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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仙风道骨 ...

  •   江枫现在才知道,修道修道,修的不光是道,还有石头堆。
      只不过,此修,非彼修罢了。

      那神像被剑气波及之后,尚只碎成几块,可再砸到神台上、地上,宛如覆水难收,碎片都叽里咕噜不知道滚哪里去了。
      石刻匠这活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江真仙怕还是个笨得要死的?
      有心想用术法造一个出来,却被告知心诚则灵,心不诚……你懂得。
      他一筹莫展。

      灵水当然也真的没怪他,只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到道观门口,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安静地享受将要为时不久的阳光。
      可殊不知,有些事,被说“没关系,我没事”,还不如被拳打脚踢招呼一顿来得爽快。江枫现在就是憋屈得难受。

      他蹲在一堆散乱的石块中,左拼拼右凑凑,胳膊腿是能编出个大概,那脸……他从小只对修真功法感兴趣,几能做到过目不忘,可描摹人像这事,对一个脸盲来讲,难于登天。
      要知道,江枫在城东灵水观见过灵水真身后,直到公主陵一役的最后一刻,才认出“啊,原来那些神像刻的都是她。”
      所以,若非破咒人是他,灵水那一番扮作假身份的良苦用心得白搭。

      比如,换了今天观内的第三个人。

      江枫一抬头,看着叶霜河单手拎了一座小山样的石头进来,诧异道:“你这是做什么?”
      门口的灵水也好奇地探头进来看,目光里充满了疑问。
      叶霜河朝着她的方向尔雅一笑,竖起一根食指,学着她之前的样子贴在唇边,眉梢一挑,邪魅道:“嘘,天机不可泄露。”

      灵水:“……”
      江枫:“……”
      开玩笑都开到神身上来了,这货真这么皮的吗?

      叶霜河将那大石头往地上一掼,激起满屋子的尘土来,可那尘土一触到他周身的大妖戾气,立马偃旗息鼓地又都蔫了下去。
      耍的一手好帅。

      他满意地想象着有人不服又不能说什么的幽怨脸(其实并没有),对灵水做了个请的动作,温声道:“娘娘,请你就保持刚才看日头的姿势,别动,半个时辰就好。”
      她一点就透,稍稍露了点惊讶之色,道了句“有劳”,便依言照做了。

      叶霜河站在那石头旁,沉默地凝视了坐在门槛边的神女半晌,忽然掏出萍水刃,白芒一闪化成一只七寸长的刻刀和一把精致的小锤,在那苍白色的石块上叮叮当当凿了起来。
      灵水观里很悠闲,没了往日的香火和信徒,只剩一个尽职尽责的参照物,一个专注手里作业的雕刻师,还有一个眼睛瞪老大的吃瓜观众。

      “叶公子,你怎么还会石刻的手艺?”江枫真有些佩服了,这声“叶公子”是实心实意,不是生气闹别扭。
      叶公子倒是挺傲岸,对他的问话爱答不理,眼里只有那把刻刀和逐渐出形的石头,手上动作不停,默然了有将近一炷香时间,才说:“以前学的。”

      江枫都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乍听这说跟没说一个样的答案,愣道:“你专门学这个做什么。”实话说,他问的在理,一个妖君不好好修炼渡劫,学这些凡人都归到下三滥里的手艺活儿,奇也怪哉。
      叶霜河浅浅一笑:“专门倒是没有,不过是捎带吧。”
      江枫听出他似是不大愿意进行这个话题,便点点头,没再询问。

      谁知,他不问,某些人反而绷不住,在石雕已经大致呈现出一个静坐的女子形象时,道:“我从前确是专程拜师,学过一些丹青技法,也没学多少,只是对面相体形这些比较敏感,闲来无事也雕些小玩意给孩子们,不是什么大本事。”
      “你有孩子?”江枫重点抓的好。
      叶霜河听他误会,暗地里一阵好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是那惹人心跳的浅淡微笑:“都是些收养的罢了,好多我连名字都记不全呢。”

      “这样。”不知为何,江枫听了这话,心里莫名地松了口气,见那人正半蹲着凿刻石像腰部的位置,时常满不在乎的脸色此刻收得紧紧的,因为太过专注,牙齿不自然地轻轻咬在下唇上,给那原本淡淡的唇瓣染上了一层漂亮的水红色,枫叶形的耳坠正对着他,交过巳时的阳光照进来,反射出刺眼的银辉。
      他失神地问了一句:“你画过什么,可以的话,能给我看看吗?”问完他就觉得,自己是疯了吧。

      “……”叶霜河无言,心道我画的大半都是你,就你那个薄脸皮,敢看吗?便顺口涮他一下,“我是有不少作品,只怕,枫儿你冰清玉洁,不敢看的。”
      江枫怎听怎么觉得别扭,冰清玉洁?这是什么话,而且他并不觉得看个画还须敢不敢:“哦?敢问叶公子都画什么我不敢看的东西?”
      叶霜河看他上赶着找羞,也不客气,拖长了尾音,施施然道:“当然是春宫图啦~”

      “……”
      “……”
      这一次,连坐在门槛当参照的灵水都没憋住,勾起嘴角来露了笑,她看多了人事浮沉,对世间种种情爱了如指掌,便是这男子与男子之间也不觉有甚无光。
      眼下这两个年轻人什么关系她看得一清二楚,各自有意,不过就一个多一些一个少一些,往后再好好接触接触,必成佳话。兼之江枫虽不苟言笑,但看得出纯善正直,叶霜河做派邪是邪了点,却有颗赤子之心,无论哪个都深得她意,便有心行个好事,做捅破窗户纸的那一根指头:“叶善士,我问句闲话,你别介意。”
      叶霜河:“嗯,娘娘问吧。”

      “你可有家室?”
      当真是句闲话。他唇角无奈地压了压,原来这水神,受人祭拜求婚求子求得多了,也爱上多管闲事了。
      “还没。”他道。

      “那你可有心悦之人?”
      “……”叶霜河手中刻刀没来由地滑了一下,在石像的眼睛下方留下一道寸来长的痕迹,他盯着那唯一的疏陋,仿佛斗气一般,脸颊肌肉奇怪地动了动,道,“未曾。”
      “咦?”灵水略意外地轻叹一声,而后便明了,这中间一定是有她没考虑到的环节了。

      “灵水娘娘,劳烦坐稳一点,已经到最后关头,你也不想再出纰漏吧。”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灵水自知没使对劲儿,也不再说什么,继续安安静静待着了。

      江枫立在一旁,一句话没插上,却觉得心情像过山路似的,从她问叶霜河有没有家室的时候,好像就隐隐期待他说没有,到有无心悦之人,自己的感觉已经说不上是什么样了,没来由的有点紧张,既怕他说有,又怕他说没有。
      这样的纠结,江枫是大姑娘上轿,这辈子头一遭,过后他自己都觉得,大抵是这段时间尝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心境不能再如以往那样静如止水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于是,在观里另外两人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某人低着头,默默轮了三遍清心经,才算完。

      ……

      叶霜河的雕工着实不错,真的卡在半个时辰的点上,献出了一尊栩栩如生的女子坐像石雕。
      谁都没问为什么要把一个理应庄重的神像雕成这个样子,神台上,是一面容苍老的女子,她略略斜着身子,背后似是有什么倚靠,双手自然地交叠在膝上,双腿并作一处,向右后方倾斜去。她微仰着头,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双眸中流淌着的超然和沉静,让她整个人宛如一朵寂夜中的闲花,无意争芳,唯有暗香。
      只是她左眼下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痕,像一行孤冷的清泪,破了那恬静的面容,仿佛在笑着哭。

      灵水残念化成的身体已然不支,她走上去,没入那神像之中。
      只要东海还有一处灵水观,只要灵水观里还有一尊灵水像,她就不会消散。

      叶霜河看着她走进去,稍稍往江枫身边凑了凑,耳语道:“我出去找石料的时候,听到路过的天乾宗人说,今夜就要拆这最后一座灵水观了。”
      江枫蹙着眉,亦耳语回道:“那今夜之后岂不就?”
      “嗯。”

      “……不若我们去帮她找个人来,”他说了一半,就否认道,“不是真心来许愿的,想必她也不愿意见到。”
      叶霜河看他一脸的为难,暗戳戳地出主意:“这样,我们等到黄昏,如果还没人来,你打掩护,我出去随便抓个人来。”
      江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头,少倾又想起什么,警告道:“找人可以,不许用强。”
      “是是是,我不用强,我用色。”叶霜河特别欠地一笑,给他烦得干脆别过脸去,眼不见为净。

      半天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快交酉时了。
      冬日天短,这个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昏然,从半个时辰前,便下起了小雨,一直淅淅沥沥地,山中寒鸦阵阵,绿树烟薄,无人问津。
      什么时候下雨不好,偏偏今天?

      江叶二人俱是踌躇,这处观子本就偏僻,除了些山中猎户或真正虔诚的信徒,平时很少有人寻来,这也是它能留到最后的原因。
      今夜又是上元佳节,儿孙绕膝,情投意合,谁会有功夫跑到这鸟不拉屎的道观来许愿?就算是能有个避雨的也好,但偏这雨又没那么大,在外游子着急着回家,自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

      叶霜河给身边人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要出去抓人了。
      江枫没言语,当是默认了。
      结果刚出去没多久,他就转回来了。

      “这么快?”江枫有点吃惊。
      “嗯,就这么快。”叶霜河浑身轻松,上前拉起他手腕,施了个简单的隐身咒,旁人便看不到他们了。
      江枫还想问点什么,转头对上他眼中春水流冰一样的温然,一种神秘的信任令他住了口。

      不多时,就听着门外远远一阵拐杖敲地的声音,断续井然,极有节奏,一闻便知此人是常年用惯了这东西的。
      紧接着,就有人语声传来:“阿婆,这里头有妖邪,不能进。”听声音很年轻,从说的话来看应该是个修士。
      “没事的,有你们在,老婆子不怕妖邪。”低哑沧桑的女声答道。

      江枫听到这老妇说话,眉心瞬间攒起来,这个声音他在哪听过,待询问地望向叶霜河时,后者什么都没说,只眉花眼笑,松了松握着他手腕的五指,而后又攥得更紧。
      那意思自是要他放心。

      外面两人又啰啰嗦嗦了一阵,终于那修士同意放老妇进来,放之前千叮咛万嘱咐,最多一刻钟的时间,超了便要进去撵人,老妇千恩万谢一气,那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人还未进门,就听一清脆的童声道:“奶奶!你看那神像变样子了!”
      “小宝,在灵水娘娘观里,不许乱讲话。”老妇颤巍巍的嗓音里带着威严。

      “小宝”二字一出,江枫立马记起来这是谁了。
      只见一身披蓑衣、身量矮小的妇人拄杖走来,她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是那日被离魂镜摄取了生魂的孩子小宝。

      “奶奶,前面有门槛,当心点。”小宝提醒道。
      “哎,谢谢你。”老妇在孙子的搀扶下小心地抬起一只脚,顺利越过那只不算低矮的门槛。

      祖孙俩进得道观里来,杖头触在地上的摸索声更加明晰起来,一下一下像敲在观中隐匿者的心尖上一样。
      老妇看不见,磨了半天也没找到可以跪的蒲团,索性两腿先后折下,直接跪在了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小宝,跪下。”
      小宝见那地上脏乱,并不想一起,犹豫了一会儿,却听老妇说:“跪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也对,便学着奶奶的样子,乖乖跪在了旁边。

      听他跪下,老妇便将拐杖往身上的地上一横,安心地开始絮叨:“娘娘,小鹤又来看您了。七十年了,我每隔七日就要来打扰您一次,从我还是个姑娘起,我的所有心事,就没瞒过娘娘您一分。”
      她左右也是瞎的,就低着头,自己说自己的:“娘娘可别嫌我烦,您信徒那么多,顾不上我也是正常的……”她说着说着,忽然就哽咽起来,抬手抹抹眼眶里的泪,道,“阿睿是回不来了,我晓得,他们说是您害了他,我不信,如果真是您做的,又怎么会把小宝还给我?”

      她缓慢地俯下身去,拉了拉旁边小宝的衣服,颤声训道:“快,给娘娘磕头。”
      “哦。”小宝似懂非懂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爹爹到底是不是被娘娘害得,街坊邻居和那些飞天遁地的叔叔阿姨都是这么说,唯独奶奶一个人不信。

      磕完这个头,自称“小鹤”的老妇又道:“阿睿可能就是在海上迷了路,就当是给您做兵将去了罢,我再是舍不得,也不能不让他去跟随娘娘,毕竟……没有您,还哪有现在的我。”
      “奶奶,你在说什么?”小宝茫然问。

      老妇眼角带泪地笑了笑,摸摸他脑袋,柔声说:“有一件事情,奶奶一直没和你说过,呵呵,连你爹,我都没告诉过他。”
      “什么啊?”小孩子伤痛感浅,好奇心又强,一听有自己爹都没听过的秘密,立刻来了精神。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啦,奶奶就和你这么大,也可能比你稍微大点。”老妇干哑的嗓子,讲起往事来似有种神奇的魔力,引得观内四人全都侧耳倾听,她说,“那次我贪玩儿,前夜上了你太爷爷的渔船睡着了,家里孩子多,我又是个姑娘,一晚上没回来谁都没在意。第二天早上太爷爷出海的时候,没看着躲在草席子底下的我,就带着我一起出去了。”

      “那天天气一直挺好,收获不少,直到快傍晚了,你太爷爷才想着该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下起大雨来,天黑得要命啊,海上狂风大作,时不时还有些可怕的东西窜来窜去,我们那条小船哪里禁得住这种风浪,他把我护在身底下,自己被一条大浪给打晕了。”老妇瘪塌塌嘴蠕动了两下,像鲶鱼滑腻的身子,她的讲述里没有半点修辞和渲染,连语气都是干巴巴的,饶是如此,还是听得小宝一缩一缩的。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去,观里只剩那尊变了模样的神像,和下面跪着的祖孙俩,细微的雨声簌簌,在这样一庭的空旷下,让人出奇的心安。

      “我吓坏了,以为我们都要死了,小船越飘离岸边越远,突然看见前面海上起了一堵巨大的水墙,我当时不懂,后来听大人说那个叫海啸。”老妇说到这,竟愉悦地笑起来了,“小宝,你可能也不信,但我当时就是看到了,一个穿月白色道袍的女子,出现在船尾。她就那么一挥手里的拂尘,小船上便罩上了一层金色的亮光,海水进不来了。她站在那好一阵子,好像只要她在,就一切顺遂。直到海啸过去了,她才回过头来,笑着问我,‘孩子,你没事吧?’。”

      到这里,老妇长长地出了口气,而后便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她似是沉浸在当时的画面里,久久不能自拔,直到小宝等不及地摇着她胳膊,催促:“奶奶,快点快点,然后呢,然后呢?”

      老妇笑道:“然后她就不见了呀。”在小宝明显失望的眼神中,她又说,“后来大人们都说是我看花眼了,他们怎么就从来没见过娘娘的真身?呵呵,这他们就错了,我见到的娘娘,和这神台上的一模一样!我就是瞎了,聋了,她的样子,一辈子都不会忘。”

      小宝转头看看那神台上的坐像,又看看自己奶奶,怯生生道:“奶奶,可是现在这个神像,真的不一样了啊……”
      “哪里不一样了?”
      “她,她,”小宝咬了咬手指,有点害怕地,说了个最大的不同,“她没再站着,她坐下了!”

      “唔?坐下了。”老妇似乎也很费解,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八成会感到害怕,好端端的,那神像怎么会自己坐下?莫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奈何她不是寻常人,她是这观里主人最最忠实的信徒:“小宝,这么多年,娘娘许是累了,站了那么久,就让她坐下歇一歇吧。”
      “嗷,原来这样啊。”小宝恍然大悟,开心地点着头。

      这时,门外有修士走过来,提醒道:“阿婆,时间差不多了,你看是不是要走了?”
      老妇经他这一说,倒像是想起什么来,拔高嗓子应道:“小道长,再等等,等我许个愿就走!”
      “行吧,那阿婆快一点啊!”年轻修士安顿了一句,就走开了。

      终于回到正题上来,老妇慢腾腾地俯下身去,额头磕在地面上,停一会儿又起来,然后再磕下去,再停,再起来……这么迟缓的,却没有间断的,整整叩了八次首。
      到第九次的当口,她直起身子来,双手放在膝盖上,轻声道:“娘娘,小鹤跟您许过多少次愿,我自己都记不得了,就是很多很多吧,没有一个例外,都是给我和我家人朋友许的。”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了,我想再跟您求个愿望。”

      她双臂向前伸展,以一最庄重的膜拜礼趴下去,就着伏地的姿势,一字一句道:“娘娘,我求您往后的日子顺顺当当,即使离开这明州了,也要一路平宁,百世安康。”
      一朝愿许,九拜礼成。

      夜风过境,灵水观的门吱丫轻响着,小宝被骇了一跳,眼睛滴溜溜地在四周转了一圈,直转回到神台上时,忽然惊叫起来:“奶奶,神像哭了!”
      老妇这次没有理他,有条不紊地收拾起拐杖,整了整身上的蓑衣,艰难起身,拉起孙子的手就往外走去。

      “奶奶,你看,那神像真的在哭,我没看错,你别不信我!”小宝有点急了,连他奶奶看不见这事儿都给忘了,频频回头,盯着那斜坐着的石像不放。
      “走罢,门外的小道长着急了,再不走,要进来撵人啦。”老妇像是什么都不知,又像是什么都知道,做过这一切后,不问结果,只带着个叽叽喳喳的孩子步出观门,与那修士别过,在细密的小雨中越走越远。

      留下神台上那尊沉默的神像独自潸然。

      ……

      不知过了多久,江枫抬手抹了抹眼角,手指落下,上面有些微的水痕。
      他记得,上一次掉泪好像还是十岁以前,被人欺负地不得了,在江云怀里哭得稀里哗啦。前些日子那么多的离合,他都忍着没做一点女儿态,谁知,竟被一个老妇的故事弄破了功。
      他有点不好意思,到底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样子被别人看到了还是有点丢人。

      江枫这么想着,结果一有动作,就撞上某人炯若星火的眸子。
      “嗯……”他不知道该说点啥,风大眼里进沙子了?明摆着扯淡;被灵水和老妇的故事感动了?略说不出口。
      叶霜河目光萦绕在他微湿泛红的眼角,有那么一瞬间特别想上去舔一下,试试这仙人的泪水是否也如自己的一般咸涩。

      然而啊,世上要真那么多的心想事成,便无那尘满面,鬓如霜了。
      他没办法,只能松开相握的手腕,解去隐身咒,向旁侧退了一步,划清界限。

      夜色已深,山头月满如轮,远处的明州城里华灯早上,火树银花不夜天。
      身披月白的女子从神台走下,她失了命火,没了宫观,苍苍老矣,乍眼看去竟比几个时辰前又衰朽了十年。

      她路过江叶二人时,深深一福,嗓音里尽是岁月洗练后的脱俗:“多谢二位善士超度,灵水就此别过了。”
      此去一别,即是永诀,江枫虽是满心的不舍,也只好道了声:“娘娘走好。”
      灵水起身时,向他比了个摇签的动作,他略一思索,便想起那枚一直贴身收藏着的银质暗符。
      江枫以为她要说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待她就要走出观门时,叶霜河突然唤了声:“请留步。”
      灵水回头,目光安详,无悲无喜,他一个妖,此时倒行了个端端正正的道门拱手礼,心服道:“灵水娘娘,叶霜河敬你。”

      她杏眸中有光驰过,点点头,似在询问还有下文否?
      “没有了,娘娘安心走吧。”叶霜河笑起来,唇边一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至此,她身体彻底化成一片流萤,从破败的观门飞出天外,越过山林溪涧,抚过万家灯火,再看一遍她盘桓了千来年的这方疆土,最终消逝在海天一线。
      长记此身非我有,没入沧海定千秋。
      幸好,最后的最后,不是只她自己明白——除去人们口中的大圣灵水娘娘,她也是茫茫人海中无甚亮眼的渔家姑娘。

      冷夜里,黑白两道影子立于峰顶,细微的雨帘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江枫望着海平面的方向,衣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嗯?”
      他迎着风,语声中似有草木春荣:“我从前一直在想,羽化飞升之人应当是什么样?无名山被缪称仙山,我却从没感受到半点仙气。”他笑笑,开悟道,“恕我愚钝,到今日才知晓,仙风道骨,当是如此。”

      沧海总是给人以壮阔。
      叶霜河静静听着,一双桃花眸低低垂下,心胸豁然明朗——百年过去,自己已然长大,身边人却单纯如旧,是以总会担心,日后自己不在了谁来保护他?现在看来倒是杞人忧天了,江枫眼中的空空如也方才霎时就碎掉,此刻那里倒映着星,倒映着海,倒映着许许多多。
      他畅快地一吐气,坦然与之相对时,亦在那凝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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