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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剑客(十二) ...

  •   这是一个严冬的黎明,江上笼着厚厚的白雾,仿佛湿润冰冷的绸缎。吴良材没来由的感到自己呼吸困难,仿佛是被浓厚的雾气阻塞了口鼻,蒸腾起不祥的预感。他在归家的浊浪中浮沉,明明每一刻都离故土更近,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慌乱。

      明明在噩梦一样的夜里,他从血色与火光中挣扎着逃出来的时候,都从未有过一丝惧怕退缩,可是临到头来,近乡情怯,反而不知要如何面对在家殷切等候的师父与同门。明明每时每刻他都在思念这里熟悉的景致,可这一刻真的到来时,他却止不住的畏惧迟疑。

      他是归家报丧的不祥夜枭,在昼夜分割之时,从远方带来血腥的气味,混杂在浩渺难明的水波之中,隐约不发的残忍时刻浮现,只等图穷匕见的那一刻——

      不——等等!

      他突然惊觉,这血腥气并非不时纠缠他的梦魇与幻境,竟分明是从前方传来!

      寒气从脊梁上骤然升起,将他从茫然混沌的思绪中粗暴的拉扯出来,催促他急切地挥舞起手中的船桨。然而江波浩渺,白雾横江,又将他死死困住。明心岛的轮廓明明已经隐隐约约,却总在江波的另一端,道阻且长,怎么也到达不了。

      等他终于登上岸时,天光早已大明,朝阳灼灼,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晴好天气,足以将四下都朗照的一览无余。浅滩上尚有数只船只的残骸,被火焚烧的漆黑破败,船头倚靠着数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他们穿着与那日山庄里的歹人相似的外套,肢体僵硬,显然已死去多时。

      他们的胸口都有一剑贯穿,精准无比,正是他再熟悉也没有的师门剑法。

       

      吴良材心里涌起微小的希望,却又被沉甸甸的恐惧重重压下。两种截然相反的情感在他胸中起伏沉落,互相冲撞,将他逼得几乎站立不稳,原地干呕起来。可是他还是动了,一股不明所以的力量支撑着他,逼迫他往前继续走去,去探寻那个必须面对的结局。

      学剑者,应该心性坚定,直而无往。这是宋掌门常说的话,他说过的话,吴良材全部时刻挂在心上,从来也不敢忘记。

      从岸边一路走来,血迹遍地泼洒,愈来愈深,走到宗门,已然凝聚成一团浓到化不开的墨色,将地上的沙子都凝聚成一大团一大团的污物。这里是另一重的人间炼狱,

      山庄那里尚有雷霆天火焚尽一切,将所有人度化成天地间的一缕清风。可是此处什么也没有,他曾所亲近的所有人都破败不堪的被丢弃在地上,仿佛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和他记忆里中的一切都重叠不起来。

      只有一个人他认出来了。那是掌门的尸体,被高高挂在明心派高高的石门之上,作为一个不言自明的侮辱与震慑的符号。江风悠长,吹动这沉重的躯体在空中来回摇晃,绳索因此而发出细微的声响,吱嘎吱嘎,像是随时要不堪重负,从上面直直跌落下来,将这荒谬的一切都砸的粉碎。

      吴良材定定地站在原处,没有说话,也没有了任何动作。他仿佛是突然站在那里就死去了。

      尸体终于落了下来,重重落在他的臂弯里,还有他的心上。

       

      这一天过的格外漫长,却又短暂。吴良材木然的劳作下去,将所有熟悉的面孔一一收敛。这座小小的岛屿已是真正的成了一座荒岛,不复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岛上的地面因许许多多突然出现的坟茔而变得崎岖不平,这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墓穴,行走各处,除了默不作声的死人坟墓,便只剩横生坚硬的枯萎枝桠。

      它们在春天时曾经是非常美丽的。会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到时候会有鸟飞来唱歌,只是吴良材不觉得自己会再看见这一切。

      此时已是午夜,星汉清朗,将一切映照的分毫毕现。吴良材绕岛走了一圈又一圈,发现自己确乎是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而眼前江心月满,波涛浪卷,飞沫撞击着岩石,在他的脚下发出黑暗的声音。

      他定定地看了很久,突然跳了下去。波涛一瞬间拥挤过来,抓住他的脚踝,将毫不反抗的求死者拖入了海底。

      只是突然有笛音传来。

      这乐声轻而和缓,却带着一些隐秘的力量,强势的分开波涛,将已毫无意识的人从死亡的台阶上横夺回来。幽暗的波涛已经停止,风平浪静的江面上,乐声连绵如缕,并不断绝,一直飘荡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看到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洁白无瑕,仿佛上好的玉盘,低低的悬挂在空旷的夜幕,仿佛一个难以言说的幻境。然而月辉银白,照落在岸边的白沙上,景致熟悉,于是他知道他确乎没有死去。

      他涩声道:“没想到我还活着。”

      有很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从天上落下:“我答应了另一个人,用他剩下的寿命换取了你的生命。他今天早上已经死了,就算你放弃,也已经不能退回给他,所以你只能承受着这份好意,暂时还是不要死了的好。”

      仙人高高坐在一枝枯树的梢头,手里拿着一只碧绿的竹笛。月亮为他洒下银白的光辉,他衣带飘飘,仿佛随时都要乘风归去。

      穆旬对着吴良材露出熟悉的微笑,仿佛他们并不是多年未见,久别重逢。他仍是初见时的样子,可吴良材再也不是最开始那个和他一起站在屋檐上,沉默内向却又满怀憧憬的少年了。

      沓沓数年,这个少年变了很多,变得已经都不再认识自己。

      ““活着是一件好事。因为无论如何,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仙人这样说着。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带着宽慰的意思,却与此时格格不入。

      吴良材望着他秀丽温雅的面容,突然连同之前的崇拜与敬畏之心一起失去。

      曾经历死亡的人,仿佛重回人世的幽魂,已经不再畏惧会再失去什么,或者遇到更坏的后果,他与这个世界有了深重的隔膜,也顺便抛弃了之前尚有憧憬时,因希望而产生的患得患失。

       

      他没有理会穆旬,只是喃喃自语道:

      “这是消耗生命之剑……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您的意思。”

      生命是什么呢?

      不仅仅是寿命,还有爱、有温暖、有许许多多的欢声笑语,有色彩,有歌声,有老者慈爱的笑容,还有少男少女明媚的容颜。

      现在全都没有了。

      这确实是消耗生命的剑。每次用出一剑,他的心境就飞速老去。那些平淡幸福的日子永远不再有了。他用几年的时间走完了原本几十年的路,少年被他抛弃在过去,现在的他已经垂垂老矣。

      他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外表看起来也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可是他的心里已经满结冰霜。

      “我一直有个问题,从我挥出第一剑的时候,我就不明白……我见了太多用剑的人,剑在他们手中,和其他武器甚至木棒都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只知道伤人害人……明明只是依仗武力施加暴行,也配称作剑客吗?”

      “剑是伤人利器,只要想伤人,为什么不能用呢?”

      吴良材沉默了。夜风在他们之间猎猎吹过,仿佛是天地的悲吟。他垂下头去,仿佛穆旬的话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终于将他肩膀压垮。

      “我以为,仙人都是非常善良的。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穆旬笑了。而吴良材看着他的笑容,终于彻底的确认了一个他早就应该明白的事实。

      凡人的一切在神仙眼里何其平淡,悲喜惊怒,痛苦折磨,一切都无关紧要。他或许在意的只是为他这个不争气的学生计数,数尽生命的残余。

      穆旬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但穆旬也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是缓声道:“这和我如何想没有关系,只因为剑本身就是无情的。”

      “不要一厢情愿的神圣化它,剑是武器,而武器的本质就是伤害。”

      吴良材只是仰头望着他。少年本有一双灵动坚定的眼睛,可是此时,只变成了火山喷发后焚毁而成的余烬。那里面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了,却又格外黑沉。

      “我不明白。”他反反复复,一直说着这句话,“一点也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有关系。”穆旬站起来,他洁白的衣摆几乎与月色融合在一起,最终都变成虚无缥缈的影子。仙人已经悄无声息的离开,可他的话语还是如羽毛一样飘落下来。“

      “等你明白了,就可以真正的使用我的剑。”

       

      一片血腥与海腥的废岛上,便只剩下吴良材一个人的影子。

      巨大的月轮在他身后,无情的将这永恒不变的月光洒向大地。今天的月亮和昨天也没什么不同,但是世间的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半晌,吴良材终于站了起来,步履蹒跚的往原本的住处走去。

      出来这么久,真是恍如隔世。是时候回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数都超过收藏数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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