这个妆,还有你做事情的方式——耐心,很快乐。你的上色技巧也很棒,但是,恐怕我不能给你这份工作。”

      哈丽雅特觉得喉咙紧紧地缩了起来:“请告诉我,我哪里做的不对?”

      “事情就是,我恐怕女人们并不愿意让你给她们试妆,”罗斯托夫太太缓缓说,“恐怕,当她们画完妆、修饰了不足,再在镜子里看到你的脸,就什么东西也不想买了。”

      她忽然发起抖来,让她害怕的就是这样一种不断怀疑过去的选择的绝望。极端的坚定离极端的怀疑只有一步之遥,仅仅是一天之内的挫败已经让她几近溃败。

      “我很抱歉,”罗斯托夫太太低声说,“亲爱的,你还好吗?”

      她想抬起头告诉她,没什么问题,她还是会坚持找工作,她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但她一开口,就发觉自己声音里的哭腔非常重:“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如果我的长相没有让我成功,那么至少也不会让我失败。”

      罗斯托夫太太试图安慰她,不断地用手轻拍她的背,还梳理她的头发。她看着哈丽雅特的脸,好像心软了:“这样好不好?两天前,女装部里有个员工去世了,他们现在有点缺人,还没来得及登招工告示。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胜算要高得多。因为,你知道,裙子和化妆品是很不一样的。”

      哈丽雅特很清楚为什么:衣服里织着更高浓度的金钱。

  • 作者有话要说:  “自食其力,这并不是生活的目的本身,但是,只有先做到自食其力,才能达到坚实的人格独立。”
    大家妇女节快乐呀!
    祝每位女性都能发现真我,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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