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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参名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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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妖界某隅,一场七天七夜的大雪封了妖精们进进出出的山路,堪堪将停,那些在家闲来无事的就都裹着瓜子榛果出门走家串巷唠起了嗑。
说什么的都有,家长里短,道不尽,直至晌午勉强罢休各回各洞。
“唉!没人想没人念的,眼巴巴赶回来尽遇两个冰坨子磕碜人,半天看不上一眼,只等着天黑赶人走。”
说着树上飘下了一片瓜子壳雨,潇潇洒洒,扬了一地。
“为什么每次嗑瓜子都要到我家来?”附话的同是个女子,低垂着眉眼,声音脆脆的发嫩,只是这嫩里似乎又夹带着弱水河畔的凉意,许是没有嫩芽儿能在这样的春天里探出头的。
自那声音如涟漪般荡开后,空气里就若有若无的飘散着惑人的味道,有点像清晨蚜虫们搬运的花蜜又沾染了些包裹着阳光的露珠滴进了槐花里,馥郁香甜,不可自持。
“喜新厌旧呗,天天呆水里可不得找个有树有土的地方晒晒太阳,怡怡情。”
顺着声音往树上瞧,只见一位身着黄衣的女子,正坐在树上三下两下的拨着雪耍闹,可惜隔着树叶看不大清样貌。
树下的姑娘皱了皱眉,抿着唇未作声,明显是未曾想到对方竟是个脸皮厚度相当可观之人,一时间想不到话辩驳回去,只能任劳任怨的拿着扫帚开始扫地。
姑娘的肤色很白,低眉敛眼时不由得会让人联想到糯米上淋下的冬霜。
琼鼻杏眼,唇色鲜嫩,鸦色的长发,懒懒散散的随着穿过叶雪间的风扬起,无拘也无束。
“余笙,你晃下的雪落到了我书上。”
被点了名的余笙默了默,接着又咬了一口冬枣,趴在临近的树枝上,勾着头向身后看了看,只见一位身穿灰黑色长袍的人背靠着树干低头正在认真看书。
“呦!小书生你打哪来?可曾婚配?”
啪嗒,咬了半口的枣随着树上晃落的雪,一同砸到了树下看书人的身上。
好在树下看书的小书生并未在意,掸了掸衣袍上的雪后继续看着书,没有答她。
“余笙,柿婆昨儿个还提起了你,你是不是忘了去见她?”
树下扫地的木兮怕树后的夭婳憋不住动气,连忙扯开话题。
“这话怎说的?昨晚闭门羹吃了整整一夜,寒风雪落的,冻的我滴溜溜的打颤。”
是了,自余笙选择步入历代海螺妖的后尘时,柿婆就与她日益疏远了,本想着依着幼时照看的情意,她俩的隔阂终究会消失的,谁曾想至此也未曾有所好转。
一时间,三人无话。
木兮扫地,夭婳看书,余笙漫不经心的坐在树上晃着腿,看着远方。
木兮家的院子是没有房子的,一棵高数丈的沙棠树充当了房顶,因为一年四季常青,倒也不用担心太过漏风漏雨。
只是这沙棠绿的也太招摇了些,无论外界是怎样的凄惨景象,它都自顾自的四季常青越长越好,为此余笙都不知埋怨过多少次了,每每唯有她再三保证站树底都看不见她裙底风光,才勉强罢休。
雷劫都尚未将它怎样,要是就这么被余笙伐了,天知道妖王出关后会不会触怒?要是戴了不爱惜天才小辈的大帽子,妖生还有什么走头?她最怕戳脊梁骨了。
既然做了她的家,庇护自然是肯定的,只盼望着它能好好长,以后能随着她多去几处地。
树周围的栅栏是一种叫魂虫的妖物尸体堆集而成的,外观有点珊瑚的型,白天瞧着就是普通的海滩石,但到夜晚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它的尸骸残影便会散着灰紫色的华光,时间久了还会自行生出一种名叫西卒的酒,传说喝了它,凡人便能通阴阳。
“书何时还我?”
树下的瞧着树上的,两眼相望。
借了有百余年了吧,再不济也算是本古董了,余笙哪有闲钱去赎,况且那人也活不到现在。
余笙拍了拍手,捻掉手指上粘着的枣肉道:“快了,等我肚子里揣的这个落地当了,我就还你。”
说的可怕,要不是早知道她是只能产珍珠的海螺精,指不定要分点怜悯之心可怜可怜她,作罢也未尝不可。
“大可不必这样折腾,你要是有心明年就在周遭的枣树下铺块布,落地的做枣干卖,树上的鲜枣摘了现卖,也不枉费你吃了这么多年的枣,物尽其用。”
“心疼我了?”余笙笑眯眯的扬着头,“我就知道小书生嘴硬心软。”
“嘴硬是真,心软是假,不过是好奇一个千余岁的妖,如何还能藏着一颗艳羡才子佳人的心?”
树下的木兮,暂且没有打算掺合她们二人的谈话,兀自蹲下身挖了个坑,将扫在一起的壳核埋了进去,她没有穿鞋的习惯怕铬到脚。
妖精正常是不知冷暖的,体内的妖丹维持身体的体温绰绰有余。
余笙穿鞋是为了方便在人间行走,夭婳则是人间的书看多了,往年,木兮连衣服都不爱穿,怕阻碍了修行,参精栽土里吸收月华就好,身上的杂物多了,反而不好。
只是近些年,她的修为一直不见涨,想着学余笙去凡间攒点功德,这才开始学做凡人打扮。
余笙的妖体是女皇海螺,所以世代沿袭着去凡间做海螺姑娘的传统,因此修炼从未遇到瓶颈,只是慢了点。
“叫你句书生就是动情了?那我要是叫句相公岂不是得挨雷劈?真真是个小气鬼,又不会少块肉。”
树叶遮挡下,半明半昧之间,余笙露出的那半张脸妖惑动人,一点红唇仿佛化成了蜜般的花,浸着白雪张扬的绽着。
就这么着,木兮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余笙,凡间是什么样的?”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嗔笑念痴,又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见见那些话本子里的人。
他们与她是那样的不同,这就是妖与人的差别吗?那妖与仙,仙与人呢?
“凡间哪有妖界好?况且凡人向来憎恶妖。”树后的夭婳走了出来,瞪着树上笑着的余笙,“凡间要是好?她能舍得回来?”
“可不是嘛,无趣的很,还是妖界好,岁月久长,一梦百年,岂不快哉!”
余笙是笑着的,侧头时蜜般的红唇中含着一颗青红交接的枣,雪落其上也一同吃进了肚中,轻巧绣鞋瞎晃晃掉了一只,为了成双,她将另一只踢下了树,一串血般的红铃叮铃铃的滑出了裙摆。
雪光之下的她,艳的令人发慌。
“死生铃?谁给你戴上的?”
树下的夭婳态度骤然生冷,大有一副要打死余笙的作态,话说的也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其吞入腹中似的。
木兮紧张的拉了拉夭婳的衣袖劝道:“这红铃铛我瞧着也心生欢喜,余笙也不是个小气之人,改明央着她再捎上一串就是了,你瞧瞧好好的书都被捏碎了。”
“小木兮,这可不行,世间独此一串,别无二家,可舍不得给她。”
余笙戴着它得意的跃下了树,红铃开路,好不威风。
“独此一串?难怪夭婳会那么在意。”
木兮盯着余笙的脚看,越看越觉得此铃甚美,铃身覆着的红好似活的,走一步便深一寸。
“站住,作死的混账,你到底惹了谁?”
夭婳这是生气了?真是少有的表情。
“我,你还不知道?自然是我想如此才如此,就像这样……”
木兮不知道余笙是在何时抽走了夭婳用来簪发的藤簪,抬眼时三千发丝已是逶迤一地,雪上浸墨,伊人姽婳。
她有好久没见过这般姿态的夭婳了,打从夭华夫妇悲痛丧子远走后,她就着了男子装束游于妖界禁地探求生死之术,无外乎还存在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念想。
“啧啧,原来是个不爱红妆爱风流的俏娇娥,木兮快接着,小娘子如今这般作态怕是恼了我。”
恼了她难道不是应该的?
木兮打了个哆嗦,不想掺和,索性化成参形一头栽进了土里,不得不说有雪的土柔软暖和了不少,为了防止她俩一会儿斗法伤及无辜,木兮钻到了沙棠根下,三扯两扯编了个参型吊床躺了上去。
夭婳天生与旁的妖不同,她亲火,主火系妖术,明明是只黑天鹅,偏偏不走寻常路,因此论打架,她和余笙两人加起来都不够她看的。
木兮是在数清楚她有多少根参须后才从土里钻出来的,有股烤海鲜的味道,不过没关系,她有参瓶,滴上几滴就好,往年碰面哪有不吵嘴的,吵着吵着,闹腾起来,磕磕碰碰总是有的,木兮早就习惯了。
从土里出来的木兮拍了拍身上的土,又使了个净身术,确定没有不妥后,她才往斗累了的二人身边走去。
余笙爱洁,稍有不整就近不得身。
“你的蜃珠呢?”
余笙的蜃珠?对了,就是她的法器蜃珠令她近不得身的。
“最近发现它不够圆,打算重新炼个更圆更美的。”
余笙什么都好,就这点不大好,喜欢追求完美,说白了算是某种层面上的喜新厌旧。
“你在开玩笑?”
木兮握了握手里的参瓶,附和,可不是在开玩笑?本命法宝哪是能说重炼就重炼的?好好修炼就是,迟早会达到心中所想的那般完美的。
“这都被你发现了!好了,不打了,我打累了,藤簪还你就是,整天木着一张脸,无趣的紧。”
一颗枣被余笙嚼的咯嘣脆,就连核也不剩,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枣核也能生珍珠?”
“是啊,等这粒枣核生出珍珠,我就送你呀……”
“好……”她努力的想回应余笙,努力的想拉着夭婳替她作证,可她越急她们就离的她越远。
“木兮,木兮,别怕,那只是梦,只是梦。”
只是梦?枣核还是枣核……
恍惚间木兮就着室内昏柔的光线坐起了身,任由叫醒她的人将她额间的冷汗拭去。
“姑娘,晚上睡觉还是关上窗吧。”
木兮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了一扇窗,就在床前不远处,睁眼便能瞧见,窗外正在下雪,大朵大朵的飘,蒲公英似的,一如梦里的那声木兮,她出现幻觉了。
“你忘了,我是妖,没有冷暖。”故自镇定。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身前那位波澜不惊诉说着自己是妖物的少女,明明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甚至可以说是寡淡了,但不知怎的只要放在眼前女子的身上,就会分外耀眼,她有一抹不属于这张脸的唇,无时无刻的水嫩像含着春天的桃瓣,永不凋谢。
还有那隐入春薄衣襟内的秀发,起伏之线颇为坎坷,应当是废了不少力才爬上去的,他不敢再细看,压抑似的移开目光。
木兮倚靠在靠枕上,静静地看着身边少年露出的那丝慌乱,凡人怎会不怕妖呢?
“今年多大了?”
柔和灯光下的窗外雪,泛着点点星月的光,清寒夹着冷意。
“回姑娘,十六了。”少年不着痕迹的将手从被中抽开,掩齐被角,不卑不亢的站到不近不远处。
“打算何时回去?你是知道的,我不养闲人,救你之前答应的那件事,莫要忘了。”
木兮打了个哈欠,说话时也不瞧他,两眼望着房梁也不知在想什么。
“君越不敢忘。”她救他不过是来自一场公平的交易,他怎会忘了。
“她们都走了?”
木兮手一挥就近又开了扇窗,股股寒风弥着雪迎面吹来,她旁若无人的趴在窗前,看雪看月亮。
“走了。”
他知道眼前的女子不喜热闹,但出奇的是每到这般下雪之时,她总会邀上许多妖来她家做客,自己不说话,光是听着他们讲,偶尔插上一两句也是为了好叫他们抬脚扫地。
她在他面前越来越频繁使用妖术了,君越不甘的皱了皱眉头,心照不宣的答案却令他望而却步,其实早在国破苟且活下来的那天起,怯弱这个词就不在属于他了。
“回屋去吧,你们凡人不禁冻。”
灯影绰绰下的那片不断变长变黑的扭曲黑影在木兮清冷的声音里倏地不见了。
木兮没回头,对着雪说的。身后的人应声,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轻声替她关上了房门。
两厢轻叹,隔着一扇轻易推开不得的门。
房内的光影纤柔细软,君越蓦地伸出了手
,描摹的一丝不肯放过,他的气息渐沉,噗休噗休地像个日益疯长的困兽,眼尾的红逐层递染,仿佛直至将罂粟的毒浸透他的眼皮才勉强止住心底的撕裂。
“妖就是妖,做什么藏了一颗属于神仙的心?呵……”诡异的呢喃,轻飘飘的随着雪落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君越笑着向天空伸去了手,夜色下的雪,将自己完全奉献给了他掌心的暖,趋之若鹜。
渐渐地那雪在他眼里化成了女子的发,很长,长至轻易便能缠住他的心脏,再化化出了女子的腰,很细,细到他一掐便能牢牢掐住,折断,他就这么一路走着,雪也就这么一路化着,不知尽头。
屋内,木兮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掀开了身上的被子,露出了一双仿若玉制般的秀气小脚,兴奋地踩在地面上,贴了又贴。
“还是这般舒服,人可真不好做,端脸子端的都有点面瘫了。”
木兮双手支在窗前,乐呵呵的盯着头顶上方的月亮,淡淡的道:“娑铃我想在房顶上开个洞,不会太大,喏,够盛下它就行。”说着手就指向了月亮。
冷不丁冒出的一句话,吓得原本暗寂沉沉的房子说起了人话:“您佬可别再折腾了,当初说好了,等了解完凡人口中的凡间后,您就好好修炼。”
“是啊,说好了的,我没反悔,娑铃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好啊,水润润的。”
“我瞧不出来,就知道您又在我身上开了个洞。”
娑铃叫的是眼前这座房子,更准确的说是在叫当初的那棵四季常青的沙棠树。
“别气,别气,我不要了还不成吗?你别再掉瓦片了,再掉下去该秃了。”
“气秃了也好,省的被您那张脸丑秃的好。”话虽然还是带刺,不过好在是消了点气不掉瓦了。
“辛辛苦苦长的叶,掉了多可惜,我这不怕他们日后反应过来寻仇吗?你也说了人心难测,保不准哪天我就被寻上门的修仙道士捉了去。”
“呸呸,我跟了您这样不思进取,只念飘渺人间的主,算是倒了霉,不等您被捉了,我这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说着木兮便觉天摇地动,砖瓦墙壁之间簌簌掉土,唬的她连贴带抓的抱住了窗板,急急道:“吓唬你的,好娑铃,好姑娘,两千年的人参精钻土里就跟打洞的地鼠似的,上哪去捉?”
是了,她不好捉,她自然是好捉的,五百年的小妖,就连本体都带不走,如何逃得过?说是家灵又何尝不是在怜悯她的弱小?别的妖化形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唯独她是在一片懵懵懂懂的念叨声中,安稳的化成了形……
木兮也不知娑铃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化回原貌,加大筹码道:“放心好了,本参妖术好着呢!不仅房顶上不开洞了,就连床边的我都给你补好,你看行不行。”
“之前开的洞您也得给我补上,我不喜鸟。”
木兮听着抽抽搭搭的哭泣声哪还有别的想法,唯有不停地点头应承着,想当初她还是一根参,腿脚不能离开土时,蚂蚁没少啃过她,腿挡着它们造窝了啃一口,饿了没东西吃了啃一口,就连抢食物抢输了都要来啃她一口出气。
按理说这样的,化成妖身后定要报复回去才能解恨,偏她当时只让道个歉,便连歉礼都未收,可见她的品性天生如此愚懦,干不成大事。
是夜,娑铃仍然怕她反悔,惦念地墙上的灰土埋了她一身。
她想开口劝说的,但转念一想,都怪自己平时不作为,罢了,以后还是表现的更加和蔼可亲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