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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一种羞耻 ...

  •   周三的下午,他们——四个人,两两一队出门去见面。

      是在那天,她没有吃太多巴比妥,想给他一个自己脑袋还算清醒的印象。她,她是好莱坞牵牛星街的浮尸,在明澈宜人的天气里猛然出现,去找他的不痛快。她的目光上移,一个极高的棕发男人把她搂在怀里。他有一双在浓眉下总是看向别处的清澈的棕色眼睛,瘦削的身体,长长的四肢,看上去像某种轻盈的鸟类。在他的脸上,标志性的羞涩含蓄的神情与偏执热烈的五官碰撞出古怪的火花,似乎缺少理智的色彩而追逐感性过了头,但那的确是一种疯狂而体弱的天才脸上常出现的美丽。这是她的霍华德,对她的兴趣已经燃烧殆尽,但出于礼貌,仍然把她圈住。

      “我想跟你谈一个计划。”霍华德亲自在丽兹酒店的白桌布上握住她的手,“此次行程中我收获颇丰,你知道,我又想起了拍摄《地狱天使》时那些生命在血管里噼啪作响的日子。新电影的女主角——当然是你,她会以一种异国天使的姿态席卷全球的。当飞行员们问她,她为何总在小酒馆里痴痴守望他们的时候,她会说’我在守望我的新生’。”

      “我恐怕不会这样讲,”她笑起来,“我会说,’我在守望我的消亡’。”

      “哎,你是你,她是她嘛,作为演员要敬业呀。”他那双和眉毛挨得很近的眼睛朝她弯了弯,然后让它自然地回到原处,好像是被她逗乐了。

      侍者上了鱼子酱沙拉,于是她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挑拣,她并不想吃东西,只是在打磨心思。

      “125,对于这个数字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呢?”她问。

      他换了一种笑的方式——嘴角依然拱出一个优美的括弧,但是从眉毛开始的每一块眼周肌肉都在慢慢归位,直到眼神变成一柄冰冷的冰锥为止。但这时,他嘴唇的弧度依然能让路过的人心神荡漾。她叩见他的坏脸色,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呢?”

      在他眼中,那个初见时穿着透出圣光的白裙子的女孩怎么会变得如此不知好歹?她已然是好莱坞最引入注目的女人之一,即便如此,即便身上裹着那条圣诞时节直接运到水蓝别墅的法国白绸裙,也依然神采尽失,脸上充满了困苦与不幸。

      “出什么问题了?别生气,这对你的身体不好。”

      “有人告诉我这是这一个月里你在全城交的女朋友的数。”

      “哦,天呐,”他开怀地说,试图把问题拉回自己的巢穴解决,“不要告诉我你嫉妒了,哈莉。”

      “我没有!”她说了句,环视了一圈周围抿嘴而笑的女士们,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你羞辱了我,别太过分了。”

      “她们毫无意义,对我来说,那可以是饭后放进嘴里解腻的几颗糖,”他慢慢地看了看手表。“重要的是,你现在完全拥有我,想想我们的未来吧,我敢打赌你穿婚纱的样子一定干净而美好。”

      “我谁也不想拥有,因为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拥有。”

      “我看咱们今天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真的,干嘛这么想不开要毁掉我们久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呢?这都怪你,亲爱的,我昨晚熬了一晚上没睡,就等着赶紧回来陪你呢,你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甜甜。”看得出来,他有些紧张。

      “对不起,”她说,“我想让你尊重我,理解我,我们首先要是互相支持的朋友,然后才是爱人。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拿破仑真正理解过约瑟芬吗?他们没有孩子,聚少离多,那男人不久就抛弃了她,但他让她成为了帝国的皇后,世间最华美的珠宝全部为她所有,直到现在我们还唱着关于她的颂歌。”

      “而且,”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大段地补充说:“你也应该把自己的事处理好再来指责我呀,我真不喜欢现在这样丑恶的场面。比如,那个小男孩,你打算把他怎么办?我听说过霍顿家的姑娘在几幢别墅里养着不同的男朋友的事情,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种事绝不能在我们身上发生。”

      “我再说一遍,不许监视我,我跟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请不要那样揣测他。”她用破碎的语气说。

      “你也尝过被所有人牢牢盯着、不得喘息的滋味吧?你和我,我们都能体会隐私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东西,我们是这片土地上被伤害最深的两个人。只有你能理解我。”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恍然间,她的位置仿佛和那个眼泪把脸蛋染成黑色的姑娘互换了,她看着自己——餐桌上有绝妙的霞多丽,烟盒中有一整排Treasurer静静躺着,她的小包里装有各式各样的镇静剂、兴奋剂和安眠药,但是盘子里空空如也,现在一点饱肚子的食物也没有。她说:“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无比膨胀的自我会毁了一切的。”

      “我喜欢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哈莉,拜托了,不要让它就这么消失。”

      她已经不在乎对错了,他说的对,接近生活之真相的路程太困难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让这些混乱赶紧消失。他的指责让她无比羞愧,她怎么把小科学家也拉到这摊子糟心事里呢?她非常不喜欢霍华德提起他的方式,他被他们玷污了。霍华德的脸和小科学家的脸交互着浮现,心脏忽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她死死掐紧了自己的腿,来缓解这阵折磨。她想,也许最好的方法是离他远远的,悄悄地为他神魂颠倒,只让他漂亮的脸庞闪耀在她心中的神龛上。

      这天晚上天气酷热,丽兹餐厅里聚集了远比往日要多的顾客,他们喝得一塌糊涂,脸上糊着一整片汗液膜,只有霍华德和她栖坐的这片地方清风和畅,窗外绿意葱茏。他们文雅地沉默着,忽然有个从十几米外的盥洗室里走出来的一个女人轻快地走过来,拈过桌上的酒杯浇了他一身。

      “热月快乐!狗东西!”她喊了一句,接着迅速消失了。

      他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倒不是因为震惊,而是被硕大无朋的恐惧一瞬间笼罩。黏腻的皮肤让他无比厌恶,他病态的洁癖仿佛粗壮的麻绳,紧紧地缠住他的咽喉,让那两道弯弯的眉毛在额心挤出一条沟壑,让那对褐眼珠无助地颤抖着。他用僵硬的目光望向她:“哈莉,我不能,我得换衣服,我得去洗澡…我要走…”他无助地朝着她座位旁四尺的地方说话,如同被幻觉所困扰的精神病人般。

      “嘘…亲爱的,没事了,我们现在就走。”她快步上去把他从椅子上扶起来,他的身体僵得像块铁板。她褪下他的外套,扔在一边,从一只纸袋里拿出备用的外套给他换上。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目光中颤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互相依偎。她一闭上眼,就又回到了刚到好莱坞时的那段日子,她那时只有他,现在、未来或许也是如此。周围的一切都是平面,只有他们,在时间的长河中穿行,只有霍华德,在此时此刻中是可以被实实在在触碰的。她的手指感受到他的棉质衬衫,还有衬衫之下热腾腾的皮肤。

      “我爱你,我爱你。”他说。

      她想,就这样吧。

      琳达达内尔上半身套着一件紫色做底的条纹衫,下半身的衣着淹没在白色亚麻桌布下面,看不出来。她身上有酒精和印度熏香的味道。几分钟前,普罗透斯餐厅的侍者带他们进到一盆蕨类旁的餐桌上去,一路上都极力讨琳达那颗油盐不进的大脑的欢心。

      “嗯,有点儿尴尬,对吧?”他说。

      “那么咱俩先睡一觉再吃晚餐会让你感觉好些吗?”琳达漫不经心地问他。

      “成啊,但还是先吃饭吧,我现在饿了。”他看了一眼菜单,心想,这下完了:“我付钱吗?”

      “不然呢?你自己跑来问我试镜斯嘉丽要做什么准备的呀?严格来说,我和哈莉现在算是竞争对手呢,这可算是把我的老底都泄给你了。”

      我真是豁出去了,他暗暗想。“请你随意吧!”他装大方,尽管口袋里已经可预期地即将空空如也。

      他们要了鹅肝酱开胃小菜,奶油焗牛肉配白面包做主食,还加了一道黄油豌豆,最后要了西弗斯棉花蛋糕做点心。琳达刚从制片厂下班,整个人还没有从焦躁紧张的气氛中缓过来,显得闷闷的。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还在琢磨点子的时候,琳达先受不了了:“我懂一些占星,你要不要试一试?”

      “试试吧,听起来挺好玩儿的。”

      她问了他的出生日期和地点,抽过一张餐巾纸,在他看来有些装腔作势地排局布阵了好一会,说道:“唔…我看到了深居于红砖建筑内的未来,你这一生都被许多年轻人包围着。在更远一些的将来,你会因为一场灾难和政府有联系。”

      “哎,我不认为我跟那群人合得来啊。”

      “让我再看看…对了,很好的姻缘,”她神秘地说。

      “我看我们这里还是跳过吧。”

      “没门儿,”她淡淡地笑了,捏着圆珠笔在餐巾纸上写写画画。“嗯,你会很早结婚。和外国人有特别的姻缘,但是与此同时,你们似乎有很远很远的血缘关系,如此之远……大概要追溯到上千年前了,你们是同种族人——都是犹太人。”

      “哈——哈,得了吧,你直接说是哈丽雅特不就得了。”

      琳达达内尔抿了一口香槟酒,说:“我可没这么说,也可能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呢,就那个德国来的犹太人。”

      “我倒是想。”

      “你有很纯净的灵魂,神性在你身上熠熠生辉。”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恭维我呀?你们弄得我很不自在。 ”

      她默默地端详着他,把烟摁熄了:“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但我大概是希望你能带哈丽雅特走。至少,应该能有一个我爱的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吧。”

      她又对着自己冷笑了几声:“一般意义上来说,我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女人,而当我为别人着想的时候,说明我知道自己快完蛋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聊聊别的吧。”

      窗外的天空显得格外柔和,他们吃着有些发热的小菜思考可聊的共同话题。

      “哎,我发现哈丽雅特有时候突然特别害羞,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这种害羞会让她特别痛苦呢?”

      他们在谈论的这种现象并不是错觉,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因为在哈丽雅特的长期心理医生格林逊稍后发给安娜 弗洛伊德的信件中也这样批注过:“她混乱的性关系网其实是一种羞耻心理的极端外化,基斯勒小姐一方面会对萍水相逢的人自然地产生好感——到目前为止都是正常的,但另一方面,这种好感经受着巨量恐惧的折磨,两相结合成尖锐的羞耻感,这使得她沉迷在用身体感受抵销羞耻带来的痛苦的恶性循环中。从她的行为来看,这种病态心理已经在她心中扎了相当长的根,至少应该从少女时期算起。”

  • 作者有话要说:  2020年快乐呀!
    希望大家在新的一年里事事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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