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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二只幽阳 ...

  •   周明阳目无焦距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惊惧战栗潮水般退去后,只剩下了茫然。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被噩梦惊醒,遇到的妖怪多了,梦就越发多了起来,醒来时常常一身疲惫。但是最近他总不太能记住梦的内容,像一层布蒙在了眼前,醒来只剩白茫茫一片。
      沈空背对着他睡着,没什么声音,微光在他的身上勾勒出柔和单薄的线条,周围无声无息地生长着丛丛幽光草。
      周明阳一愣,坐起来走到地上,这里怎么会长这些草?
      这些指甲盖大小的花只长在最干净、最人迹罕至的地方,伴随月光而生,天亮又消失不见。在梦里,他曾独自深入峡谷底部,才有幸见到这些毫无攻击力又美得不似凡物的小妖怪,没想到会这里看到它们。
      他拿出手机想要拍几张,当电子设备并不能把妖怪记录下来,是有些可惜了。他拨了拨手边的一株,只觉得花瓣的形状有些熟悉。
      草叶柔顺地卷了卷他的手指,幽光映在他没有表情的侧脸,让他看起来冷得不似真人。
      夜半清醒时,白天隐藏在角落里的隐秘一件件清晰起来,自己身上奇怪的变化、预示不详的梦境、突然攻击的碑树、玄月奇怪的态度、目的不明的金谷、披着人皮的敲门者……每个人都像戴着面具,隐藏着自己的打算,他所不了解的变故在暗处逐一发生,吉凶难料。
      只有沈空似乎还和以前一样,或者说他从未隐藏过自己的想法,但他做的事太细太碎,从万千拼图中的一两块里根本看不到全貌,只有到了最后,也许才能窥得一二。
      周围安静极了,极度安静下,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耳膜随着心跳鼓动。忽然,他猛地察觉到不对,看向背对他的沈空——太安静了,安静到一点呼吸声都没有。
      他绕到大床的侧面,借着窗外一点微光,隐约能看见沈空缓慢起伏的胸膛。周明阳松了口气,知道沈空应该像刚回来时候一样,给自己施了法术,让内外声音不连通。
      他心里一动,瞳孔中运转出糜丽的流光,色彩飞快褪去,黑线连结散开。不知何时起,他的眼睛又发生了变化,能从黑白的世界之中感知到色彩。
      奇异的景象在他眼前铺陈开来,周明阳只觉得心脏缓缓下沉——
      黑线几乎遍布眼前之人的身躯,从苍白的脖颈和布着淡青血管的手腕,一层层汇聚到心脏,像是一件漂亮脆弱的瓷器,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对待,伤痕累累,要是再施加一点点的力,就会四分五裂!
      周明阳手指抖得厉害,他轻轻触碰那层法术外壳,它比想象得更加薄,指甲一用力就碎裂开了。下一刻,黑线在周明阳的视野里褪去,他触摸到了温热的躯体。
      脉搏在他的指尖之下轻缓地跳动,周明阳的手指隔着棉质的睡衣布料往上,抚摸过不甚清晰的肌理,在沈空的脖颈处摸到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的呼吸急促,眼皮下眼球不断滚动,像是在做噩梦。
      “醒醒,沈空?”周明阳低声喊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
      他本不应该窥探他人的意识,但是沈空这个样子并不寻常,像是困在了梦魇里。于是他微微俯身,伸出思维的触角,试探着沉浸下去。
      很快,他看到了自己的脸,无数个自己的脸:
      他神色沉静地躺在地上,断裂的丝线交织着血迹散落在周身,拱卫着他的躯体;
      在出租车上,他的眼睛蒙着绷带,脸上挂着苍白的笑;
      他纵身跳下悬崖,呼啸的狂风卷着黑色的衣袍;
      废车间里零落的凶器,和墙壁上触目惊心的切割痕迹;
      地下迷宫里,浓稠的血液从他紧闭的眼角蜿蜒淌下;
      他被水泥块砸得满头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
      每一个自己都是损伤的,痛苦的,有些发生的事周明阳自己都不记得了,竟然会在沈空的梦魇里看见。他从没有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一个人的在意,一时想找些比如偶然或者别的什么借口来掩饰内心的动摇,一时又想把自己彻底沉溺在这酸胀温暖里。
      他深深叹了口气,牵着自我的弦崩断,他终于遵照内心隐秘的期盼,把自己的额头贴在沈空冰凉的额头上。
      “醒一醒。”他他牵起沈空的手摁在自己胸膛上,对迷失在意识深处的沈空轻轻道,“看看我呗。”
      “我还活着,也没有受伤,什么都好,以后也会好好的,你别看那些东西了,看看我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相连的手动了动。
      像是快要溺死的人浮上水面,沈空猛地惊喘了口气,意识不太清醒,倒也没像刚才那样深陷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未醒的迷蒙:“……天亮了?”
      周明阳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还早,你做噩梦了吗?流了很多汗。”
      “还好……”沈空呢喃了两句听不清的话,就着握住周明阳的姿势侧过头,把半张脸压在了柔软的枕头上。
      “睡吧。”周明阳声音极轻,温柔地摸了摸他微潮的头发,没一会儿,沈空的呼吸又绵长起来,他手指松松搭在周明阳手腕上,随着呼吸慢慢滑落。
      夜色如潮水,自地平线深处涌起,无声而汹涌,漫过流动灯海,漫过肃立高楼,漫过丛丛盛开的幽光草,漫过安然入睡或百般心思者,一如往昔,亘古不变。
      ……
      第二天早上。
      公交车摇摇晃晃行使,车窗被路边侧枝刮得“擦擦”作响,两人特地避开了早高峰,因而车上人并不太多。他们挤在车后座,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两人前一天晚上约了医生,据说是一位临床经验上百年的妖怪,医术卓绝,只是由于某些原因常年处于赤贫线下,被历代调率者雇佣过活。
      “没想到你连私人医生都有?”
      “唔,是一个奇怪的家伙,你见了就知道了。”
      沈空眯着眼向后躲了躲,周明阳注意到了,把窗帘拉严实,不让阳光招照进来。他试探着问:“你……记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
      “昨天晚上怎么了?”
      看来不记得了,周明阳挑了点内容回他:“半夜起来我听你一点声音都没有,以为出了什么事,就把你的那个法术破了。”
      “嗯?是吗?”沈空有点意外,想了想才恍然,“沈七叶说我有时候会说梦话,怕吵着你就做了个结界。”
      “我睡觉很沉的,以后就别这么干了,半夜醒来发现身边躺了个尸体更可怕有没有。”周明阳笑着回了句。
      公交车走走停停,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好几个穿得清凉的姑娘头挨着头交流着什么,时不时向他们两人投去目光。
      沈空扭头上下打量周明阳,目光在他怀里窝着的绵绵停留了两秒又转了回来:“果然脸上打绷带比较奇怪,你忍耐一下。”
      周明阳:“……她们看的应该不是这个?”
      他把猫抱起来,塞进沈空的怀里,绵绵换了个窝,仰头懵了一下,又一脑袋扎下睡过去了。被塞了猫的沈空一脸不明所以地看他。
      “抱累了,你来。”
      “热死了。”沈空皱了皱眉,但还是乖乖抱好。
      不出周明阳预料,女孩子们骚动了一下,偶尔还传来“我死了”“一起养猫”的字眼。
      周明阳:……果然哪怕换到大城市也逃不开被围观的命运。
      路上景色渐渐荒凉空旷,成片的都是工业厂房,车厢里弥漫着快乐的气息,小孩、学生、手拉着手的情侣、戴墨镜披花丝巾的阿姨团……甚至还有几个戴着面具的可疑人物,奇形怪状的说不定还可能是妖怪,然而车上没任何人感到奇怪。
      周明阳越来越疑惑,等顺着人流在终点站下车,被欢呼声罩了个满头满脸,巨大的“欢乐谷”三个彩字跳进他视线的时候,他才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我们是去看病的……吧?”
      “没错。”
      不是,谁家医院开游乐场里?
      沈空面不改色地拉着周明阳往检票口走过去,打开手机APP,在检票员八颗牙齿的微笑中刷二维码走进了园区。
      来都来了,不愉快地玩耍简直对不起自己。这么想着,周明阳跟了上去,脚步不自觉带上了点小雀跃。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活动,整个游乐场到处装饰着彩带气球,玩偶装工作人员给行人发项目传单,爆米花和烤肠的香气从街头一路传到巷尾。过山车扭曲复杂的车道在乐园门口打了个弯,尖叫声忽远忽近,就没停过。
      周明阳仰头看了一会儿,表情难掩可惜:“我大概玩不了刺激项目了。”
      “谁说的?”沈空把他的脸掰正过来,在他脸上的绷带上画了几笔,蓝光一闪而过,“我家敷料是自制的,一晚上应该好得差不多了。给你画个符,双重保险。”
      眼睛上凉凉的,周明阳拿手碰了碰,果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喜出望外,扑上去就是个熊抱:“沈空你可真是个小天使!”
      被迫当天使,还小天使的沈空:……
      他俩第一个就上了高空项目,是这个游乐园名声在外的跳楼机。跳楼周明阳熟,前不久还从五层楼头着地往下跳。
      被锁在椅背上时他没什么感觉,缓缓升空他也没什么感觉,甚至听到隔壁女生紧张到话痨,他还默默吐槽这什么心理素质。渐渐的,地面的喧嚣离他们远去,地平线拉得极远,连飘飞的气球都没能到这个高度,湛蓝的天空触手可及——这可真是个好天气。
      周明阳晃着动的双脚微微有些发僵的趋势。
      跳楼机的座椅停滞在最高处,开始绕着中心缓缓转圈,微风轻柔让而安静地吹起刘海。全园区一览无余,一低头就能看见盘旋的过山车道,车身倒挂在上面,把一车人吓得吱哇乱叫。
      周明阳才终于感到了一丝丝惊恐。
      真的只有一丝丝。
      “准备叫吧。”沈空凉凉的话音从隔壁传来。
      “说什么傻话,我根本不……”
      “怕”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座椅就以近乎自由落体的速度往下掉,他差点咬到舌头。
      旁边妹子惊恐的尖叫穿云裂石,刺得人耳膜发疼,周明阳却一点也没在意,惯性把他整个人抛起来,又被安全杆压住。生理体感的错位让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留在了高空,□□duang地掉了下去。
      他本能抓紧了扶手,双脚紧张蜷起,在呼啸的狂风中,他最后还是没憋住,“嗷”地一嗓子嚎了起来,把旁边妹子都吓收了声。
      几秒钟的跳楼结束,工作人员把他们一个个赶下机器,周明阳的魂丢在天上还没回来,要不是沈空拉着,他大概连出口都找不到。
      他试图辩解:“我,我真不怕的,只是停在上面的那个氛围,你知道吗,那个氛围,有种那什么……”
      “恐怖片的感觉?”
      “对!就是这个。”周明阳一拍大腿,结果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心里知道没什么,但是停在半空中的时候就特别有气氛,那群女生一叫,我就……”
      跟他同一批从机器上下来的姑娘挽着同伴从他身边走过,路过时回了个鄙夷的眼神。
      “……行吧,我怂。”
      沈空从头到尾抱臂看着他,没忍住笑了声。
      周明阳眼睛一亮:“哎,怂就怂吧,能逗你笑值了。”
      出口处摆着抓拍的照片,周明阳头发倒竖,面孔扭曲,嘴巴大张,跟个惊恐表情包似的。与此相对的是隔壁沈空淡定出了一种境界,他甚至没抓着座椅,双手自然放松,还特别准确地捕捉到了镜头,要不是头发上飞,都要让人以为是在拍风景照了。
      周明阳一时有点语塞,看看照片上正常人的表情才有点真实感。不仅是他,其他游客也惊奇地看了人好几眼。
      沈空偏过脸咳了声:“下一个玩什么?”
      “大摆锤!过山车!海盗船!”周明阳眼睛闪闪发光,激动的像个小朋友,“从来没来过游乐园,感觉自己血亏。”
      “没来过?”沈空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而展颜一笑,“那走吧。”
      这丝短暂的停顿被周明阳捕捉到,但他同样也因这个笑容而呆住了。
      沈空极少会有强烈的情绪,并不是那种冰封的样子,笑起来或皱眉只有很小的幅度,更多的时候是不引人注意的变化,因而这样眉眼舒展的笑容格外难得且珍贵。
      就像连绵阴雨里,蓑衣斗笠的行人在重重垂云间偶然看见的那丝天光。
      这样的一个人身着霓衣,迅疾的风和炽烈的火围绕着他,一把黑刀斩断风雨,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御兽前行;但他也偶尔犯懒,回短信的时只发一个符号,嫌弃番茄汤,不太会吃面,被沈七叶叫成魔王。
      那些疑虑、担忧、犹豫最终还是都散去了,周明阳回以同样毫无阴霾的笑容,爆米花香甜的气味和飘扬的彩带包围了他们,明亮的天光下两人携手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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