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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树莓果酱 ...

  •   那天晚上,母亲像母猫似的嚎哭了一夜,一盆盆血水被助产妇们脸对脸地端出走廊。海德若维格和爸爸靠在一起,披着一件毛大衣,听着窗外的雷声把窗玻璃震得笃笃作响。爸爸望着时开时闭的大门,食指不住地在手背上乱敲。

      “希望妈妈能顺利给小哈莉添个弟弟。”他说。

      海德若维格彼时还太小了,不明白母亲面对着多么大的危险,不明白一个新成员的加入会给家里的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她依偎着爸爸,困得睁不开眼睛。一声巨雷炸响,她吓得打了个哆嗦。

      “别怕,哈莉,爸爸在呢。”爸爸说。

      她想到爸爸从前带着她读的百科全书,上面说:有的母猫分娩出小猫后会把不健康的小猫吃掉,一部分原因是小猫不健康,一部分原因是母猫缺乏母性或者饥饿。她想,母亲会吃掉她或者弟弟妹妹吗?她是饿了吗?还是纯粹不喜欢做母亲呢?

      爸爸捏了捏她的手,说:“妈妈是爱我们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爸爸的怀中慢慢睡着了。

      “妈妈”,她从一点也不适应这个称呼。在心里,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她悄悄叫她“母亲”,出席宴会时,“妈妈”是“米娅·基斯勒太太”。“妈妈”是什么意思?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除了有一次,她在爸爸的书房中听他朗读《爱弥尔》,里头谈到妈妈的天职,她才发现母亲和书里描述的“妈妈”一点儿也不一样。当她学会翻词典后,她给母亲找的词是“木偶师”,很多年后,她仍为这个发现而震惊。

      因为俏丽,米娅·基斯勒太太年轻时在维也纳是出了名的,至少不比她视觉艺术大赞助人的名声小。她身材苗条,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妩媚如潭水,跟人说话总喜欢称人家“亲爱的”,第二次叫出这个词的时候,小手就会往那人肩上搭去了。她十七岁那年结了婚,嫁给了维也纳当地一个大银行家的儿子。在婚礼上,她邀请了十几位曾和她亲密共处的男士女士前来观礼。她的丈夫马克西米利安·基斯勒是位极精明的金融家,年少时心气颇高,因为写了一篇论述诺亚方舟不可能为真的文章而被学校开除,把父亲气得病倒在床,他这才收起脾气,规规矩矩地做了一位堪称模范的好绅士。

      当初这场婚礼的消息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众所周知,米娅小姐喜欢跟强壮健谈的男士交游,在费比安太太家举行的鸡尾酒会上,她不无得意地讲起最近来往甚密的安提福德少爷有如何哪般俊俏的臀部,在场的一位老绅士颇为愤怒地要她注意言辞。她撅起那双娇嫩的嘴唇,从自己左手里捧着的一颗小西柚里吸足了汁液,冲可怜的老先生鄙夷地“啐”了一口,直中脸颊。“闭嘴吧,装模作样的老猎狗!”她轻蔑地喝道,邪恶地抢占着风头。

      马克西米利安则相反,因为他就是那场酒会上带着老先生去洗洗干净的好小伙。夜里,被他安置在床上但仍气得浑身发抖的老先生拉着他的手向上帝祈祷要他保佑他时,马克西米利安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掳获米娅小姐芳心的问题。他已经完完全全陷入到双绿眼睛中燃烧的火焰里去了。

      她肯定爱钱,但若是跟她讲讲自己经营家族银行的故事,脸上准要又挨一下;他爱观察昆虫,但打听到米娅恨极了这些小生灵;他也爱物理学和音乐,是不是能某天带她去听海顿音乐会和与他通信已久的维也纳大学马蒂亚斯教授的讲座呢?马克西米利安在心里苦苦琢磨着,试图揣摩米娅的心思,可怎么也猜不透。最终,他决定用自己的诚意感化她,他接受的经院教育告诉他,不可对挚爱之人撒谎。

      当他把自己的盘算跟米娅小姐一讲,她睁大了惶惑的眼睛问:“你是脑子有病还是怎么的?我不跟疯子讲话。”谁知,她三个月后又突然答应他了。

      这三个月里,米娅小姐生了一场大病,几次到了家里人要准备购置丧服的地步。病愈后,她转了性,变得冷淡严肃,直到婚礼前都老老实实地在家研习圣经。她的婚礼和古尔德家花名在外的少爷的婚礼日子只隔了一周多。

      和这场婚事一样,人们津津乐道的还有基斯勒太太产下的的一双儿女。小的那个是个男孩,身体不好,眉清目秀地随了他爸爸,不太出众,但也乖巧安静。大的那个名字奇怪,叫海德若维格,是个不安分的女儿,长相尤甚于她母亲,争强好胜,老是爱卖弄跟着她爸爸和家庭教师学习来的知识。

      “爸爸,鸡蛋会飞上天去吗?”她问。

      “不会的。”爸爸“哈哈”地笑了几声,把她的厚绒围巾围拢,又把剥了壳的熟鸡蛋摆正,“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空气阻力吗?你动动脑筋想想看啊,哈莉。我们放进去的碱量和酸量是有限的,最多只能把鸡蛋推出来,别的做不到了。”

      气泡咕嘟嘟地瓶中翻涌,爸爸把脸搁在手背上,和她坐在一起。海德若维格看着爸爸眼镜片后棕色的眼睛,他把目光聚集在玻璃滤瓶以外的地方,好像在注视现在这个时间点之外的一片迷雾。她总觉得爸爸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母亲,不论在做什么。现在这个时刻,母亲该是正陪着弟弟上数学课呢。学习室里有个漂浮露台,从上面望去,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的山岭尽收眼底。

      “嘭”地一声,白色的鸡蛋被滤瓶喷了出来。

      海德若维格把眼睛从碧蓝的天空中收回,在基斯勒大宅的方盒子形门廊里把羊皮鞋底上蹭到的泥点刮下来。司机多米尼克对她的粗心已经十分不满,在爸爸远行的日子里,他抱怨了一句:“小姐,行行好呀,今天天气多么好,我还想去采买点花苗呢。”在这样的暖意融融的春天里,她带着弟弟和古尔德家的双胞胎姊妹去城市公园里野餐。姐姐阿妮塔用草编篮装着小块面包,妹妹莎宾娜带上了绘着玫瑰花的中国茶壶,弟弟围着领巾,而她早就答应好要带来的自制树莓酱却给忘在厨房里了。双胞胎总是嘲笑她不务正业,钢琴、芭蕾舞远没有她们好。虽然海德若维格不得不承认她们说得有几分道理,但她毕竟是个倔强的孩子,所以她需要果酱来证明自己。多米尼克特别爱抱怨,爸爸总告诫他不要把这坏毛病也传染给孩子,再加上家里的福特三门车轮胎刚刚有些瘪了,他因为不得不去借古尔德家的奥斯汀而变得特别絮叨。她跟他讲,如果他再不闭嘴的话,她就要跟爸爸打报告了。

      海德若维格拿出串珠拎包里的钥匙,大宅里静悄悄的,佣人们今天都有出门春游的自由。乳母坐在爸爸常常看书的沙发上低头刺绣,她缩起身子溜过,往二楼卧房走去,她记得昨晚睡觉前把果酱放在小几上了。

      她已经上了楼梯,鞋子的皮料质地非常柔软,走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她走进小睡房,又穿过一道门,在小几上原样找到了果酱。正要走回车上,她觉得奇怪,所有的房门都打开通风了,怎么只有主卧的门紧紧关着呢?从门缝里密密实实的影子来看,房间里的窗户也没有开,窗帘拉上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打开门,母亲端端正正地坐在躺椅上,单手捧着本父亲的书。

      “妈妈,早上好。”

      “怎么了,你又忘记带什么东西了?”

      “就是一瓶果酱,我打算给阿妮塔和莎宾娜尝尝。”

      “没什么别的问题吧?”

      “没有,弟弟很好。妈妈,房间里有点闷,对您的肺不好,我把窗户打开好吗?”

      “噢不用了,我很好。”

      不知怎么了,她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海德若维格越过母亲,走过去用尽全力拉开窗帘,房间里一下子被明亮的阳光照得仿佛透明。一个男人的影子映照在卧房东面的墙上,他贴着墙站,从影子里也能看出他的不知所措。她迎着母亲的绿眼里射出的视线——哇,什么叫杀人的目光啊——捏紧了手里的果酱瓶。

      “既然这样,妈妈,祝您晚安。”她讥讽地说着,向母亲行了一个屈膝礼后离开了房间。

      “海德若维格,把盘子里剩下的煎蛋吃掉。”母亲用餐巾拭了拭嘴角,不无优雅地嗅了嗅初夏空中飘来的栀子花香味。她做这个动作的方式别具一格,她会把头拧到一个特定的角度,吸两三下,然后原模原样地把头挪回去。

      “哈莉,听妈妈的话,要学会自控。”爸爸从报纸后面说了一句。

      她看着母亲,吃下了煎蛋:“——好,爸爸。”她没有说,新乳母总是给她盛过量的食物,让她的胃很不舒服。

      弟弟沉默地坐着,比她早五分钟吃完,栗色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一天当中,除了上音乐课的时间,他好像都在憋着气似的,不言不语。

      母亲带着他们走上楼。这些年,无数个家庭教师进进出出,母亲的位置却从未变过,她总是坐在离黑板不远的一把软椅上,既想表现自己关心子女教育,又不愿意让哪怕是家庭教师抢走自己的风头。古尔德家的姐妹坐在另一侧,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自己的水晶写字板。母亲给海德若维格姐弟俩订购的还没有运到,这让她大为光火。

      今天上数学课,施密尔小姐穿着长长的黑袍走进学习室,测试日她总是穿让人害怕的颜色。她站在黑板前,母亲冲她微微一点头,她开始讲话。她先带着他们复习了一遍十位以上数字的加法,然后出了十道题考他们。海德若维格很快做完了,十道题没有一道有错误。阿妮塔是第二名做完的,错了一道题,弟弟紧跟着她做完,也错了一道题,莎宾娜最后一名做完。接着施密特小姐考他们乘法口诀,一共二十道题,海德若维格又是第一个写完,在她做题的时候,阿妮塔总是瞟她。弟弟这回比阿妮塔落后了更多,他们差了五分钟多,莎宾娜不是很情愿,她甚至做不下去了。老师看了母亲一眼,然后宣布她要提问一些除法问题。

      老师出一道,海德若维格和阿妮塔就抢着答一道,一开始,弟弟还会微弱地跟几句,后来,他完全被甩开了。老师又报了五六道题目,海德若维格讲出答案的速度比阿妮塔快得多,而且,她从来不改答案。母亲敲了敲桌子,意思是,够了,在古尔德家姐妹俩面前争的面子足够了,现在该闭嘴,让弟弟出风头了。可海德若维格越说越快,一旦老师停下,她会坚定地要求老师继续给她出题。

      她突然感到地板一下轻微的震动,母亲把一只茶杯砸碎在她的脚底下,两手紧紧抓着桌子。

      “你知道我是对的,我能做到,为什么要阻止我?”

      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怎么不见你在朗诵课和舞蹈课上这样积极?”

      “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呢?或许我就是喜欢数学,喜欢物理呢?”

      “天呐,”母亲说,“你真该听听别人怎么说你。”

      “那都是白痴们的一派胡言。”

      “行了!够了!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傲慢!这么不守规矩!”母亲站起身,在古尔德姐妹的窃窃私语和弟弟的抽噎声中高声呼唤着新乳母。乳母把她带进祈祷室,即便是最晴朗的夏日也无法给这里带来明亮,它的严肃气氛能让最欢乐的笑话艺人哑口无言。在她身后,大门缓缓阖上,海德若维格在这次事件里被母亲关了整整一周紧闭。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这章不会显得乱...我想尝试一下把电影混剪里专场的方法用到文章里,总觉得蒙太奇跳脱交叉的感觉很适合女主迷乱的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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