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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贰 2.2 ...

  •   贰2.2
      暮北走了出去。她拐到巷口,看到眼前的景象吃惊得合不拢嘴。血红色的天空下是一座焦黑的城,不少地方还在冒着浓烟,断裂的木头噼里啪啦地响。没有平时敲钟的声音。当然没有了。一些逃过一劫的百姓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他们面如死灰,身上有仓促奔逃的疲倦。对无数人来说,昨夜都是个不眠之夜。

      十一岁的暮北从未亲眼见过横尸满地的凄惨,她感到一阵恶心,可她还是忍不住要看。这里是她的家啊,她在这里长大,她曾无数次背着爹娘溜出自己的闺院,在长安的街上奔跑。她跑过每一条街,记得每一个转角,她认得那些总在同一个地方卖东西的小贩,她对那些藏在密密麻麻的屋宅之间的小路和捷径了如指掌。但是现在她几乎迷了路,她熟悉的路标都不见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穿过长安来到这里的。

      但是她不能放弃,她要回去看看,万一娘没事呢。

      天渐渐亮了,胆子大的人来到街上寻找受伤的亲朋,亦或是他们的遗体。他们死的时候够局促了,至少下葬的时候,要还他们一个安宁。

      暮北走得很慢。大火烧过的长安城变得很陌生,她突然觉得,原来长安城这么大,大得没边。以前从不知道从家里跑到城门要这么远,她走在街上总是左顾右盼地看着沿途货摊上目不暇接的稀奇玩意儿,走到头还意犹未尽。长安城永远有看不尽的新鲜事物。累了的时候,就买一堆好吃的坐在路边等,反正爹发现她不见了就会派人满城找她。接她的家仆会牵着马来,她只管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回家去。

      但暮北现在不能骑着马回去了,她从那些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前走过。太多一个人在城中摸索乱跑的经历给了她敏锐的直觉,她避开引人注目之地,选择最不起眼的小路,在黯淡的长安城穿行了许久,终于来到她无比熟悉的那座大宅前。挂在门上的牌匾被烟熏黑,露出半个“陈”字。她不能从正门进去。她绕到昨天出来的小门,伸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想了想,又走到北边那颗挨着院墙的树下,敏捷地顺着枝桠爬了上去,又跳到屋顶上。暮北看到,自己家的大宅奇迹般地有一半幸存了下来。朝着街的一侧明显被烧毁,但另一侧位于深处的院子竟毫发无损。暮北从平常爬上屋顶要走的那个高台下到院中。没有那些配着刀、穿着兵甲的人了,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乌鸦的叫声从大街的方向传来。暮北沿着走廊急匆匆地跑到偏院,娘不在那里。暮北站在院中,好像又看到娘跪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说:“暮北,你记得,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她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包裹,眼泪婆娑地不愿意走,娘把她推出去,门重重地关上。后来,她看不到后来怎样了。她走过去,看到小门被人用木棒插上,无法从外面打开。她环顾四周,在门口的杂草丛里发现一把精致的匕首。她认得这匕首,她在爹的书房里看到过,爹怕她伤了自己,从来不让她碰。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把匕首啊,刀身弯曲的弧度带着犀利而残酷的美感,刀柄上嵌着西域的玉石,在灰暗的杂草中泛着温和的光泽。暮北把匕首捡起来,上面有暗红色的血迹,同样留有血迹的还有旁边墙上的紫藤萝,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衬得盛开的紫色小花更加妖娆。娘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带上这把匕首的呢,是在听说了爹的死讯之后?还是在匆忙收好要交给暮北的包袱之后?

      娘,你怎么忍心留下暮北一个人,和爹一起到暮北不能跟随的地方去了啊。

      暮北捧着那把匕首,第二次流下泪来。

      暮北找遍了所有她能进得去屋子,但什么都没找到,有人把陈宅中所有的尸体都带走了。她跑回偏院,用那把匕首把土挖开,在院中央堆了一个小小的冢,把一朵从爹娘院里捡的玉兰放在那个冢上头。娘生前最喜欢玉兰,暮北还很小的时候,爹就派人在家中所有的院子里都种上。爹娘院里那棵已经被烧焦了,落下的花也被烟熏黄,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

      暮北对着那个冢磕了三个头,一个给爹,一个给娘,一个给陈家。

      爹,娘,暮北一个人也要会咬牙活下去。暮北有一天会给你们报仇。

      暮北把匕首藏在偏院墙角的一个缝里,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她站在屋顶上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将是她此生无法弥合的伤口,是她魂牵梦绕的伤心之地。

      那一天过后,大批的军队从皇宫里出来,护送装满宫内家具珍宝的马车离开长安前往洛阳。那些马车排成一条很长的队伍缓慢地穿城而过,车轮轧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吱吱声。没有人站在街上围观,经过那一夜,百姓们都怕了。人们躲在屋子里心惊胆战地听着马车声远去。整整七天之后,这支令人恐惧的队伍才终于全都从长安撤了出去。宫门被锁上了,长安被新登基的皇帝彻底抛弃,被困在城内的百姓却终于感到了安全。大量百姓收拾行李离开藏身之处,离开长安。这里除了那一夜惊惧的记忆,再没有什么了。如果留在这里,谁也不知道,新皇帝会不会原封不动再复制一场屠杀。百姓们已经承受不起了。

      暮北成了长安城中的小乞丐,那种在街上随处可见、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把头发藏在帽子里,看到她的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没了爹娘或者被遗弃在长安的小孩子。有点不同的是,这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眼里有着别的孩子没有的凶恶,他抢夺别人施舍的时候表现出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狠劲儿。大多数的小乞丐总是成群结队,他却独自一人,像一匹骄傲的孤狼,随时准备把妨碍他的人撕成碎片。其他小孩子都很怕他,只有在仗着人多的时候才敢向他挑衅。终于,在一次抢夺中有人扯下了他的帽子,她茂盛浓密的头发瀑布般倾泻而下,人们才知道这原来是个小姑娘。然而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和那些小孩子走得更近,相反地,他们更怕她了。她把抢了她帽子的孩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却又很好地控制了下手的轻重,没有把那个孩子打得无法恢复。她抢回了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把头发都塞进帽子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留下那些孩子在她身后深深感到后怕。

      暮北逐渐习惯了乞丐的生活。白天出门向留在长安城的人家讨一些食物,这些人家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食物通常都是馒头,有时候也能讨到沾了油的烙饼。时不时和欺负她势单力薄抢她食物的小孩子打一架。夜里回到那座让她躲过一劫的破院子里睡觉。

      但暮北毕竟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而且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她喜好洁净的天性让她无法忍受只有一套衣服无法更换。她找到一口鲜少有人前往的井,每隔几天就打水上来彻彻底底把自己洗干净,换上那天从家里穿出来的衣服,那套粗布衣服洗好,放在太阳下晒,等衣服干了,又换回来。暮北本来可以回到陈宅去做这件事,那里不会有人打扰她。但她不想随随便便回去。那里是一个禁地,一旦靠近,就不得不把记忆里的惨事重新经历一遍。她不愿意。

      暮北每日在长安城游走。她将听到的闲言碎语拼起来,逐渐明白那一夜的祸事起于兵变,她爹死在了宫中,他们陈家被抄斩。她未来的公公、她曾见过一面的兵部尚书同样死在了宫里。还有长公主,那个总来看望她的温和的妇人,追随夫君在家中自缢而死。
      而信陵王,长安城无人不知的、年轻的沈将军,人们说他大概是逃了,说他一定是躲了起来。人们还说如果沈将军早一点回到京城,那场叛乱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九原太远,他没来得及赶回来。

      暮北不知道信陵王从九原回到长安要多久。她做了个决定,她留在长安城等一个月。她觉得一个月够长了。如果一个月后那个未曾谋面的王爷还不出现,她就去找他。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她除了他,毫无依靠了。

      暮北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百无聊赖起来。她爬到能找到的最高的屋檐上,长久地坐在上面望着长安城的北面。她不知道信陵王会从哪儿来,她只知道九原大抵是在北方,在离长安很远的地方,九原的城墙之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突厥人在那里养着成群的牛羊,牧草贫瘠的年份他们就会向南企图入侵魏朝边境,那时候沈将军就会带着他骁勇善战的部下把那些野蛮的突厥人赶回漠北去。

      不,不对,沈将军已经不在九原了。现在守着九原北面城门的人是谁呢,他能像沈将军一样抵挡住突厥人的弯刀么。

      暮北坐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想着。她只看到向北出城的人,她从没看到有谁回来。长安多么破败了啊,人们宁可前往随时会被突厥侵扰的北方也不愿待在这曾经的京城了。

      一天又一天,希望总是落空,但暮北不太消沉的。除此之外她已无可期盼,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只身一人罢了。她现在就是只身一人,不会更糟了。

      就在一个月的期限即将到达之时,暮北遇到了那个人。那日她不过像往常一样和那群小乞丐起了争执。她只觉得额头上的伤口有点疼,流出来的血妨碍了她的视线。将他们赶跑之后,她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馒头,突然被一阵无可抵挡的短暂黑暗淹没。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抓着她的胳膊,多亏了他她才没有倒在地上。他很小心地察看了她的额头,他说要帮她清理伤口的时候他的语气不容反驳。暮北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他仔细擦拭她脸上的血迹时,她一直看着他的脸,他的面容温暖人心。她以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的判断力,在他对她笑了的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以至于她忍不住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作为交换,他也告诉了她他的。

      他说他叫清岳。

      清岳,一个温和的,让人联想到江南茫茫烟水之中青翠远山的名字。

      暮北没去过江南,她只在爹收在书房的画中见过。但不知为何,这个想法就这样突然冒出来了。

      清岳要她跟他走,她很容易就答应了他。他对她说不会有人再来到长安的时候她动摇了。她对自己那一瞬间的软弱深恶痛绝,但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她的耐心没有等来那个未曾谋面的信陵王,而眼前这个青年处理她伤口时的小心翼翼让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会一直对她好。于是她决定跟他走,一方面是为了报答,另一方面,是她觉得,也许他值得依靠。

      她让清岳在原地等。她跑回自己家的大宅,翻进院子,轻车熟路地来到偏院,从墙缝里取出那把匕首。她爬上屋顶的时候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爹,娘,暮北走了。暮北报了仇,就回来看你们。

      她在心里对他们说。

      暮北捧着那把匕首跑回了清岳等她的院子。清岳抱着胸靠在墙边,看到她怀里的匕首露出略微讶异的表情。暮北把匕首递给他,要他帮她保管。清岳接过去,从鞘中拔出匕首把玩了片刻,又把匕首插入鞘中,挂在自己腰间。

      清岳把她抱起来。暮北本不愿意,但清岳摆出长辈的姿态,说她受了伤,伤员不应该受累。于是暮北心安理得被他抱着,在他怀里啃剩下的半个馒头。清岳拜托那个跛脚的乞丐,告诉他如果有人进城怎么给他们送信。那个乞丐虽然很好奇,但什么都没问,点点头答应了。

      “我回来了。”从院子门口传来清岳的声音,暮北从回忆中醒过来,又看见了那块圆形的天空。她在石头上坐起身,看到清岳站在院子里,正笑着看着她。

      “暮北,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样会着凉的。”话是在责怪,但他的语气是极温柔的。

      暮北吐出嘴里叼着的草,“你今天回来得早了。”她懒洋洋地把手撑在身后,盘着腿坐在石头上。清岳走了过来。

      “那些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居然都按时做完了功课,我就放他们早走了。”清岳靠着石头坐下,“碰到路过的商队,我给你买了这个。”清岳递给她一支做工精致的发簪。两人之间有种令人艳羡的亲昵,惹得那些躲在火房里偷看的姑娘不由得嫉妒起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

      “你买这个做什么,我不喜欢戴。”暮北摆摆手表示不需要。

      “我瞧着好看,你戴上试试。”清岳一点也不恼。他把暮北拉到身边,轻巧地把发簪插进她的发髻里。

      “果然好看。”他满意地道。

      暮北反而有点苦恼了,“你知道我喜欢到处跑,掉了多可惜。”

      “掉了给你买新的。以后都戴着吧。”清岳笑眯眯地道。“在看什么?”他拿起暮北放在石头上的书,随手翻了起来。

      “你很久以前买回来的话本。富家小姐爱上了穷书生,抛下父母一起私奔,有情人终成眷属,无聊死了。”

      清岳笑了起来,“暮北明明是女孩子,却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女孩子就一定要喜欢?”暮北十分不满。

      清岳还要说什么,望椿满面笑容从火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个碗。

      “先生回来了。这是刚刚煨好的汤,您尝尝。”

      “望椿姑娘来了啊。暮北现在长大了,姑娘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费心了。”清岳起身与望椿寒暄。

      “话是这么说,但我好歹比小暮北年长几岁,多多少少还是能帮忙照料些的。”望椿脸红红地看着清岳,“我说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她们几个偏要跟着,打扰了先生,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今天家里刚杀了只鸡,我娘让我来给先生炖锅汤。天开始凉了,多喝汤能补身子。”

      “哪里的话,倒是麻烦望椿姑娘专门来这一趟了。”清岳把碗接了过去,端起来吹了吹,尝了一口。

      望椿满脸倾慕地看着清岳喝汤的动作,那几个站在火房里的姑娘也神魂颠倒地打量着他。

      暮北看着她们,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一翻身从石头上跳下来,喊了声“师父,我出去玩儿了”,就从院门走了出去。

      “记得早点回来。”清岳急着吞下嘴里的汤,烫到了喉咙,咳了两声。

      暮北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听到望椿在她身后问,“您没事吧?”

      “没关系。望椿姑娘的手艺真是一如既往地好。”

      暮北加快了脚步,没有听到清岳之后的话。

      “等暮北回来也让她尝尝,她一定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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