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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我一直以为静蓝果敢拒绝教师这个职业仅是为了她想赚更多的钱,她想用短时间内喂饱她母亲的胃口换取对爱情的自由权。后来我才知道……

      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了,静蓝八岁了。

      那时候没有义务教育,上小学也有门槛。学校是村小,一个村子虽然由是十个生产队组成,但也就方圆那么点地方,彼此之间是相互知晓的,更何况农村人与生俱来的淳朴,爱操别人的心,爱传别人的话。村小的教师也基本都是一个村子的,所以谁家情况怎样清清楚楚。

      报道那天,静蓝妈妈帮娘家弟弟静蓝的舅舅赶集去了,静蓝原先的心里,舅舅第一,后来有了爸爸,爸爸慢慢占据了第一。舅舅是重视文化的,所以到了开学的年龄舅舅早就给静蓝母亲敲边鼓了,必须让静蓝上学,当然学费他出。等那天赶完集卖了那些竹器就有钱了。

      从有记忆以来,静蓝第一次看见母亲跟她爷爷说话,求爷爷办事。求爷爷带他那老幺儿子去报名的时候也顺带着把静蓝带去一同报道。

      于是静蓝心惊胆战地跟着这个陌生的亲人去报道了。一路上他那个同龄的叔叔不停的喊“爸爸”,喊一声爸爸就对着静蓝踢一脚再补上一句“你没有爸爸!”

      原来,称呼也是可以炫耀的。静蓝对爸爸的渴望如同现代女人对奢侈品的渴望,每当有人骂她“没有爸爸”的时候,她总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将来有钱了买许多爸爸。

      这些话是成家立业后的静蓝跟我聊天时说起的,她说的自我凄然怆然,很释怀,不管不顾我已快泪奔成海。

      一个老师给静蓝和她同龄叔叔提问,相当于现在的面试吧。

      几个简单的问题,静蓝都答了出来,这得归功于静蓝舅舅的启蒙。而她那同龄的叔叔每一个答案都引来办公室老师们的一阵哄笑。静蓝同龄的叔叔叫静幺宝。

      “你姓什么呀?”老师亲切地问静宝。

      “姓宝。”

      “那你属什么呀?”

      “属黄鼠狼。”(这句话原本是静蓝那群姑姑经常骂静蓝的话,没曾想被这天才的叔叔应急了。)

      “她喊你什么啊?”老师指着静蓝调侃地问静幺宝。

      “她不敢喊我什么,她要喊我什么我就叫我姐姐们会打她。”幺宝很神气,老师们一阵哄笑。

      “那你喊她爸爸什么呢?”这些知根知底的老师大概觉得还不过瘾,继续挑逗静幺宝。

      “她没有爸爸!”

      ……

      一阵闹剧式的报名审核,静蓝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恐惧又羞愧地被晾在那里,时不时还像牲口市场的牲口,要被那些买主拨开嘴唇看看槽口。哪怕她已被售出,还有不相干的买主会随意侵扰。

      “现在家长或社会也过度强调对孩子的尊重了吧,你们教师也很不容易啊!”每次跟静蓝说起学校发生的一些教师跟家长因孩子某些鸡毛蒜皮的事而引发的纠纷,静蓝非常同情。对有些事她很不解。她的内心伤痕累累,一层痂覆盖着一层痂,早就对侮辱都无感了,不尊重对她都已经是天大的抬举了。

      爷爷带着儿子、孙女回家。出了校门就在河边岸上折了一根柳条。编竹筐的那种粗的,不是柳树上那种细的。

      “一天到晚就晓得吃,都被鬼吃掉了,吃绝笨了。”静蓝爷爷一路火冒三丈地骂静幺宝。一边骂一边用柳条抽着静宝。只是那柳条举是高高举起轻轻抽下。

      爷爷一路骂骂咧咧,每一句每一下都让静蓝惊吓地跳一下。

      突然“啪”一声,静蓝一声惨叫,一蹦老高,她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柳条。她本能地认为是爷爷柳条抽错了地方,可能因为是愤怒偏离了方向,但很快她就知道,是她想多了。

      “你个小寡妇,就你能,平时屁都没的一个,今天怎么就这么能说?!”爷爷的怒骂让静蓝明白是她刚才的正确回答激怒了爷爷。

      小小年龄的静蓝不知道寡妇是什么,但这是她那群姑姑经常骂她的用词,所以静蓝知道这词不是什么好东西。至今的静蓝从来不会在她的话语中出现这个词,哪怕真遇到这样的角色时,她也会文绉绉地用“孤身一人”来替代。

      静蓝报名顺利,静幺宝没能报上名。静蓝母亲空前的兴奋,原本还不乐意让静蓝上学的女人,这会儿嗓门响亮:“静蓝,给这一块五毛给你,记好明天带给老师。”

      “人家有老子教,有一大族人教,都跟钉耙锄头教一样,天生笨蛋教死了都没得用,老天有眼啊!”(我们这“教”和“锄”是一个音。)静蓝母亲难得的解气,晚上静蓝吃到了有记忆以来的第一碗荷包蛋下面。特别是母亲还亲自为静蓝端了个小凳子放在了门外。

      “慢慢吃,别烫着了!”静蓝母亲的声音很响亮,但在静蓝的耳朵了这声音温柔的快醉了。原来母亲还是这么亲这么柔的,而且母亲除了稀饭竟然还会做荷包蛋下面,太神奇了。

      只是这碗荷包蛋面吃的太恐怖了。

      那一顿是静蓝从四岁以来第一次在在家灶间外吃的饭,荷包蛋是什么味她不知道,面条什么味她也不知道,一顿饭也吃的胆战心惊,背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贴在脊背上,有点痒嗖嗖的。一群姑姑路过都冷冷地抛出一句:“作,作,作,又不作死你个小寡妇!”(这里的作读去声,可不是现在平声的作。)

      静蓝时时担心姑姑们会凌空一脚踢飞她的碗,好在这些姑姑对她还不那么仇恨。

      那一夜静蓝兴奋地失眠了,晚上无数次睁开眼,可惜每次睁开眼时都没有天亮。天就这么被静蓝无数的睁眼感动了。静蓝背着舅舅给她早早准备的军用书包,书包夹层里放在叠的整整齐齐的的一块五。

      没多会,静蓝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把钱还给了母亲,头快埋到地里去了,仿佛她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

      原来,她的名额被她同龄的叔叔取代了。她爷爷一早带了钱牵着幺宝,他只跟老师一句话:“静蓝家没有钱交学费,所以今年不上学了!”

      于是,静蓝就这么与学校无缘了。老师没有任何求证,就连静蓝小手虔诚地托着钱小心翼翼地站在老师面前也只是换来老师一句“你没的学上,回去吧!”

      钱的力量有多大,静蓝比谁都清楚。亲人,在静蓝的心里很陌生。她的自尊,谁都可以随意践踏的,老师也不例外。

      对于外面的世界我们无能为力,对于别人我们无能为力,对于亲人我们还是无能为力,谁都可以骗我们,慢慢地我们已经不知道被骗是什么滋味了,再慢慢地我们自己也开始骗自己了。

      静蓝就是这样慢慢领悟并慢慢觉悟的,只是她的觉悟不是反抗,不是离经叛道,更不是活出自我,而是活出无我。

      静蓝八岁那年她爸爸回来了,对于这个不知从何而降的男人,她有点不知所措,有点惊慌,还有点羞涩,但她很自豪,因为她终于有父亲了。就像莫泊桑小说《西蒙的爸爸》里的西蒙一样,她终于不要再听别人“你没有爸爸”这样的辱骂了。但那时其实静蓝不知道,别的孩子说“你没有爸爸”只是别的孩子从他们的父母里那里听来的委婉说法,这样的说法还充分展示了这些家长的本能的怜悯,饱含了满满的同情,是他们那个知识层次里最委婉的表达。

      能断文识字的爸爸回来也没能给静蓝带来多少特别的快乐,因为爸爸整天都在地里干活,生产队最苦最累最脏的活也是工分最多的活,这些活总有静蓝父亲的份。所以,静蓝有了爸爸跟没有爸爸的区别只是有了一个称呼而已。

      等到静蓝九岁时,已经错过了一年学校生活的静蓝这次能上学了吧。可是老天送了静蓝一个天大的礼物,等同于现在的宠物,她的弟弟静耀祖出生了。

      因此静蓝再次与学校无缘,她成了职业带弟弟的姐姐,当然家务还是不能少的。

      有了弟弟的静蓝,从此再也不是孩子了,母亲对她很平等,平等的以成人的责任来衡量、来要求,要求她带好弟弟,要求她惯好弟弟,好东西必须紧着弟弟吃。

      一晃又是一年,静蓝带弟弟、做家务的能力都炉火纯青,若不是舅舅再三的催促和承担学费,静蓝妈妈是舍不得让她上学的。

      上学就上学吧,上个年把学,会写写自己名字,不做个睁眼瞎也就行了。这是静蓝妈妈的如意算盘。

      那只已被妈妈做布袋子用的军用书包再次被启用,常年挂在墙上,已经一面新一面旧,背带因为挂在生锈的铁钉上而片段被染成了铁锈色,再加上平时经常被母亲取下挂上,背带中间像被桐油浸染过一样。这书包背在静蓝肩膀上,有点像现在走街串巷收破烂的主,看上去还有点滑稽。不过静蓝很高兴,她终于可以上学了。

      等待她的有那个两年前给她“面试”的女教师,还有她的同龄叔叔,更有她的同龄表哥。(大姑家的二儿子。)这两个一直有爹教有姐姐有阿姨惯的孩子原来都是木匠家儿子——木头。(笨蛋的意思。)连留两级。

      这盛大的场面让静蓝头皮发麻,心里发毛。

      第一天,排座位,静蓝跟表哥同桌,坐在叔叔前面。

      多年以后静蓝才明白,这位置看似无意的随机,但熟悉一切的那位启蒙冷老师明明是可以稍作调动的,但她也爱看笑话,也爱课余多些谈资,更重要的是她可能认定了可怜的静蓝也跟她叔叔和表哥一样,是个天生的笨蛋。虽然那时没有什么升学率,更没什么校际比较,但还是没有一个老师会打心眼里会喜欢笨蛋的。

      “若老天真要让谁成为笨蛋,怎么着都得让这孩子投胎到富贵之家!”这是静蓝由衷的感悟,当初听到时,我嘲笑她有老奶奶情结,穷人情结。后来我知道我完全会错了她的意,她只是心疼孩子的感受。

      冷老师很不待见静蓝。首先静蓝怎么着也算是超龄学童了,其次静蓝的家境实在没有让冷老师待见的必要,最最重要的是静蓝不活泼,不可爱,不漂亮,因为一直以来的随意被欺负被使唤,静蓝时时都处于一种被惊吓又逆来顺受的状态,有点呆滞有点麻木。

      但静蓝的成绩还真是出乎冷老师的意料,这看似木讷的女孩接受力很强,尤其是语文,一年级看图说话她不太善于言说,但二年级时开始看图写话,三年级开始了简单的作文写作。只要时笔耕,静蓝的文字总让冷老师发出“咦,没想到她还能有这样的文采!”的感慨。也许在老师的心中,静蓝的成绩文采就该跟她的家庭,跟她的穿着一样粗鄙低贱粗糙。

      慢慢地,静蓝成了冷老师用来打击她叔叔和表哥的工具。

      “你看看你们两个,连静蓝都不如!”

      “你看看你们两个,考的比静蓝差了多少分?”

      “你看看你们两个,真的把你们家里人要气死了,尤其是你柳挺挺,你妈妈要看到静蓝的成绩非打死你不可!”柳挺挺是静蓝表哥,表哥家境优裕。

      随着冷老师这样变相变态表扬静蓝的次数越多,叔叔和表哥对静蓝的恨也越深。

      冷老师很爱干净。初夏的时候孩子爱吃一种野茅草的芯子,拨开外面的一两层皮,里面就露出白嫩的芯子,甜甜的。学生们早上去学校的时候会在沿途的土晏上拔着这种叫“茅杖”的植物作为特殊的零食。只是吃完了茅杖外皮的随意丢弃就破坏了教室的环境。冷老师对此一定会严加惩处,她是一个很好的警察。一大早就会搜查每个孩子的抽屉档子。

      静蓝的抽屉档子里赫然躺着一大把茅杖壳子。但静蓝确实没有吃,静蓝哪有那个闲时去拔茅杖,而且除了我之外,也不会有人跟静蓝分享快乐和食物,骨子里有点怪癖的静蓝也不好这些奇怪的、不入流吃食。静蓝妈妈经常骂静蓝“生个穷骨头还偏要穷讲究”然后还会加一句“在家害娘家,以后害婆家。”。但这堆茅杖壳子明晃晃铁证证地摆在这里。

      “不是我吃的,我没有带茅杖到学校来!”一直窝窝囊囊的静蓝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兔子急了咬人,人憋屈太久了也会不经意间爆发。

      冷老师像看怪兽一样看着静蓝,眼里满是鄙视,眼光冷飕飕。

      突然间,冷老师手伸进了静蓝的衬衣,这从未见过的阵势让静蓝本能地尖叫起来,也跳了起来。

      “怎么啦,心虚啦,心跳的这么快!”冷老师像取得了铁证一样。

      静蓝对心脏位置的深刻记忆从那时候就开始了。静蓝至今有严重的肌肤恐惧症也源于那时候。
      静蓝的期末的成绩报告单上荣幸地有这么句评语:“说谎成性,挑拨离间。”

      静蓝的叔叔、表哥把这句批语编成了儿歌,逮着静蓝的面就唱,周围有人时他们唱的更卖力。唱的时候眼神里满满的潜台词“整死你!”

      对于这两句高度概括的词,前者“茅杖事件”还能牵强附会地解释,后者怎么也找不到纤豪关联的影子。

      原来,一个人若要被定性连捕风捉影这个环节都可以省了。

      人要经历怎样的伤害上帝才肯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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