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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美与孽 ...

  •   “讲完啦,你看,她是不是跟斯嘉丽很像?我看那本书的时候都快笑死了。”她说

      工作日的午后两点,酒馆里顾客零星,吧台侍者垂下眼皮,除了偶尔偷偷瞅一眼哈丽雅特之外,他就像睡着了一样。

      “真奇妙!”理查德感叹道,“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你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你可以信任我的记忆力,尤其是发生在奥地利的事情,我记得特别牢。但是,我现在反而什么都记不住了。前天,我问宝琳娜——我的助理把拍摄合同都放在哪儿了,她竟然跟我说她不叫宝琳娜!我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天呐!看看我!我现在纯粹是白痴一个了。”她苦恼地揉着云一样蓬松的头发。

      “我觉得,既然你能把以前的故事讲得那么妙,没道理现在的事、虚构的事讲不好啊。”他宽慰她说,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我还想听你说更多,能讲讲你最快乐的日子吗?”

      她招手要了一份香蕉船冰激凌,没有立刻说话。

      “我更想谈谈这个:什么让我感到厌烦。”冰激凌上来了,她岔开话题,不合时宜地咯咯笑着,“我最讨厌的一点是,不断有人告诉我这么想不对,那么想也不对。我在被他们一口一口吃掉呢,但我又能怎么办?他们杀了多少人啊,他们杀了弗朗西丝 ·法默,杀了维吉尼亚·拉普,还杀了托马斯·因斯,下一个就是我。”说着,她给他看手指上戴着的鸽血红戒指:“那是将要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哈丽雅特小姐,下午好。”突然有一个细细的声音说。这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时候,哈丽雅特此时看上去情绪非常糟糕,但声音的主人已经纠结许久了。他们并不熟悉,但他觉得跟这位女明星打打招呼也许对自己的事业有所帮助。他内向而谨慎,一系列举动表明:他不太会说话。

      “你好,”哈丽雅特用手帕拭了拭脸颊,“请过来坐吧!”

      声音的主人从软百叶窗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长相高贵的中年人,和《宾虚》中的拉蒙·诺瓦罗有些像。他的脸上有许多柔和的弧度,光滑的发丝低低地贴着头皮,如同金箔一般漂亮。他说话的声音很飘忽,总是显得游离天外,有时还会情不自禁地打哆嗦。他的衣着很讲究,但已经不太新了,丝线间覆满了因生活无着和不受赏识生成的坎坷。

      “这是斯各特·菲茨杰拉德先生,非常有才华的作家。他写过《人间天堂》,还有一本叫做《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小书。”哈丽雅特说。

      中年人先是冲她极为友善地笑了一笑,接着也对理查德露出了微笑,从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望进去,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您,先生,我的朋友非常喜欢《夜色温柔》,他认为您是位杰出的作家。”理查德说,想尽量让中年人开心些,他看上去像是受着虚无的烦恼的折磨,仿佛有一道永不锈蚀的监牢把他锁在了过去的回忆中。

      一瞬间,中年人感动极了。他眼睛变红了,接着流出了几滴泪水。“作家?大概算是吧,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我能在这儿求份编剧的活儿干,已经是幸运至极了。”

      “您还在写戏剧吗?”哈丽雅特问。

      “不写了,不写了。《蔬菜》是灾难,我得花好一阵才能缓过来。”

      “您来好莱坞也是好的,百老汇那帮人老眼昏花,看不见真正的才华。”她愤慨地说。

      “戏剧是我的梦,但我觉得,电影才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交流方式。想想看吧,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岁月永驻!我是赶上好时候了,成为第一流的编剧也是个伟大的志愿。”

      他们一齐沉默下来,虽然金色的梦,玫瑰色的手臂,丝绸帽子让人心驰神往,但现实留给落魄人的往往只有灰色的墙壁,苍白的肢体和褴褛的织物。这倒不是好莱坞有恶意为之,它就是如此,人人只是在按部就班地工作而已,要揪出来一个毁天灭地的恶霸作靶子是不可能的,这也是最让人寒心的地方。

      “我既爱这里,又恨这里。这个地方十分肮脏,像个大坟墓,人性的阴暗面随处可见。”菲茨杰拉德先生幽幽地说。

      “在现在这种环境下,女人们的遭遇还要更坏些,”哈丽雅特说,她的手指向酒馆吧台墙壁上绘着的文字——“当他的生活没有退路,A·T·诺尔曼已备好朗姆”,“这是什么意思?女人就不会忙于生活?女人就没有烦恼吗?只配呆在家里被人喂牛奶喝?”

      “你想怎么办?”理查德问。

      “当然是把’女人’也加上去啦。”

      菲茨杰拉德先生饮下一口威士忌,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我去跟他们说。”理查德走开了。

      “他会给人揍一顿的。”菲茨杰拉德先生若有所失地说:“要改变现状太难了,我们来得太晚,不如趁此逃离。”

      “他要我滚开,不要找事,不然就把我的鼻子揍到后脑勺去。”理查德回来后皱着眉头。

      “你就这么回来啦?”菲茨杰拉德先生问,“我还以为你是那种拼了命也要给女孩子出头的人呢。”

      “我不介意这样做呀,但我琢磨着,现在局势不明,我又想保住我的鼻子,就回来想想办法。”

      “那你想到办法了吗?”哈丽雅特问。

      “…暂时没有。”

      “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在好莱坞,我们这么办事。”

      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用一种鞋跟给削掉了一大半的步伐左摇右摆地朝吧台侍者走去。“先生,这样很唐突,我心里知道,”她用记者们羞于形容的声音悄悄说:“您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地给我们做好喝的饮料,这我心里更是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您的心眼也非常好,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咱们的那句广告上写几个小字儿,说说自己的心里话呢?您要是看完后觉得不好,我马上叫油漆工人来把这里重新粉刷一遍。”

      两个男人听不到这些话,他们惊异地看到的是:凶神恶煞的侍者殷勤地搬来自己的凳子垫在她的脚下,给她拿来了水彩刷,弯下身子去给哈丽雅特扶住凳子,直到她写完“当她的工作需要调剂,A·T·诺尔曼已备好雪莉”为止。

      他们心满意足地离开酒吧,搭乘出租车,把菲茨杰拉德先生送回了位于北哈撒韦大道的公寓。车子停在一处斑驳的红砖台阶旁,房子就在越过台阶十来米的地方。这是一栋公事公办的建筑,灰白两色构成了它乏味的气色。

      “不太像我在巴黎时候的风格,是吧?”菲茨杰拉德先生苦涩地说。“往事一去不复返啦,我的健康也是。三个月前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很严重的问题,我就从以前的公寓里搬出来了,天天爬楼梯,总是有些风险的。现在这栋房子是我找谢拉——哈莉,你记得吧,他写过《希腊午餐》的专题报道——弄来的。我是说,谢拉主动帮了我。”

      这里已经离好莱坞的中心比较远了,里面住的尽是失意的编剧。沿路的露天小饭馆里,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传得很远。随处可见拖着行李离开的人,不禁让人好奇住客们都是在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菲兹杰拉德先生缓慢地、有风度地拾级而上,冲他们颔了首,说道:“这里其实离牵牛星街不远,从东边抄过去,大概走个二十分钟就到了,路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呢。”他高兴地向他们挥手道别。

      他们沿着北桂冠路走,洛杉矶的习习凉风抚慰了酒馆浸润后的心灵。一群穿着帆布系带运动鞋的孩子们带着帽子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涌向一个卖艺人身边。

      “快!快走!我们也去看看吧。”她说。

      “去看什么?”

      “猴子呀,你不喜欢吗?人人都喜欢小猴子。”她拉着他在阳光下奔跑。

      花岗岩大厦阴影的角落里,一个梨形脸、鼻头发紫的老头像魔术师般故弄玄虚地招呼着客人,正值午后闲暇之时,很快有一大帮看客兴致勃勃地聚集起来。小猴子头上戴着一顶圆滚滚的帽子,红色底镶金边,一只铁链从它的颈项连到老人手中。表演开始了,随着老头的指令,坐下、起立、翻跟头,每一个动作都有模有样。这猴子真是可爱极了,它还会冲着那些看起来有闲钱的人讨好地鞠躬,引得人群发出一阵阵大笑,帆布鞋孩子们笑得最欢,为它机灵的黑眼珠,为它水滑的皮毛,欢悦的气氛越推越高。

      “走吧,我好难受。”她揪了揪他的袖子。

      “怎么了?你不开心?”

      “求你了,快走吧,我受不了了。”她的声音中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他们站得远了些,她用双手遮住整张脸,无声地抽噎起来。她哭了许久,大约有十来分钟左右,到后面已经失去了力气,身体不自觉地颤抖。

      “你能想象吗?为了让天性并非如此的猴子这么听话,它要挨多少打、受多少饿呀?在刚刚来到世界上的时候,它多么快乐,现在,又遭受了多少苦难。可是,大家都笑得多开心啊,没有人理会它的痛苦。”她哭着说。

      “你还能走路吗?我们回家吧。”他抱了抱她。

      “一切都毁了。”

      她这样说,但还是迈着步子朝水蓝别墅走。快到家时,她已经好多了,拭净了泪水,不再抽噎。

      “还记得吗?”走到篱笆前,她挨着白色信箱,转过身来说,就像零落在风中的一片薄薄的雪屑,“你之前问我,我能记起来的最快乐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

      他当然记得。

      “我觉得,就是今天。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理查德这才有机会发现她虹膜的颜色是极其罕见的祖母绿,几乎不掺有任何黄色。不论光线如何,永远流动着阿尔卑斯脚下森林的碧色,显出超逸的宁静。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但是听起来非常诚恳。

      “真的,”她又说了一遍,“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虽然当我身处其中时,没有一刻不在哀叹它的转瞬即逝。”

      她捏了捏他的手,然后轻轻在他嘴上很快地亲了一下,像蜂鸟吸食花蜜一样,又很快地跳开去开门。她先他一步走进玄关,递给他一杯柠檬水,钻进卧室不知道干什么去了。阿苏在厨房里问他晚上想吃些什么,他没有回答她。

      他走向会客室,打开她的那只锻银烟盒,为自己取出一支烟,慢慢躺倒在沙发床上。这张沙发正对着窗户,曲线延展得很长,哈丽雅特可以把全身缩入其中。她有时独自一人,无力地看着一个个匆匆来到她的身边的人匆匆离去,她想动,想跑出去求他们不要丢下她,但她做不到;有时,混蛋花花公子休斯也在,但他不喜欢她对别人提起他,于是在她的记忆中,她仍旧是孤独的一个孩子。

      就像苦闷的国王注视燃烧的宫殿那般,他注视逸出的烟雾。在心里,他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如果今天都叫快乐的话,他可以试着想想看,她之前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

  • 作者有话要说:  菲帅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呀~
    《末代大亨的情缘》未完,菲帅就在失意和病痛中死去了,这是我非常难过的一件事,所以在这里我想让主角们温柔友好地对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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