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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圣洁的洗礼 ...

  •   米娅基斯勒太太检视了一圈她刚刚翻修过的图书馆,心满意足地盯着女仆把玻璃上最后一个小泥点抹去。她走出门去,夏日浆果的馨香一瞬间充盈了她的鼻腔。

      她循着香味走过去,在一面明净的池塘前停下了脚步。四下无人,她悄悄垂下眼皮,看看自己现在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的韶华已逝,曾经让她的眼睛卓富圣室里宁静的帷幕般圣洁光辉的微垂眼型如今已彻底归入疲惫。并且,在她皈依为极度虔诚的天主教教徒后,她养成了以一种神人合一的严厉目光永不停歇地审视他人的习惯,这就更使得她的绿眼睛显出沼泽般的阴沉。她的深黑色头发在脑后箍成了一个紧绷绷的发髻,力图尽量在日渐紧张的局势中隐藏自己远古祖先的血统。

      她咬了咬嘴唇,沿着淡黄色地砖铺就的小路起步。不多会儿,她走到可以轻松俯瞰基斯勒大宅的山坡顶上。途中毛绒绒的兔耳草不能让她的脚步慢下一分,她漫不经心地望着花瓣层叠的玫瑰,枝叶宽厚的郁金香,滚圆可爱的洋毛茛,心怀悲戚地遥望两年前因为肺结核而死去的小儿子房间。她盯了一会儿后,继续向西走,带着更深重的疑虑端详大女儿的房间。

      那孩子的窗户仍然是像糖纸般闪亮,反射的阳光照得她眼睛生疼。她什么也看不见,胸腔内一下子升腾而起的厌恶与愤怒让她吃惊。她转念一想,这都是海德若维格的错,这孩子品行恶劣,丝毫不知感恩,对她施加的保护充满了抗拒。最近,她又到了让人厌恶的青春期,开始变得对常理一窍不通,只知道前蹈覆辙。

      海德若维格猛地拉紧窗帘,把母亲摄人的目光和阳光挡在窗外。只要我看不见她,她就烦不到我,她想。她坐在窗台旁的高脚椅上,唱了一首《顽皮的杜鹃》醒醒嗓子。一曲唱毕,她为自己鼓了鼓掌,跳下椅子去挑晚上的晚宴要穿的裙子。

      这些裙子都大同小异,都是洁白的长裙,外面配着蕾丝小罩衫。她意兴阑珊地翻动着裙子,一条一条地往身上套,这个过程是很愉快的,因为她穿任何一条都很好看。在她的少女时期,高洁神秘的欧陆之美已经在她体内生根发芽,迫不及待地准备破土而出。

      那么,我要穿给谁看呢?她静默地问自己,这部分时间很快就会过完,她听过许多哀叹年华逝去的歌剧,也读过王尔德那一本哀戚的《道连格雷的画像》,心里清楚:首先,是青春走了;接着,是爱情走了;慢慢地,智慧和健康也会逃离她的身体,它们是留着无规律间隙的荆棘刺。

      当她跟客人们站在缓缓下沉的夕阳里小口啜饮雪莉葡萄酒的时候,这种感情仍未痊愈,并且有越变越浓的趋势。母亲今天邀请了麦特森一家来做客,他们是维也纳政坛上的风云人物,祖上出过好几位宰相,还跟新晋军火大亨曼德尔一家私交颇佳。

      她坐在餐桌上,觉得自己离每个人都很远。他们口中谈论的那些政治名词是如此让人生厌的东西,她百无聊赖,用叉子在小牛肉上戳戳点点,引起了亚历山大麦特森的注意。他的手在桌子底下碰碰她的,用口型问她要不要去花园散散步,她其实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他并不是她喜欢的那一型——他个子不高,眼睛也不漂亮,总是故意地表现出赘余的礼貌,其目的是为了给自己不光彩的心思留余地。但她还是答应了,怎么说,那时她还小,仍然喜欢那种被有权有势的男人追逐的触电感觉。

      她溜出去的时候心里痒丝丝的,期待着能有刺激的事情发生,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她希望永不结束的美丽夏夜。她是个生性浪漫感性的人,又已经长到十六岁了,极端点说,她很清楚自己最美好的时期不久就会结束,可父母把她整日整日地关在家里,接受家庭教育,举行家庭晚宴,开家庭诵经会,血缘的连接此时已经成为束缚,让她不得呼吸。这群人多无聊啊,她一点时间都不想再花在他们身上了,就连爸爸也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花费许多时间陪伴她了,而是更喜欢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伤春悲秋。

      她和麦特森在花园的小径上走着。海德若维格早就发现,自己在任何时候都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在月光下更是会营造一种叫人好奇的神秘的氛围。这条路快走完了,可是麦特森还是在喋喋不休地讲自己在剑桥大学遇到的维特根斯坦和罗斯福家族成员的事情。她觉得很焦躁,因为他在浪费机会,她的生活又要马上回到死水里去了。

      “要回去吗?”她问。

      “可惜呀,我还有很多有趣的事儿想跟你讲呢。”

      “我们去山坡上走走吧,那里有一丛非常美丽的月见草,传说,它是为了跟月亮作伴才开花的。”

      “不错,不错,我有没有跟你讲起过汉斯维特根斯坦的事情?这太不寻常啦…”

      她厌烦地点着头,走到那簇令人愉快的可爱月见草旁,弯下身子陶醉地嗅它们。

      “如果我能在月圆之夜采点月见草回去的话,也许就能成功做完我的巫术,召唤一只大鸟来,把我带走,我想去美国看看。”她说。

      “什么巫术?”麦特森因为被打断好像一下子懵了,傻乎乎地问。

      他天真的表情和赤子般的语调让她一下子心软了,这个一晚上都在装腔作势的男孩闭上了嘴,好歹认认真真听她说了一句话。她冲他微笑了一下,然后脱下了蕾丝短衫,露出月白色的臂膀和胸口,长裙没有了外套的遮掩,终于切切实实证实了自己贴身的剪裁。她身旁那个久经情场的公子哥久久地愣住了,当她的嘴唇首次地被他滚烫地贴上时,她觉得自己在亲吻自由。

      他们不停地亲吻着,沿着栽满鸢尾花的秘密小道溜进她的房间。这时,星群暗淡的黑夜也披上了蓝紫色的柔纱,麦特森把她压倒在柔软的床垫上,抚摸她的腿,亲吻她的锁骨。她却觉得这些不够,古尔德家的双胞胎早早就成了维也纳社交场上的红人,她们对她炫耀自己丰富的性经历,夸耀有多少男人为了她们魂不守舍。她也要做同样的事,以最快的速度,因为她比她们更漂亮、更聪明,如果不是这个家在束缚着她,她理应得到更多。

      “你现在还能记起任何在剑桥学到的东西吗?”她嘲笑他。

      “继续说吧,我要咬断你狂妄的小舌头。”他粗俗地说。

      但她的心脏几乎要在那一瞬间停止了,因为她分明听到黑暗角落里的地板嘎吱一响,声音很轻,但足以让她发出尖叫。

      她打开灯,母亲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静穆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母亲!请出去!请出去!”她惊恐地跪倒在她身边,拼命求那个黑衣服的女人,求她留给自己一些尊严。

      “你…上帝啊…”母亲手里捏着十字架,苦笑着念念有词:“命运…命运…”

      她向床旁边一瞥,恰好看到狼狈的小伙子,好像一下子被从冥想的氛围中惊醒似的,狂叫一声:“滚出去!”麦特森家的小伙子飞一般地套上外套溜走了,她暴怒地从女儿手里夺过她的衣裙,不让她穿上,任她只着内衣、从床上被她拽下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年轻的、美丽的、不知死活的自己在重复着那些在无数个夜晚中她受着灼心的悔恨之痛、流着泪向神祈求宽恕的荒唐事儿,这宿命的刺激让她的神经猛地抽紧,她抄过那本涂装版的硬壳《圣经》,失去理智地任凭自己一次次把它砸在女儿身上。

      她一遍又一遍直喊叫:“妖女!妖女!你该被用石头砸死!”在喊叫的间隙,她还恶毒地重复方才隐没在黑暗中偷听到的年轻情人间的絮语,对女儿痛苦的恳求恍若未闻。

      刑罚阶段已经过去,她要为这个污浊的少女完成一场圣洁的洗礼。她从房间内降温的冰桶里捏起一大捧冰,撕开海德若维格的内衣,把冰块压在了她的皮肤上。

      海德若维格已经不再挣扎了,那块皮肤反而是热热的,一定是已经冻伤了。多少年来,她都疯狂地渴望着自由和爱情,如今,她感受到了它们强大的诱惑力背后冷冷的、刺痛的冰凌般的余味,她用力掐着大腿,要自己记住这样的疼痛,永不忘记。她张大眼睛,蜷缩着跪在地上,很快地想到了未来。

      突然间,门又开了。她疲惫地想,是谁又进来打扰母亲行她的神道了?她缓缓抬起头来,一张面孔如同拳头般砸进她的眼眶,是闻声急匆匆赶来的父亲。是她最尊敬、最崇拜的父亲,是她智力上的对手,是她矜持的良师,是唯一一个她在他面前感觉自己还活得像个人样的骑士。

      父亲大为惊骇地看着狼藉一片的房间,精神失常的妻子,牲畜一般瘫倒在地的女儿,几乎说不出话来。海德若维格冷冷地朝他的眼睛里看去,感到痛苦和恶心——因为她发现,她的父亲和那些男人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让我感觉很难受,扭曲的爱和偏执最终会让生活在这个家庭中的所有人窒息的。
    怎么说呢,妈妈是挺疯的,但也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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