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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苦儿流浪记 ...

  •   任何人在她情绪失控的时候试图插手都会大大惹恼她,但现在,要把这个男孩排除在外。其他人在干涉她的时候,总是试图在她的悲伤中明确他们自己,让这女人快点完事儿吧,这样他们就能去干自己的工作了。所以她清楚自己无法依靠他们,最后还不是要她自己慢慢包扎伤口,这些人只会碍事。他不一样,他是发自内心地想帮她,这本身就让她心里舒服很多。

      她告诉那男孩她会尽力参加面试,但她心里与此同时想的又是另外一件事:逃离。

      在内心虚设的心理咨询室里,一个扭曲的她躺在椅子上,就像席勒的画一样,变了形的她对着形容如常的她缓缓开口:“在这里,我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电影本该治愈我,本该让我升华,但它对我所做的只是无度的透支。就到这里吧,洛杉矶已经没有一丝一毫让我眷恋的东西。我很快会走,独自一人。我会跑到一个谁都找不到我的地方,悄悄藏起来,过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该过的生活。”

      “你要如何生活下去?”

      “我有钱。”

      “怎么藏,有计划吗?”

      “保密!我只能说,这是个很广阔的国家,而我是个诡计多端的女孩。”

      “但你必须做好十二万分的准备。你清楚自己在面对谁:矮胖的鬣狗和高瘦的秃鹰。”

      “他们永远不再会得到我,万不得已时,我有自己的妙计。”她拉过女人,在手心里画下一个“死”字。

      “到此为止!今天我们的治疗到此为止。”

      她从口袋里掏出锻银烟盒,徐徐抽出香烟递给医生,她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当她一手拎着那燃烧的毒药,一手扶住椅背让自己不至于摔倒时,她发现自己身上的长裙异乎寻常地眼熟。丝滑的白色布料上皱褶细密,一条白色缎带从胸前穿出,连接着挂脖领口,腹部装点着一只璀璨的十角形钻石饰徽。哈丽雅特记得这条裙子已经消失很久了,这是她的前未婚夫送给她的礼物,它最后出现洛杉矶富兰克林街布伦特伍德乡村俱乐部右侧的猫之眼典当铺。

      她推开诊疗室线条坚硬的门,走进一间穹顶高高隆起的大厅,天顶上绘有蓝绿色基调的美德三女神油画,水晶吊灯闪耀得咄咄逼人。珊瑚色的地毯和古金色的地砖相得益彰,接缝处镶嵌着钴蓝色的色彩。这处宫殿装潢蕴含一种失落已久的纯粹中东风格,她忍不住总是想起父亲送给她的古董手抄本《一千零一夜》。哦,父亲,你真该来这儿欣赏一番。

      她向大厅的婚礼晚宴桌走去,弗里茨曼德尔抢先为她拉开了椅子:“挨着我坐,让我看看你这张可爱的脸。”他有些胖,动作也不灵活。当她坐下后,他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地对她大诉衷肠。他说,从第一次在维也纳剧院的舞台上见到哈丽雅特,他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他还记得她扮演的茜茜皇后是如何的美艳动人,因此当他看到舞台上和皇后相伴的弗朗兹皇帝时,他看到了自己。

      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着,等待是漫长的,可他坚信他们是天生一对,终于,转机到来了。曼德尔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他说“转机”这个词时使用的快乐语调让她胸口陡然升起一阵剧烈的怒火。他是否明白这个所谓的“转机”对哈丽雅特而言是多么痛苦的回忆?她咬紧牙关。彼时右翼党魁翻云覆雨,家族银行濒临破产,父亲心力交瘁而死,此之种种,于她而言不过瞬间——只是一次和朋友的外出散步,她回家,打开门,一个奇怪的男人在走廊里拦住她:“你就是这家的女儿吗?你父亲二十分钟前去世了。”她当时不过十七岁,如遭雷击,一年内几乎无法正常生活,只会整日地穿着黑色的衣裙为父亲哀悼,醒来后就开始哭泣。

      是曼德尔给这场漫长的哀乐奏响了尾声。当他第一次把花和礼物送到她面前时,她冷淡地拒绝了。他见哈丽雅特油盐不进,于是在她母亲身上下功夫。母亲令人敬畏地克服了巨大的悲痛,勉力支撑着家族产业苟延残喘,但哈丽雅特推测,她已经私下里变卖了一大批庄园和土地。

      母亲开始要求她和曼德尔主动接触:“他能帮助我们渡过难关。”母亲又拿出她声称是父亲最后手书的纸条,上面写着的话平平常常:“哈莉,照顾好你妈妈。”母亲手里捏着十字架说:“奉天父的旨意,你必须永远做正确的事。”

      不可否认,当她敞开心扉接受曼德尔后,他们的确曾经有过愉快的日子。他是个身材偏矮的犹太人,大部分时候笑嘻嘻的。他们会一起去郊区的森林中打猎,在树木的遮蔽下一动不动地花三四个小时等待猎物的靠近,这种牧歌式的宁静很让哈丽雅特感到惬意。他为她一掷千金的方式也很对她的胃口,虽然她并不需要那么多昂贵的绢扇、花瓶、茶具。心底里,她其实觉得大部分多余的装饰虚浮做作。但她就是喜欢这种被无条件宠爱的感觉,她想要自己不负责任、夜夜笙歌的少女时代永远延续下去。过了不久,她就以一个落魄富家小姐那种极为空虚的态度接受了曼德尔的求婚,正式成为了战前国内第三号人物的未婚妻。

      哈丽雅特的视线四处游弋,穿过飘摇的烛光,她看着曼德尔家里墙上挂着的哥布林挂毯,还有来来往往的仆人在往晚宴桌上布菜。这是张纯金的桌子,是曼德尔送给他自己的圣诞礼物,桌子上铺满了蓝紫色的兰花,花朵释放出的浓厚深蓝让金色的盘子看起来精美绝伦。

      “你在看着谁?”她未来的丈夫在一旁不无醋意地问。

      “花。”她低着头说,手腕上戴着的干邑色梨形钻饰珊瑚手镯静静闪耀着,偏底部的位置刻着“曼德尔”。他的缺点就像这道刻痕一样。到了如今,她一刻钟都无法从上面把眼睛挪开。没人知道她一点儿也不期待婚姻生活,逃离这里、然后去好莱坞演戏的梦想从未如此强烈。这也许又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孩反复无常的愿望,但哈丽雅特被强烈的冲动裹挟着无法动弹。她讨厌曼德尔那些穿军装的朋友,他们冷淡地谈论流血事件的方式让她如坐针毡。曾经有一千多人在他们煽动的和平主义者自卫运动中死去了,在她看来,这是父亲死亡带来的灭顶之灾重复了一千多次。哈丽雅特读到的报道中写道,曼德尔“永久赢得了所有有良知的奥地利人的仇恨”。而当她和那些罪人们一起共进晚餐时,她甚至不能露出任何不满的表情。当然,话也是不能讲的。她知道了。家里一切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没有任何发言权。

      她抬起眼睛,桌上布满了菜,不久,客人一一落座,又多了她没见过的人。

      整晚她都感到索然无味,曼德尔不久前才说过会陪她,但当一个没穿军装的圆脸男人落座时,他显得十分惊讶,匆匆来到他身边献殷勤。哈丽雅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丈夫,饮下许多酒去。她放下酒杯,坐在那里思量;她面无表情,知道已经有人为此窃窃私语。她身心俱疲,却得枯坐着等丈夫回来一同歇息。曼德尔察觉到她的忧郁,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一位很重要的客人来了,他现在想到丛林里去狩猎,我得陪着他。”他发现她不发一言,微微颤抖,补充道:“别害怕,不用为我担心,你先去休息吧。”

      她站了起来,对曼德尔说了自认识他以来最真心的一句话:

      “再见。”

      哈丽雅特提起裙摆,向卧房走去。她环视了一圈房间,确认了自己的珠宝和皮草仍旧好好地放在原位。她的手颤抖得越发厉害,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难以名状的兴奋。那个突如其来的宾客——她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名叫贝尼托墨索里尼,一定是上帝给她的启示。仁慈的主要求她必须今晚离开,曼德尔的夜间狩猎通常要持续到清晨,她一定能成功。

      现在,她在自己的梦里,回忆起那场任何影片都没能表现出其辉煌的逃亡,发现心中剩下的,只是剧烈的心跳和坚定的意志。许多细节已经缺乏,她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成功做到的。侍女伊尔莎忙前忙后,让疲劳的她坐下来和女主人一起共饮一杯茶并没有花多少口舌。等到伊尔莎喝下加了过量迷药的茶沉沉睡去后,哈丽雅特兴奋地两眼放光。她迅速地收拾包裹,珠宝,皮草,能带多少是多少。她只能拿很少一部分钱,政治动荡,每个离开国家的人都要经受行李检查,而一个孤身女人随身携带大笔现金是极度可疑的。衣服和珠宝则是想带多少带多少,无怪乎作家格兰特菲耶萨说这代女孩的大脑被舞会和酒精浸泡得前所未有的愚蠢。

      她用敏锐得惊人的头脑飞快地分拣着行李,最终装满了两只约十八英寸宽的小手提箱。然后她走到床边,打电话给莎宾娜 古尔德。

      “莎宾娜?”

      “哈莉!你有什么事?”她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

      “有很要紧的事,你能准备好车子吗?”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对哈丽雅特的所指心知肚明。她们过去曾花过很多的时间争吵、攀比,可当其他两位童年的玩伴先后因为病痛和战火去世之后,两个女孩子结下了很深的交情。莎宾娜 古尔德这些年来无数次地听到哈丽雅特谈起过她有关遥远的好莱坞的梦想,曾慷慨地允诺过会向哈丽雅特提供帮助。

      “你确定要在今晚吗?”

      “是的。”

      “那么好吧,半小时后在我家见。”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基斯勒小姐在自己的新婚之夜离家出走,那时候她十九岁,在自己最健康强壮的青春时期。她拎着箱子,躲过仆人,来到顶楼,跳到露台,沿着山坡慢慢下行。在墨水蓝的夏夜里,她来到曼德尔别墅的船埠,拿出钥匙,牵了一只小木船出来,自己划着向对岸不远处古尔德家的码头边去了。

      她一面摇着桨,一面看着遥遥森林中闪烁的火光和隆隆的枪声下惊起的飞鸟。你活该,她在心里快活地对曼德尔说,你就和你那帮伙计过日子去吧。不知道他是听到了她的嘲讽还是怎么的,真的在她离开后两个月内迅速再婚了。

      从小船里看水面上的月亮十分惬意,自由如同一剂魔药,让寂寞的世界充满新奇。她可以趴在小船一侧,也可以仰面睡在船里。天空和海交融的地方像是简朴的水彩画般规整,蓝得有几分阿拉伯月白寺庙的神秘感。慢慢地,枪声也稀了,万籁俱寂,好像这些人都睡着了,除了她和莎宾娜,没人知道这件事,真是让人开心。

      对了,莎宾娜怎么办?曼德尔一定能查到是她帮助了哈丽雅特,她又该如何自处?哦,不用担心,曼德尔暂时还惹不起古尔德家族。

      那么,母亲呢?母亲千方百计要保住家族银行,颜面扫地的曼德尔不趁火打劫就算仁慈了,一定不可能再施以援手,母亲和她的家该怎么办?

      为什么加于她身上的枷锁总是如此沉重?她决计不再想办法了,最好的办法就是顺其自然。即将到达的岸边传来小酒馆热热闹闹的机动钢琴声,哈丽雅特清楚地体会到自由的气息,那是文明世界诱人的歌谣。已经能远远看见莎宾娜为她准备的车子的轮廓了,她都计划好了:先乘火车去法国,然后买船票直接去好莱坞!她想自己此刻真是十分鲁莽而自私,未来一定有严苛的惩罚在等待她,不过她不害怕。她什么都受得住!只要让她先冒险一回。

      水中的月亮越变越大,她晕晕乎乎的,有人在摇她的手:

      “醒醒,小笨笨,我们该去试镜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些海蒂的传记资料和纪录片,对于广为流传的“给侍女下药、连夜逃走时身无分文,只剩下身上的一件衣服”这样的说法内心还是存疑的;
    据她自己讲:她没有迷晕侍女,而且是收拾好行李带了很多很多珠宝走的,还有一两个朋友帮了她。另外,那个时候她因为和曼德尔有严重的意见分歧(包括他不让她演戏、出门,讨好纳粹而海蒂反感纳粹等等)已经签了离婚协议,所以逃走以后前夫也没有大张旗鼓找她;
    综合部分事实和传闻中我觉得有意思的部分,最后决定让她这样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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