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柳城秘事》鲨鱼有鳞

2、第 2 章

　　“丁卫今天还当值呢？”刚刚领了个煦王名号没有几天的六皇子挠了挠下巴。“不是该歇么？”
　　丁旻点点头。“是该歇，就走了。”
　　李晞也点点头。“裴家哥哥歇吗？这几日我闲着。”
　　丁旻看了他一眼，说：“他不歇，他事情多，你自己玩去罢。”
　　李晞就笑着摇头，冲他做个鬼脸，领着后面两个小太监去折花孝敬亲爹了。
　　飞龙卫素来不涉朝堂，平日里听得多，都闷在心里，或是私下里说道几句也就罢了。丁旻不是的。说来是个长长短短的故事，并不有趣。由是，这天早上，连续十天昼夜颠倒的丁卫首先是在书房里被李纯不慌不忙地恐吓了一番，又隔着帘子听了一个半时辰口沫横飞地如何戍卫京畿。他捏着裴固的小杀虎，心不在焉。
　　一群鸡都没杀过的文人，讨论如何追剿拐孩子的恶徒，还“穷凶极恶，务需杀一儆百”？丁旻冷笑。他长着一对水波潋滟的眼睛，隔着纱看灯架子都有六分缱绻的滋味，然而嘴唇很薄，不笑的时候已经显得寡情，冷笑起来更是无情至极的好脸。
　　显然李纯和他想法一样，觉得下头的文官讨论问题还不如膳房后厨养的大白鹅叫的有重点。
　　“今日到这罢。”李纯挥了挥手。“安护司的递个折子上来。”
　　李纯一走，人群就呼啦啦散了，比较看戏的，不过这群人散的秩序许多。
　　丁旻也从另一侧折回书房，手一直压在小杀虎的长柄上。在这儿站了近两个时辰，他也静下来，想了个通透。李纯未必是真的因沫城有拐子犯案生气，只不过给甄相些面子——尤其是这位甄滢，五月里刚同太子李昀定下，预备开春就迎娶做侧妃的。然而，李纯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儿媳妇，李昀到底喜不喜欢这个小老婆，是不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太子准侧妃被拍花子的拍了，各方面都折了面子，不重重处理，就说不过去。
　　重重处理，自然是要先把虎骁卫领头那位捋下来，送去安护司大牢里蹲几日，得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忏悔后，选个吉利点的时候，咔擦一刀……兴许咔擦之前就先“畏罪自尽”了。
　　丁旻又冷笑起来，他放慢了步子，盖因见到书房门窗敞亮，暖帘也挂起，里头坐着李纯与甄应诲。他耳目极聪敏，远远就听见两人的谈话。
　　李纯道：“本该罚上一番，奈何裴老盛名在外，怕寒了人心。”
　　甄应诲眼圈发红，说：“陛下想的极是，切莫因小女之事……”他抬手擦了擦眼睛。
　　一君一臣又说了几句，不外乎安抚与疏导的话，甄应诲弓着背告退，丁旻往花树后面一躲，将将错过去，没被看见。又放重了步子，进去拜见李纯。
　　李纯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指了指椅子让他自己坐。
　　“事情你来做罢。”李纯说。“待会儿给你道手谕，拿着去安护司调卷宗，人手你自己挑。”
　　丁旻心里骂起来：好事情轮不到自己头上，刚休第一日就叫人来做活，果然是李晞亲爹，大麻烦养小麻烦。
　　骂归骂，表面还是恭恭敬敬：“好的，陛下。”
　　李纯写了，晾在一边等干，又说：“查到的东西安护司一份，交上来一份，找人只从飞龙卫里找。”
　　丁旻心里又骂了一句。
　　“虎骁卫也是可以的。”李纯补充道。“知世馆中，你信得过的人。”
　　丁旻不骂了，他抬眼看着李纯，李纯恰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交接，似是达成了共识，将不能明说的东西，悄悄的传递了过去。
　　丁旻思忖片刻，极为小心的斟酌语句。
　　“陛下，飞龙卫自设立以来，便是近卫，不涉朝堂之事，也不管外头。”
　　“嗯。”李纯又扯过一张纸，潦草写几个字。“寡人知道。”
　　“……”
　　李纯写完了，头也不抬，话里情绪很淡。“你不去也行，不过你要想好了。丁常获，弯弯绕绕你比别人看的更清，仔细想一想，你这一步走与不走，是什么后果。”说罢，他将纸吹了吹，叠起来，搁在一边，又令太监将手谕送到丁旻面前去。
　　丁旻的手指僵了一小会儿，才从小杀虎上挪开，两手捧了告退。
　　他走后没多久，风雪倏然大了，李纯穿了大氅，两指夹着叠成小方块的纸，慢悠悠踱出去。沫城的梅花是盛景，寻常梅花破春才开，此地从入冬就断断续续的，一树接一树。上朝前李晞折了一段红梅送来，这会儿李纯往白梅花那儿去。因雪下很大，一霎眼分不清梅花与雪花，只闻到一股清冷近苦的香味。李纯捏着那个小纸块，决断了半日，才低声说：“叫裴金城来。”
　　那太监应了，正要唤个飞龙卫传信，又听李纯说：“罢了，东西送去，人不要过来了。”说完将眼前的白梅花拗断，并折成块的御笔字条一起交给贴身的太监，那太监跟着李纯几十年，很是懂他的意思，并没有立刻走，果然李纯又折返书房，提笔写了另一张纸，让他一并送过去。那太监走了，梅园里就只有李纯一个——眼见的只有一个，不见的有许多个，都暗暗的藏着，不至于扰了他的兴致，又可以随时护卫皇帝。所以讲到底，飞龙卫与虎骁卫都是一样的，不过一个在皇宫里，就过了层金，另一个在城根下，就沾了点泥。
　　李纯看着梅枝的断口，不知道想什么，捉了片花瓣，手指捻碎了，揉出一些草木的馨香。他的皇后带着八个侍女款款的过来，送上手炉，李纯笑眯眯地接过，与她说几句话，皇后便告退。这天寒地冻中，因一个手炉与几句话生出了暖意，皇后走了之后，李纯还看着她去的方向，待人不见了才转过身来，继续赏梅。
　　……若是不看奉盛朝老李家的传统，还是很温馨的。
　　然而从创元帝李横山开始，李家就忠实遵循着两个传统：死孩子，杀老婆。李纯算是比较好的，他只换了两个皇后，并没有杀，第一个自己病死，第二个算是和离。这事情大家都知道，皇室也没有断绝流言的意思，传着传着，都觉着无趣，就没有下文了。第三位皇后是甄相的族妹，应当可以多当一段日子。
　　毕竟甄相在后面撑着呢。由是往宫里送的美人不少，李纯不过点到为止，雨露均沾，没有哪朵花养出果子。甄皇后无子，只有个皇九女，李纯宠得很，对几个儿子反不怎么上心。
　　想着小女儿静允，李纯笑得真了点，只是嘴角上勾，眼睛还是冷的。
　　李纯挂心的小女儿静允，正被他的小儿子李晞架在肩膀上，沿着冷清的青桐巷往南走。今日大雪，外头商贩大半回去，各自挂上门，热屋子里喝酒闲聊，街上走的人也都打着伞，或行色匆匆的，不注意领着小孩儿的半大孩子。
　　“皇——哥哥，咱们去哪儿？”李静允打个喷嚏。
　　李晞将她的风帽往上扯一扯：“去你裴家哥哥那儿。”
　　“我——裴家哥哥？”李静允狐疑道。
　　“噢，我裴家哥哥。”李晞懒洋洋笑着，纠正说。“裴家哥哥家里有个裴家姐姐。”
　　李静允一听，原是有个玩伴候着，立刻高兴起来，本还嫌弃大冷天出门，这会儿只嚷着“哥哥快些”，恨不得立时到地方。李晞左转右转，在后头和墙头跟着的飞龙卫也左转右转，终归没有跟丢。他停下的地方是青桐巷靠里的一户，门半掩着，李晞抬手轻轻叩了两下就进去，不忘弯腰，免得李静允撞着头。
　　进门是个小院落，寻常人家，收拾得干干净净。李晞将李静允从肩头抱下来，牵着她的手，推门进去。
　　裴固正在靠窗的榻上坐着，听闻开门声，将手一翻，掌心一片纸压在下头。
　　李晞全当没看见。
　　“裴家哥哥，来找你玩呢。”李晞让李静允坐下，自己走上前，按着裴固的肩头，不让他起来行礼。
　　“煦王殿下——”
　　“嗳——裴家哥哥这么生分。”李晞拉长了调子。“特意跑出来，昨夜里熬到好晚，才把夫子留的辩题写完。”
　　裴固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听他说了，不好继续端着。
　　“永旭。”裴固说。“怎么出来了？还带着小公主……”
　　李静允歪头看他。
　　“她整日闷在宫里，带出来透透气。”李晞坐在榻边。“冬拾呢？”
　　“去驿馆寄信了。”裴固压着纸的手挪下去，借着起身的动作，将纸塞进一本书里。“过会儿才回来，我去给你煮些茶。”
　　“白水罢。”李晞摆摆手。“静允喝了茶要睡不着。”
　　李静允皱着鼻子，对同父异母的哥哥摆出一张可爱的鬼脸。
　　李晞没笑，裴固笑了。他的笑很短暂，然而像是冬寒里吹来了一丝春风，桃花即开即败的倏忽风光。
　　“给你茶，给她水。”裴固说。“厨房有糕，洪家的，没动过。”他走前两步晃了一下，烧退过第二天，人总会发虚。李晞抬手虚扶，裴固没有推开，也没让自己的胳膊真的落在他手心。李静允耐心且好奇地观察两人的相处，不知道得出什么论断。裴固走了，屋子里就只有她看多了的六哥哥，由是她将注意力转移到房内其他东西上头。架上许多书，一张床，一张榻，一张桌，一张几，两个凳子……没什么好看的，墙上挂的画也不好看。桌上一把刀，黑漆红绳，和整日守在自己宫殿外面的飞龙卫一样的制式，刀旁边是一个细长的土陶瓶，插着一枝白梅花。
　　“这花是园子里的。”李静允对李晞说道。“父皇园子里的。”
　　李晞没有肯定她的推论，也没有否定，只是立起右手食指，抵在嘴唇上，做个噤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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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没有beta，错字感谢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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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出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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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允：李纯的女儿，李晞的妹妹，小公主。
裴冬拾：受君裴固捡回家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