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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壹
      长乐八年,魏氏皇帝的异母弟弟魏子之在京城发动兵变,逼死兄长。太子魏恒被杀,公主魏骊失踪,两人年仅四岁的幼弟魏冉被送往突厥。兵部尚书沈芳带兵入宫救援却遭叛变,死于宫中乱战,其妻长公主魏婉君得到消息后于京城家中殉夫,其子信陵王已于先前被从漠北召回,在半路不知所踪。中书令陈瑜与先帝一同被困未央宫,目睹先帝自裁,当面严厉斥责叛军,被乱剑砍死,其家人受到牵连。
      宫外,叛军像蛮族一般在长安城中疯狂烧杀抢掠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京城为何遭此劫难。一夜之间天下易手,新帝在皇宫即位,改号正元,并即刻下令迁都洛阳,同时在全国加征赋税,重征徭役和兵役,名曰保卫新都之故。提出异议的大臣纷纷锒铛入狱,朝中一时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发声。

      安乐太平之世,已成不可追思的旧梦一场。

      清岳穿过城门,几乎认不出这里是曾经的京城。昔日的宏伟楼阁只剩断井残垣;繁华盛景已逝,目之所及之处尽是灰暗萧条。街边卧着奄奄一息之人,死后定无人埋葬。
      清岳沿着贯穿南北的大道往皇宫的方向走,没有什么需要戒备的,连守城的官兵都没有,没有人会对他出现在这里心生怀疑。记忆里的长安再是个被宠坏的美人,此刻也不过是个容貌尽毁的弃妇罢了,宾客散去,连个追忆她往昔风韵的多情人都没有。

      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蹲在地上,目光狡黠地看着路中间那个一袭白衣的年轻人。迁都之后百姓纷纷逃离长安,留下的都是些走不了的,或者走了也没有意义的。叫花子自己就是如此,反正到哪里都是讨饭,索性留在这残破的城里,至少命是暂时保住了。若是走了,没准在路上就被官兵拦下来,没饿死,也能被打死了。

      不过真奇怪,那场浩劫之后,还从没见过有人进城的,而且还是个看起来挺体面的小伙子。叫花子有的是时间,悄悄跟在年轻人后面,想看看他到底为何而来。

      清岳在看得到皇宫宫墙的地方停下。他早就察觉了后面那个跛脚的乞丐,那乞丐一瘸一拐走得那么招摇,想不注意到都难。不过就让他跟着吧,他并无威胁,只是太无聊了而已。

      整个长安都毁了,唯独皇宫依旧华丽宏伟。那些红墙绿瓦在周围的破败映衬下格外扎眼。清岳远远地看着紧锁的朱雀门,忍不住冷笑。

      真可笑。你不是走了么,留着这毫发无损的皇宫有何用,莫非你还敢再回来?

      他这么想着,突然被一阵小孩子的叫喊声打断了思绪。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戴着顶破帽子的小乞丐背靠宫墙,被一群同样是乞丐模样的孩子围了起来。那些孩子朝他身上扔石子,他抬起手护住头。奇怪的是,那些孩子叫得很凶,却好像不敢太靠近他们围住的人。

      “你给不给!”领头的孩子气势汹汹地道。

      那个被围住的小乞丐仍然用一只胳膊挡住脸,没有回答。

      “还不给是吧,给我继续砸!”

      有个孩子从旁边塌了一半的墙下捡起一大块碎砖,猛地朝那个小乞丐扔了过去。清岳想上前阻止,却没有来得及。那块砖砸到了小乞丐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清岳站在几步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乞丐靠墙蹲了下去,用手按住被砸的地方,有血从他指缝流出来。

      那些孩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扔了砖头的孩子更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看那个小乞丐,又看看那块砖头,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个小乞丐默不作声地蹲着,围住他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那个领头的孩子试探地走近小乞丐,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小乞丐还是没有回答。

      “你要是早点把馒头给我们,我们就不打你了。”他虚张声势道,试图为自己和同伴辩解。

      小乞丐还是蹲在地上没反应,血顺着他的手滴到地上,那个领头的孩子便走得更近了些,弯下腰,“你放开,我帮你看——”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面上结结实实地被硬物砸了个正着,砸得他头晕眼花。他昏头昏脑地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觉得鼻子破了,抬手一摸,摸到满手黏糊糊的液体。他挣扎着睁开眼一看,果然满手的血。那个小乞丐拿着刚才那块砖头站在他面前,正要再打。

      领头的孩子转身就跑。

      “杀人啦!杀人啦!”他一边跑一边叫着。

      其他的孩子也四散奔逃。

      小乞丐拿着砖头追了一阵,见对方溃不成军地散了,满不在乎地把手里的砖头扔到地上,折回来捡他刚才落在宫墙边的东西。他弯腰要拾起那个破布团裹成的包裹,突然一阵眩晕,往地上跌去,却被人一把扶住。那阵眩晕过了,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正带着他不懂的神情低头看着他。

      清岳看着这个孩子,满脸是血,警惕地瞪着自己,眼神甚至说得上凶恶,活像个要取人命的小鬼。他大概知道自己绝对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便没有挣扎,只是绷紧了身体,准备逮住任何可以逃走的间隙。

      “啧啧啧,这个小女娃子,又把那群臭小子打得哇哇叫了。”一直跟在清岳身后的乞丐刚才一直远远地看热闹,现在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不远不近地靠在宫墙上,对清岳道。

      “你说他是个女孩子?”清岳不敢相信地问瘸腿的乞丐,又低头看着这个孩子的脸。他仍然戒备地瞪着他。

      瘸腿的乞丐嘿嘿笑了两声,“看不出来吧,一个女娃娃这么凶,要是长大了,肯定是个母老虎。”

      言下之意,如果她有机会长大的话。

      清岳没有理会乞丐。他蹲下来,一只手捡起小姑娘的包裹,又怕她跑了,仍然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她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把她的胳膊折断。清岳把包裹递给她。她一把抓过去抱在怀里,褐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些许困惑。

      清岳看着她动了恻隐之心,轻柔地道,“我帮你看看伤口。”

      小女孩没有回答,清岳便当做是她默许了,抬手扶住她的下巴,仔细察看起来。她额头上被砸出了个大窟窿,但血已经不流了,从额头往下都是开始变干的血痂;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但被那么多石头砸到,或许身上还有别的瘀伤。

      “我带你去洗一洗伤口好不好?”清岳扶着她的肩膀,语气不容反驳。

      小女孩似乎判断可以信任他,点了点头。于是清岳牵住她的手。

      “你往那边走,有个大院里有口井。”瘸腿的乞丐见状,赶紧指路。

      “多谢了。”

      清岳按着乞丐指的方向走,果然在与皇宫相对的一侧找到一间院中有井的大院。这院子本来是户人家,还有不少做饭用的盆盆罐罐散落在院中,现在似乎成了专门供人打水的场所,一只桶摆在井边。

      清岳确认了小女孩不会跑才松开她的手。他打了桶水把一只盆洗干净,又打了一桶倒在盆里,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再次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来。

      “可能会有点疼。”他说。

      小女孩点点头,看着清岳袖子上的那个缺口。

      清岳把布在水里沾湿,轻轻地覆在小女孩额头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了,被触到伤口的瞬间,她还是忍不住地颤抖。

      “很疼吧。”他轻声道。

      小女孩摇摇头。

      “疼的话就说,我才知道轻重。”清岳叮嘱时看着她的眼睛。她眼里有种懵懂的固执。清岳被那固执打动了。

      “他们为什么打你?”他动作更轻了些。

      小女孩疼得绷住了身体。

      “他们抢我的馒头。我不给。”她第一次开口,明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摆脱孩童的稚嫩。

      “给他们不就好了,还省得挨顿打。你看看你,这怕是要破相了。“清岳忍不住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我才不给,他们打不过我。”她轻蔑地说。

      清岳停了手,“你刚才不是被他们围着打?”他想起她被围在中间用胳膊挡住头的样子,生出些怜惜来。

      “我在等待时机。一开始我没有石头,在找机会想捡一块。”她十分嫌弃地看着清岳,仿佛在责怪他居然不懂她的策略。

      清岳哭笑不得。他把沾了血的布洗干净,又把小女孩额头上的伤口轻轻擦了一遍。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只是皮肉伤,再上点药也许疤痕都不会留下。他接着擦她脸上的血痂。

      “你的馒头哪儿来的?偷的?”

      “才不是偷的!”她怒了,“朱雀街上的老奶奶给的。”她不满地瞪着清岳,“她很老了。”

      “好好好。不是偷的就好。老奶奶经常给你馒头?”

      “偶尔吧。老奶奶日子也很不好过。”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皱起眉。

      “你爹娘呢?他们不管你吗?”问题脱口而出,清岳立刻后悔了。

      “死了。”她面无表情地答道,丝毫不拖泥带水。

      清岳看着她,她表情镇定,褐色的眸子里有隐忍的伤口,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眼睛里的伤口。

      “很多人都死了。”她补充道。

      “没有馒头的时候你怎么办?”他转换话题。

      “没有就不吃了。你是谁?”她把提问的主动权夺了过去。

      “我是谁都无所谓。”盆里的水变得浑浊了,清岳换了一次水。他想再帮她把脸擦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她追问。

      “你没必要知道。”清岳再次蹲下来,示意她别动,小女孩顺从地站定。

      “我娘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告诉我名字,我以后找你报恩。”她一边让清岳帮她把脸上余下的血印子擦干净,一边说道。她的声音被布挡住,听起来闷闷的。

      清岳笑了,“你娘教出了个好女儿。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他看着她,现在能看出是张女孩儿的脸了,额头饱满,眉眼温和,十分清秀。要是没有头上那个洞和她眼里的凶光,那真是个小美人。

      小女孩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他,怎么回答。

      清岳也不在意,“你看,你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他转身把盆里的水倒掉。

      “暮北。我叫暮北。”她在他身后说。

      清岳的动作僵了一下。

      “你叫暮北?”他若无其事地问,“你姓什么?”

      “没有姓。”

      “你有名,却没有姓?”清岳把盆放在一边,回过身仔细打量她。她的衣服虽然破旧了些,但并不肮脏。

      “怎么,不行吗?”她不屑地回答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

      “暮北,好名字。”他道,“我叫清岳。”

      “清岳。”她笑了起来,愈发像个小姑娘,“你今天帮了我,等我以后发达了,就来找你。”她打开怀里的布包,把包着的馒头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清岳,“现在我只有这个,你就先将就下吧。”

      清岳摆摆手,“你留着吧。”他觉得嗓子发紧,有什么东西堵在他胸口。

      “你不要嫌弃。虽然刚才包掉在地上了,但馒头是干净的。“她着急地解释。

      “我不是嫌弃。”

      “哦。那你不要算了,我自己吃。以后给你更好的。”她失落了一瞬,又笑了起来。“清岳,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拿起其中一半馒头啃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我之后会去哪儿。”这是实话。

      她露出困扰的表情,“那我怎么找你?”

      清岳没有回答。他看着她吃那个馒头的样子,莫名心疼起来。半晌,他才问道:

      “暮北,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她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长安城已经毁了。“他道。

      她眼里突然浮现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坚定,“我要留在这里。我在等人。”她不等他问便解释。

      “你在等谁?”

      “我娘说了,不能告诉别人。”

      “暮北,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

      她摇摇头,“会来的。如果他一直不来,我就去找他。”

      清岳沉默片刻,他知道他没法儿勉强她。“那你看这样如何,我找个留在长安城的人,如果又有人来了,让他给我们送信,收到信我就带你回来,这样一来,你也不用到处找我了,怎么样?”

      暮北认真思考了一阵,同意了他的提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保证那个人会送信给我们。”

      她用的措辞是“我们”,似乎认可了清岳作为她的同伴。她心思再缜密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判断清岳是值得信任的。

      “自然。”

      正元元年的四月,二十岁的清岳牵着十一岁的暮北在一群乞丐好奇的目光中穿过破败的明德门,他们身后是长安城暮春时节一派惨不忍睹的荒凉。清岳没有回头,他仅仅是来看看而已。此去经年,他要把那些对长安繁华景象的记忆抛诸脑后,他再也不想回到这座城。他已经厌倦了,只想带着暮北远离朝堂之上的当权者所注目之地,找一处无人问津的小地方,隐姓埋名,再不问世事纷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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