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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影子大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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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水蓝别墅后，他花时间为靠着客厅墙壁一边倒立、一遍闭着眼睛喃喃自语的哈丽雅特困惑了一遭。她穿着绣有古怪图腾的罩衫，眉心点着一抹红色，看上去很严肃。理查德手里紧捏着被略微汗湿的棕色纸袋，歪过身子更认真地猜测她在干什么，感到很有趣。
哈丽雅特察觉到他，睁开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你回来了！”她想在今天这个充满仪式感的日子里保留一些自然人的本真特质，但没留心平衡，摔在了地上。
理查德扶起她，笑了一声，当她故意地轻甩开他的手时，他笑了第二声。
哈丽雅特把整栋房子罩在浓郁的宗教氛围里。她向他介绍，为了确保明天的试镜顺利，她在房子的四个角落里都倒立着念了一段意第绪语的好运符文（“最后一次摔下来了，但那是因为你——幸运的小蟋蟀，所以我猜没关系”）；阿苏正在烹调鹅肝酱烤豆小食，哈丽雅特说因为有几次她吃完这道菜后被导演热烈地表扬了。她叮嘱他今天一天不能说丧气话和“雨伞”这个词，一切必须优雅而平滑地前进。
理查德陪着她坐在沙发上，听她讲为自己设计的穿着、妆容和语气。他听完哈丽雅特热情洋溢的独白，慢慢伸出手把纸袋子递给她。
“你的手有些凉，告诉哈莉姐姐，是不是有坏蛋用冰汽水骗你上了车？”她快活地笑着。
“没有。”他说，缓缓地踱步离开。
理查德从沙发走到前廊去，准备回房间理理思绪。他回头向哈丽雅特望去，正看见她虔诚地把纸袋掀起一个角，一点点慢慢撕开，像他妹妹小时候拆礼物似的。他苦痛地想，我忍不下去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只有一种冲动：立刻把一切都告诉她，他绝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骗子。
他大步走回她身边。“我有话要告诉你。”
“我在听的。”她坐正了，他看出她心里怀着儿童图画书一般和世界毫不相接但又花团锦簇的幻想，似乎在用反讽的手法应和他。
“来，我们聊聊吧，你很有自信吗？”
她的笑容减淡了几分：“当然。现在即使没有信心也改变不了什么呀，我可是个非常现实的人。”
“你是否知道《欧陆神女》这部电影？”
“知道。看过剧本，挺好玩的——如果你喜欢低俗刻板的台词和毫无特色的人物的话。呸！一部烂片。”
“这部电影是和《乱世佳人》同一周期拍摄的，对吗？”
“是的，两部都是女主角戏份占比很大的高强度拍摄。”
理查德沉吟一下，鼓起勇气说：“恐怕你没办法拍《乱世佳人》了。”
房间内静得厉害。哈丽雅特不耐烦地低声说：“哦，你想说什么？”
“你和《欧陆神女》的合约已经由迈耶代签好了，我亲眼所见。”仍旧沉默。理查德望着房间的角落，在心里咂摸着他是如何发现了这个可怕的秘密。
那幅鸢尾花油画，他老早就觉得肯定有好玩的地方。援引经验主义的解释来说，理查德以前认识一个和迈耶性格差不多的教授，这人就喜欢把保险柜放在正对着客人所坐椅子的墙面上。“我就喜欢这样，”那家伙说，“把秘密放在人眼皮子底下，但他们绝不会发现。”理查德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轻手轻脚地拆下那幅油画，一只保险箱赫然出现。
“等着吧，我马上就能知道你的秘密了。”他乐不可支。
作为一个对保险柜技术颇有研究的小偷，他观察一番，很快下了定论：这是个一般的保险柜。四壁看起来很厚实，但是有一个多余的把手——转动密码轮时压住它，就能在猜对一个数时感觉到把手摩擦力轻微地加重。想打开它难度一点也不大，中看不中用，并不是行家的选择。他内心里知道几种典型的密码组合，所以他一个个试了试。假定第一个数码是19——这年头很多人喜欢拿日期做密码，把20作为第二个数字来试，他清楚这种保险柜对数字错误的容许度是2。往前转五个，往后转五个，手指轻轻按着，咝咝！幸运女神保佑！他惊讶地发现三组数字中的两组已经被他猜对了：19，24。
他对电影不了解多少，但隐约记得这正是米高梅公司的成立年份，他沿着这个思路发散了一阵子，飞快地试了十来个个数字，但是全都不对。两分钟过去，他卡在这儿毫无收获。他紧张得手心出汗，心知虽然撬开保险柜是自己的业余爱好，但在如此紧张的环境下尝试，还是头一次。
“最后一组，代表什么呢？”他喃喃自语着，手指把密码盘无意地拨弄到“00”的位置——也许，公司的成立对迈耶来说是事业新的开始？一分钟后，他看着大开的保险柜里散落的文件，动手翻看。读完之后，他把画挂好，重新安安分分地坐在椅子上。
距离他走出房间十分钟后，迈耶面色阴沉地回到办公室，把一只棕色的牛皮纸袋摔在桌子上。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了桌子上文件的数量，快速瞥了油画一眼，然后将自己塞回办公椅里。
“你可以走了。”迈耶最后说。
理查德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他转而看着神情漠然的哈丽雅特。
“你看到了什么？我要听。”
“《欧陆神女》合约，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支票。另一件事也很奇怪，之前你提过的那些名字：米洛、宝琳娜、赛利亚、费兰娜都是支票收款人，而那些支票的用途栏登记的是’助理工资’。这样的话，可以推测他们的确都曾为迈耶工作过，你的记忆力一点问题都没有。”
哈丽雅特点点头，说：“真够可以的。”
理查德的两只手并拢得很紧，面对哈丽雅特冰冷平静的样子，他感到手足无措。如果她情绪崩溃，大吵大闹，他还能想出点应对的法子，但他如今束手无策，他有些害怕。
她在温热的微风中再度抿起嘴唇：“我的合约马上就要到期了，但我一直拖延着没有续签，就是希望能借着《乱世佳人》找到更尊重我的经纪人。我原本以为，迈耶心里清楚他留不住我，也许能在最后这一段时间里对我好点儿。”
“但他没有。”理查德咬紧牙关说。他突然意识到，迈耶假意允诺帮她争取斯嘉丽的角色，只是想安抚哈丽雅特的情绪，争取她的好感，来让她顺利和公司续约，然后接着拍烂片。
“他简直是…还有我的助理们…我自己已经付了一大份工钱给他们，那迈耶开给他们的钱是干什么的？把他们支走，好让我身边没有信得过的人？还是说，他们是自己受不了我走的，那些钱是叫他们写监视报告的？真恶心，他们都在骗我的钱！”
夏日时光突然变得如此悲凉，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波旁威士忌，大约是她两天半饮酒定量的数，但理查德没有阻止她，他动也不动。灌饱了酒精，她的瞳孔微微扩大，用轻柔的语气说：
“我居然还以为能靠自己改变一切……公司里的人都在说谎，他们想把我的脑子搞乱，他们一个个大叫着’女演员疯了！女演员疯了！’可我的自尊心！我的自尊心让我坚持下来，不断告诉自己我没有疯。现在，我终于确信，我的头脑还清醒，可我竟然又怀念起那些人人都说谎，但人人都爱我的日子了。”
“他们甚至都不认为我有一丝真的拿到斯嘉丽这个角色的可能，就这样急不可耐地把我架上去。”她轻声说。
这是理查德第一次觉得她可怜。从前，他的确为她担心过，但从未认认真真觉得她可怜，他心里苦得要吐出来了——这个女孩所求的不过是爱和忠诚。他与此同时也为自己的怯懦感到厌恶。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爱她，能不能做她渴求的那个人。所以他决定至少要帮她拿到那个角色再说，怎么做还不知道，但他下定决心了。
“告诉我，你还会去参加明天的试镜吗？”
她抬起头来对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你希望我去吗？”
“我认为，事情还有转机。”
她“唔”了一句，笑得让人很不舒服：“我想一下。”在走上楼梯前，她对理查德和阿苏说：“不要打扰我。”
理查德和阿苏默默无语地吃完哈丽雅特的幸运午餐，他们是个了无生气的组合。豆子烤得酥脆，鹅肝酱的味道层层叠叠，他就从小鹅身上偷到了一些快乐。快乐是很容易的，但幸福却不常见。“幸福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哈丽雅特曾这样说过，告诉他这是弥尔顿的诗句。
这个下午，他什么也不想干。只想着赶紧睡着，让自己离出发返程的日子近一些。梦里，他听见隆隆的鼓声，清醒后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团浑水，一团浑水，唉，他是怎么搅进来的？
有人在刮他的鼻尖。
“小学究，快起来，我们出去办点事。”是哈丽雅特。
“我们现在出门？”
“是的，去见见我的’导师’。”
她穿着一套黑色的裙子，面色如常，依然漂亮红润。她领着他出门的步伐坚定而快速，要不是今晚的这次拜访，他都不知道她会自己开车，而且车技异常娴熟。他们越过月桂谷，在比弗利山卡顿酒店处转弯，最后停在比克大道上的福克斯公司和日落酒店之间的罗克斯伯里北道上。他们下车，迈步走向在被做作的粉红外壳包裹的酒店和骨白色的摄影棚之间的一栋日落黄色小楼。
门旁没有悬挂姓氏牌，所以他无从判断这里住着的是何方神圣。哈丽雅特彬彬有礼地按了按门铃，脸上的微笑堪称神圣。出来迎接他们的是一位笑纹很深的年老女士，她的背挺得很直，就像是坐在旅馆里等一位远客的人那般。她的银发整齐细密地梳着，一只蓝色缎面发箍把厚厚的发丝整理成学生头的样子。
“哈丽雅特！很高兴见到你，近来感觉如何？”
“跟从前一样，利伯施太太。”
“工作很累吧？今天是来见赫伯特的吗？他现在在写剧本呢。”
“我们就呆一会儿，太太，不会太久的。”
她们口中所言的利伯施先生的书房设在二楼，从门口伸入的每寸地板上都铺了隔音的地毯，空气中有古朴的熏香味儿。他们走上楼梯，利伯施太太敲门后兀自离开。哈丽雅特的心悬了起来，接着她推开门。
利伯施先生还是那幅老样子，笑眯眯的，嘴里叼着烟斗。但她不再会为这样的笑容欢欣鼓舞了，她为这个事实心生凄凉，但很快就控制得比较好了。
“你是谁？”利伯施先生问。
她全身的血都凉了。
哈丽雅特颤抖着想，是因为她站在门的阴影下，是因为她的帽子挡住了五官，所以利先生才没有认出来她。她向前迈一步，摘下帽子，能做的都做了，可最后还是要她自己提点了一句：“我是哈丽雅特。”
利伯施惊讶地抬高眉毛，从他的表情，她只能看出这么一点意思。“哈丽雅特！好久不见！”他点点头，不停地冲着她点头：“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能进来吗？”
“唉，最好还是不要吧。”利伯施明白地说道。
“我打扰到您了吗？”
“也许，没关系。”他不是这个意思，利伯施心里明白，理查德和哈丽雅特心里也明白。他迫不及待想要返回工作的意思清清楚楚，在门外都看得见。就在这时，哈丽雅特盼望着利伯施先生对她表现出特别的喜爱这一愿望彻底落空了。他径直埋下头去，不待她说话就又开始修改剧本。
她兴致尽失，静悄悄地走了，或许她觉得这样是体面的。
在返程的汽车上，她一直表现得很轻松。理查德刻意地安慰她：“也许这剧本很急呢？”“他一定是工作太忙了。”他甚至偏激地断言：“你看他是否患上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可能？”
“天啊，别那么紧张，小笨笨。”她还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人只能陪你度过某段时间，这段时间过去了，就一拍两散。世界是复杂的，我们总不能停在原地吧。环境能改变一个人，就是这样，谁的错也不是。”
他们在晦暗不明的夜里行驶着，棕榈的树影让这里就像是早班的车站——他们都在寂寥地等待着。哈丽雅特用唱歌的声调一路上叫着理查德的名字，并且不断问他还记不记得她是谁。一切都很正常，车子平滑优雅地驶入车库，在即将下车时，她忽然尖叫着用尽力气拍打面前的方向盘。不久，她用手揪紧了胸前的布料，痛哭着伏下去抽噎不止。
当她能稍稍止住哭泣时，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说：“明天，我们照常去参加试镜。如果我演不了斯嘉丽，也只能是因为这部电影不配我付出心血。除此之外，任何一个狗娘养的好莱坞混蛋都不能阻止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来主持正义啦！（欣慰）
别不自信啊，你可以的，你就是她要的那个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