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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2.1 ...

  •   贰
      2.1

      暮北嘴里叼着着根草,放下手里的书,不耐烦地看着那几个山下村子里的女孩子又拎着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毫不客气地进了自己家中。那些姑娘经常到山上来,还总找借口待着不走。

      师父下山去了。那些姑娘见到暮北一个人坐在院里一块大石头上晃着腿,都有点失望,只有一个叫望椿的姑娘招呼了她一声:“暮北,你师父又不在家呀?”

      暮北心想你明明知道,还多此一举问我做什么,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回答,“望椿姐姐,师父去教课了,要中午才回来。”

      “这样啊。”望椿左右看看,其他姑娘都自顾自地在火房里忙活起来,没有人留意这边,便走到暮北面前,神秘兮兮地问暮北道,“小暮北,你师父最近有没有说起过什么特别的事啊?”

      暮北斜睨了望椿一眼,懒洋洋地仰起脸,看着天空答:“没有。”这倒是真话。师父从来只会一边叹气一边说今天弟子们又惹了什么麻烦,或者张家爷爷请他帮忙照看田地,王家奶奶又拜托他修篱笆,要不就是今年大米又能有个好收成了,如此之类,都是些说了和不说都没有区别的琐事。暮北有时候觉得师父来到这里以后,突然变成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也不像她在长安城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真的没有?”望椿没有泄气,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姑娘对人的态度,知道她虽然冷淡,性格又有点别扭,但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很喜欢自己的师父。

      “望椿姐姐指什么?”暮北故作天真地反问,“师父说过的事情太多了,你说具体点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望椿脸红了,“就是……那个嘛。”

      “哪个?”暮北满脸狡黠。

      “暮北,你也是女孩子,你肯定明白,就是……就是……他有没有……”望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唉呀算了,你别跟你师父说我问过你这个。”

      暮北满口答应。望椿又反复叮嘱她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师父,才拎着菜篮子进火房去了。

      暮北咧嘴笑了,心满意足地在石头上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翘起一条腿一晃一晃的。周围的竹林把天空围城一个圆,时不时有黑色的鸟从那块高远的圆形中划过。云朵呈现不规则的形状,随风迅速移动。

      暮北惬意地想,爹以前是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躺在院子里的。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收敛了。

      记忆中长安城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脂粉味,香甜香甜的,闻得久了,会让人变得软绵绵的。暮北还在长安的时候,经常顺着院中的高台爬到屋顶上,看着纸醉金迷的城中杨花漫天,金碧楼阁参差其间,远处是宏伟的皇宫,爹说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带她去宫里看看。

      那天有客人来家里,爹和娘都去迎接客人了,她一个人在屋顶上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身上揣的话本一会儿就看完了,又沿着屋檐摇摇晃晃地走了几个惊险的来回,最后在屋顶坐下来,那些凸起的瓦片硌得她的腿生疼。家里的丫鬟到处都找不到她,实在没法儿,只好到前厅去找了老爷和夫人来,最后终于在北边的屋顶上找到了靠着飞檐睡得正香的暮北。爹很生气,斥她一个女孩子成何体统,要她赶紧下去。暮北晃了神,一着急从屋顶跌了下来,被一双手接住。她看清抱着自己是个不认识的清瘦严肃的中年人,挣扎着要他放开。

      暮北如愿被放了下去,一溜烟跑到娘身边,听见爹还在责备她,不满地嘟起了嘴,朝爹扮了个鬼脸。爹被气得噎住了。娘笑了,那个中年人也笑了起来。

      “你带她先回屋去。”爹对娘说。娘牵住暮北的手,沿着走廊往院子深处走。暮北回头看了一眼,听见爹又对那个中年人说:“尚书大人勿见怪,这丫头还小,天性顽劣不懂事,从此定当严加管教。”

      对方笑道:“陈大人的女儿如此大胆奔放,和犬子可谓是天作之合。”

      爹受宠若惊,“都怪我和她娘平时把她惯坏了,没个姑娘家样。反而是王爷年纪轻轻就在戍边战务中功勋卓著,皇上这次赐婚,是小女的福气。”

      暮北听腻了爹说的官场上的场面话,酸得不行,等走得远了,她向娘问道:“娘,爹他们在说什么啊?”

      娘提起裙角,跨过通往暮北闺院的门槛,“暮北,他们在说你的婚事呢。”娘的笑容很美。

      “我的婚事?”暮北大吃一惊。“可是娘,我才九岁啊。”

      娘低头看着她,“我们暮北十六岁的时候,守在九原城的沈将军会回到长安,暮北就是信陵王府的新娘了呢。”

      暮北扳着指头算了算,“七年,我还有七年才十六岁。”

      “怎么,暮北等不及了?”娘打趣道。

      暮北脸红了,“才不是。娘,我要是不喜欢那个信陵王怎么办?”

      娘牵着她进屋,“暮北,王爷是长公主的儿子。你不是很喜欢长公主吗?”

      暮北点点头。

      “那你一定也会喜欢王爷。”

      可是暮北没有等到信陵王回到长安。仅仅两年过后,突然有一天,娘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躲在房中看从爹书房里偷来的兵书。她听到开门声吓得心惊肉跳,顺手把书塞到被子里,转过身准备接受责骂,却见娘和平常温柔的样子不同。她皱着眉快步走进来,一把抓起暮北的胳膊就往外走,暮北不得不起身跟上。

      “娘,怎么了?”她本能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儿。

      娘抓着暮北胳膊的手在抖,但她的声音十分镇定,“暮北,你记住,就算一个人,你也要咬牙活下去。”

      “娘,到底怎么了?爹呢?”暮北惊慌失措。她发现她们在往偏院的方向走。那里平常没有人去,是个荒院。

      “你爹死了。”娘强忍住泪,脚步没有停。暮北脑子里轰的一声,觉得娘说了句胡话,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

      娘接着说:“你听我说,你出去了,找地方躲起来,等沈将军回到长安,想办法去见他,告诉他你是陈暮北,他会保护你。”

      “娘——”

      “听我说完!”娘喝道。暮北吓呆了,娘从来都是温婉可亲的,对她连严厉都算不上。

      “除了沈将军,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你的名字,更不要说你爹是谁。这次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问起我们。你要当自己不是陈家的人。”

      暮北哆嗦起来。

      “陈暮北,你听到了吗!”娘焦急地问她,抓紧了她的胳膊。

      暮北点点头。

      她们走进偏院,娘扒开覆在一扇小门上的藤蔓,打开门,看到外面的小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松了口气。她回过头,看到暮北满脸惊惧地站在她身后,态度忍不住软了下来,又是暮北熟悉的、那个温柔的样子。娘把暮北额前的碎发拨开,凄惶地笑着,“暮北,你记得,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娘的笑容比平常更美,“现在走吧。”

      暮北站在原地, “娘,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娘要留下来,陪着你爹。”娘把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包裹塞到她怀里,把她推到门外。暮北意识到娘这句话里的含义,死死拽着娘的手不放。

      “娘,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

      “暮北,你刚才怎么答应娘的!”

      “可是——”

      没等她说完,偏院另一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剑鞘与兵甲摩擦的声音。有人进了偏院。

      娘惊恐地倒吸了口气。

      “暮北,跑!”

      暮北转身就跑,小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暮北揣着一颗就要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跑过陈宅侧门外的小街,在让人晕头转向的里巷中拐来拐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陈宅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能被他们抓到。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知道有人会来追她,她绝对不能停下。她按照记忆,沿着从屋顶上看到的、通往城外的路一刻不停地跑着。不知为何,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能接近皇宫,哪怕爹曾经说要带她进去看看。

      平时总是响着莺莺语语的长安城此刻充斥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尖叫声,哭喊声,还有马蹄从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踏过的声音。暮北没有为这些声音停下脚步。她心想,乱套了,都乱套了,爹去哪儿了,娘怎么样了。信陵王呢,他会来吗,他不来怎么办,我上哪儿去找他,他会知道我是谁吗。她穿过街道,看到一个被砍断了腿的人在路中间□□,还有更多的,表情呆滞的尸体躺着地上,他们睁着眼,却再也看不到长安了。她看着远处一个骑着马的身影一刀砍在一个老人胸口,她连颤栗的时间都没有,从尸体间穿过,又跑入阴暗的巷中。

      暮北在黑暗的长安城奔跑。此刻城中人人都只顾得上自己的性命,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沿着墙边的阴影向南穿过了半个长安城。这一夜的绝望和伤痛不过是一场劫难的序幕,多少年没有见过杀戮的长安人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一些人听到傍晚的马蹄声好奇地走到街上,在毫无知觉之时,还未感受到恐惧,就被人从马背上一刀砍下头颅。还有一些人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军队沿街放火,以为是漠北的突厥攻破了九原郡沈将军的防线,突然杀到京城。反应快的人开始逃跑,但是城门都被封锁了。长安百姓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造了什么孽,受到这样的仇恨,要以这种令人不甘的残酷方式被抹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暮北实在跑不动了,她躲进一间无人的院子,藏在可以看到院门的隐蔽处,听着远处凄惨的叫声,紧紧抱住娘塞给她的那个包裹,靠着墙瑟瑟发抖。

      这一夜长安城火光冲天,浓重的木头烧焦的味道弥漫整个京城。暮北再次想到,娘怎么样了,那些人会对娘做什么,他们会杀了她吗?还有爹,爹真的死了吗?她最后一次看到爹,是头一天,她正把兵书揣在怀里躲在书架的背面,等着爹从书房出去了,她好回自己房里去。爹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那把宽大的椅子里,暮北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爹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吗?

      暮北把脸埋在包裹里哭了起来。她那么害怕,但她还知道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她不能把他们招来,那些追着她和娘到了偏院的人。暮北告诉自己这一夜只是一场噩梦,等她努力醒过来,她就要跑到爹和娘的房里去,告诉他们她又偷了兵书悄悄读,她要告诉爹她喜欢那些书,希望爹不要生气。娘一定会在旁边笑,叫她坐好,然后给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即使娘知道那个发髻在傍晚又会乱得不像话。

      可是暮北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眼,再睁开,她还是听得到尖叫,闻得到空气中的糊味,看得见自己藏身的破院子。

      滚滚浓烟遮蔽了星月,长安却被火光照亮。可暮北更情愿四周再暗一点,此刻黑暗才能让她安全。

      她在院子躲了一整夜。也许是这地方太偏僻,没有人来到这里。那些骑着马的人没来,那些试图躲过屠杀的人也没来。天快亮的时候,那些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或者是人们叫得累了,或者是他们再也没办法发出声音了。暮北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打开怀里的包裹,里面是一身粗布衣服和一顶男孩子的帽子。她换上那身衣服,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她想,娘一定是要她隐藏自己的身份才给她准备了这身衣服,这之前她只在出门的时候见到普通人家的小男孩穿过。暮北把换下的衣服藏好,把用来包衣服的布叠好塞进怀中,小心翼翼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娘叫她不要回去,她答应了娘。她不回去,但她要从外面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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