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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九块树碑 ...

  •   这座城市缄默着,林立的高楼如同钢铁巨人,冷眼垂目,旁观这个世界。
      一只鸟掠过灰白的天际,擦过树梢,惊落一串昨夜留下的雨,沾湿了树下人的漆黑的发梢。
      周明阳也不抬手抹一下,任由这串雨沁湿鬓角,流淌进衣领。他半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双瞳像是也被这阴雨浸透了一般,带着沉沉的厚重。
      他的四周树丛掩映,是个小公园,离他不远处是一个药店。
      人们从药店里排到了外面,裹着羽绒服,撑着半潮的雨伞,时而伸颈往里看看。黑色的障爬在其中某些人的身上,缓慢而粘稠地挪动到另一个人身上。
      忽然,队伍里一个身形臃肿的“人”走了出来,似乎放弃了排队。它穿着廉价彩色雨披,步履拖沓地走着。雨披破了个口子,黑色的障和一小节藤蔓一起挤出来,宛如活物一般扭动着,却没有别人在意。
      它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黑色的脚印,脚印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化开,没了原来的形状,这才让人惊觉,那是一滩极其浓郁的液体。
      这是周明阳迄今为止追寻到的第四次月藤相关者。
      第一次是露神社将死未死的井妖;第二次在碑树空间里,月藤大量涌出;第三次是他游历到海上时,守护航行的妖怪失控将船只缠死,沉船无数,那片水域至今还封锁着。
      而这次,周明阳追踪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它的身影。这妖怪看不清面貌,也无从判断种类,它顶着捡来的雨披混迹在人群中,让周明阳一时没能认出来它是个妖怪。
      他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那妖怪,把手上缠的绷带解得更开。他的血在引诱妖怪上确实好用,最初他还犹犹豫豫怕疼,后来就习以为常了,贴身常备绷带碘酒,行到要处就给自己来一下。
      药店排着的队伍忽然喧哗起来,有两个人不知怎么推搡着打了起来,其他人习以为常地往旁边让了让,要么拍视频,要么拉上口罩,生怕波及到自己。
      斗殴的两个人踩在了那黑色脚印上,很快,他们红了眼睛,场面见了血。黑气蔓延到周围的人身上,围观者里有人不满骂着什么。
      闹哄哄的场面愈发显得妖怪缓慢安静得诡异。
      见效果达到,周明阳熟练地将绷带系好,遮盖住手背上的伤痕。他走到灌木后面,摸了摸一直乖乖窝在他怀里的绵绵,随后手里便无声无息地现出一把黑色的刀。他飞快撕开一张纸片,长刀上蓝色光膜一闪,给武器上了层保护——毕竟武器只有绵绵这么一把,要省着点用。
      那妖怪停在了树木间的石子路上,茫然地四处张望着,正要往回走,地上却忽然涌出四条符纸做的链条,将他捆得严严实实。周明阳趁机猛地窜出来,利落地出刀劈向那妖怪,将它斩成两半。
      然而刀下一轻,斩空了。地上彩色的雨披一分为二,连带着锁链散落在地。
      一阵恶寒窜上周明阳的后勃颈,他一矮身,反射性地一挥刀,随着金石交错声响起,一丛黑影从他头顶扫了过去,手中传来的大力顿时将周明阳扫开了几米。
      他不握刀的手一收,散落在地的锁链绕过妖怪向他飞来,那妖怪警惕地竖起触手,将符纸锁链搅成碎片。
      这时候,周明阳才看清楚站在他对面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人形的雨披下面,竟然只是五条连在一起的触手,没有头没有眼睛,就这么奇形怪状地堆着。那触手既不像章鱼腿内粗外细,又不像水母须细长柔软,看着像是暴雨冲刷下来的浓稠泥浆,用什么容器装它,它就是什么形状,还散发着一阵腥气。
      也不知它是个什么品种,长得如此诡异。
      这泥浆似的触手不做攻击时动作慢得很,走向周明阳的时候,在石子路上刮出拖曳似的痕迹。
      周明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换成了瑰色的魔眼。他飞快地靠近那坨“泥浆”触手,长刀与之接触时,坚硬的触手便已经片成块,只留下中间连接的部分。
      这一串流程周明阳驾轻就熟,结束得很快。他凑近着去看那仅剩的部分,那躯干却突然开裂,喷出汩汩黑色的液体,缭绕着黑色不详的气体,兜头向周明阳泼过来。
      周明阳抬手一挥,长刀化为雨伞,在这场黑色大雨里滴水不沾身。
      “又是这招。”他冷淡地挥了挥雨伞,挥去沾染的障。绵绵变的器具常年被他用特制符纸保护着,这种时候就格外有用。
      他避开黑水,踢了踢那滩炸开的“泥浆”,那块组织就抽搐着卷曲起来,扭成一个痛苦的形状,很快就没了声息。妖怪死亡之后会彻底消失,而被月藤寄生,大面积感染障的妖怪,连正常的形态都无法保存,也无从判断是否已死。
      周明阳记得曾在它身上看到过月藤,这会儿又看不见了,只得忍着恶心拿绵绵刀翻看这一地横陈的泥浆,偶尔在黑水滩里搅动两下,腥气混合着草木腐烂的味道沉淀在这片狭窄的小路上,惹得附近虫鸣鸟叫都散了去。
      而在他身后,一丝障液缓缓划过倾斜的树叶,汇成一滴浓稠浑浊的水珠,静默片刻,猛地向沉浸在搅动泥浆的周明阳射过来。
      周明阳背后没长眼睛,绵绵倒是感知到了,要不是它现在只是一把刀,浑身的毛都得炸开。此刻它来不及转换形状,只努力拉着周明阳向侧面偏离去。
      周明阳身体纹丝不动,捏着刀柄的手暴出了青筋。
      那滴障液眼看着就要穿透周明阳的胸腔,却在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间自燃了起来,淡蓝色的火焰微弱却还算明亮,在风中轻轻跳跃着。
      周明阳转过身,静静看着掉落在地上的障液,看它一点点烧干,又烧着了里面那颗发了芽的月藤种子,月藤新芽竟然也是黑褐色的,透着血液凝固的肮脏色泽。
      周明阳猛然收紧手指,黑色刀尖瞬间穿透了月藤种子,蓝色的火焰猛地旺了一瞬,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你还不愿意见我吗?”他低着头,看着这满地狼藉,“……沈空。”
      潮湿的树林安静了半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声叹息听在周明阳耳里,无疑是一声惊雷。他猛地抬起头,惶急地扫视四周。一阵凌乱的风跌跌撞撞滚过他身边,卷起地上枯碎的树叶,停留在了另一个人的脚下。
      “沈空……”周明阳愣愣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思念炙烤着他的灵魂时,他无时不刻不想见他,真正见到的时候,却忽然不敢相信了起来。
      他的手指渐渐松开,绵绵幻化回长不大的小奶猫,蹦跳着扑向对面的人。
      “你不要总让自己处于危险之中,我不是每次都能刚好出现的。”沈空慢慢蹲下身,半长的头发从耳边滑落,垂落在单薄的胸前。他抱起挨蹭着他的绵绵,细瘦的手指捏了捏它软绵绵的爪子,嘴边划过一丝笑意。
      周明阳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滚烫纷繁的情绪推动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向着这个人更加接近。
      三年了啊,他从无头苍蝇似的乱跑到拿自己设下圈套,就是想把这个人找出来。漫长的时光消磨着他的执念,淡化这个人在他心里的影子,等他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周明阳甚至无法置信,面前的人是沈空。
      “好久不见,我来看看你。”沈空勾开遮住眼睛的长发,宽大的衣袖里钻进了一缕湿冷的风,他似乎有些冷,禁不住拢了拢袖子,淡淡地说道。
      周明阳还是慢慢往前走着,一错不错地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人,他踩在了黑色的障里,蓝色火焰飘摇着燃了起来,为他清理一地狼藉。
      见他越靠越近,沈空微微后退半步,却被周明阳抓住。
      周明阳紧握着这只瘦骨伶仃的手腕,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你……你到底发生什么了,是不是被我伤的地方还没好,为什么会这么……”
      会这么憔悴,这么瘦,几乎没有了人形。
      沈空轻轻抽开了,他把绵绵放回周明阳手里,后退了两步:“我没事的。”
      “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周明阳几乎失控,声音拔高道,“然后你就消失了三年!我身上到底有什么,让你避之不及的?”
      沈空摇了摇头,包容地一笑,像是宽慰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周明阳咬着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转过身,看着四周不知不觉围拢了无数彩色雨衣,可以想象,雨衣下面目狰狞的妖怪是如何蠢蠢欲动。
      “原来是群居的。”他冷笑一声。
      “不要轻敌。”沈空说道。
      周明阳在余光里看见他召出了那把黑色的长刀,刀身上似隐隐有当初留下的血迹,他侧过头,不忍再看,手里的绵绵也化了刀。周明阳这才发现,他的这把刀和沈空的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他午夜梦回时恨不能折断挫碎的利刃,已经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很快就会结束了。”沈空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毕业快乐,阳阳。”
      这句本是普通的问候,周明阳却一惊,毕业?
      沈空沉默挥刀,不再解答他的疑惑。曾经唯恐给刀下的妖怪带来半分不必要的伤害的仁慈不见了,他无畏无惧,孱弱的身体爆发出可怕的力量,没有魔眼,却能一瞬间就清理掉大片触手,让周明阳丝毫没有用武之地。
      周明阳看着这令人惊心的背影,在想,他三年前就休学了,至今没回去上过,哪来的毕业?
      一会儿他又想起来了,也没错,回到南姜之后,他一直在学校呆着,绵绵变成沈空的样子上课,偶尔沈空也会回来,要不是这一次忽然有妖怪作乱,他也不会冒着危险亲身上阵,还好沈空及时赶到。今天刚好是他毕业的一天,他的学士服还在宿舍里放着。
      但他又发现了不对,他明明已经提前上完了所有课,以写论文的缘由请假外出。因为他发觉了沈空做的事不太对劲,问又问不出来,于是想办法独自外出调查,今天刚好是他毕业的时候。
      不是这样的,他确实休学了,自从树碑那次之后,大量妖怪被月藤种子寄生,障突破了防护,几乎把这个世界掀翻。他和沈空一起申请了休学,四处奔波,这一次也是为了解决这件事。
      也不对,沈空重伤濒危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怎么会奔波在外?明明是一直是他在代行调率者的工作,只是一直做得不太好,这次又连累了他。
      都不对,那天月藤把他们两个都拖下了障界,为了救他,沈空被障缠身,再也没能出来。他等了很久,所有人都放弃了,他还在等,现在沈空终于回来了,还祝他毕业快乐……
      不是,不是,不是!
      混乱的画面随着沈空的话语一股脑涌向了周明阳,每一个片段都像是臆想,每一个片段却都依稀是他经历过的。
      周围的景象波浪似的晃动了起来,彩色雨衣被泥水和障糊成肮脏混杂的颜色,刀剑击打的声音也朦胧了起来,像是隔着层磨砂玻璃般不真实。
      周明阳努力平复下思绪,目光不由得追逐着沈空的身影,无数个画面里的沈空重叠在那里,成为这片混乱世界里唯一清晰的东西。周明阳无法忍受似的,不顾身后张牙舞爪的触手,转身扑向这唯一的真实。
      周明阳最后还是没能再碰到沈空。
      逻辑冲撞崩坏,被刻意制造的完美世界在他眼前一寸一寸碎裂成块,他就像是掉进了一个没有底的洞穴,黑色自下而上淹没了他,毫不留情地淹没了他指尖指向的那个人。
      ……
      无边的黑暗里,一丝殷红的烛火摇晃着亮起,映红了铁栏杆的一角。
      周明阳喘着气直起了身子,大脑嗡嗡作响,他扶着栏杆,却摸到了一手粘稠的血。
      这个环境他很熟悉,在最初遇到沈空和绵绵时,他趴在阶梯教室的课桌上,做了这个梦。梦里沈空是个小孩子,受了重伤,被一个看不清脸的白衣妖怪抱在怀里。
      他就像个即将从沉睡里醒来的人,梦里的一切都开始慢慢褪色,违和和失真感笼罩着过往的这三年,他再蠢也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这只是一场漫长的梦。
      周明阳看着周围的场景,感觉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身临其境地疑惑着,另一半冷漠地观察着他自己对梦境作出的反应。
      突然出现在这里,是又预示着什么吗?
      栏杆冰凉,血液温热,握在手里的触感刺痛着周明阳的大脑,他往里望去,眼前却不是印象里的画面——
      而是一场谋杀。
      红色不详的阵法铺满了整间地牢,阵法的中央,手腕粗的锁链束缚着一个妖怪。那妖怪以极为温柔的姿势抱住了怀里的人,犬齿却深深楔入了怀中人的脖颈。
      周明阳睁大了眼睛。
      三年里,从未曾在他眼前出现过的玄月抬起了头,缓缓看向周明阳。黑色的纹路覆盖了他大半张脸,连带着他的笑容都狰狞了几分。
      玄月一只眼睛是红色的,另一只眼睛是普通的黑色,有些冷淡,在某些角度看过去的时候,有些熟悉的温柔。
      然而,这只眼睛再如何也不该出现在玄月的脸上。
      周明阳看到,融于梦境那一半的自己扯着铁栏杆,拼命往里伸手,嘶吼着听不明白的话。
      “你来晚了。”玄月低头怜爱地抚摸怀里的人,束缚身体的锁链一寸寸化为粉末。
      沈空的身体也在一寸一寸地消散。
      “你们所有人都在逼他,整个世界都在逼他,当然,我也是。”锁链已经消散了,玄月却还跪坐在地上,保持着原来的动作。
      “那么多东西妄图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他什么都给,我曾经以为是软弱,现在才知道,他只是不在乎,他从来都不理睬那些跳梁小丑,他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世界想吃掉他,他就把自己献了出去。”
      铁栏杆将周明阳彻底隔绝在外,他目眦欲裂,耳膜鼓噪,头重重撞在了栏杆上。他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这血变成了钢针,穿透了他的手掌,穿透了他的心脏,让他疼得发疯。
      “你猜怎么样?他把这个世界彻底分成了两半,一半还给人类,一半送给妖怪。”玄月将沈空平放在了地上,“他扯断了妖怪和人类之间的因果,再不会有妖怪因人类愿望的散去而消失了。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啊,他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我也不知道。”
      沈空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很久没有打理的长发散落在地面上。他真的太瘦了,不知道这段时间遇到了什么,像是很早以前把自己熬干了,熬成了这幅枯瘦的模样,连消散时化作的光点,也零零星星少得可怜。
      “你很幸运,什么也不知道,就迎来了最好的结局。”玄月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慢慢变淡,不像是死亡前的消散,而是宛如上帝正在用橡皮擦,把这一切不合理的东西修正擦净。
      “他是我这漫长一生里,遇到最不可思议的人。”
      随着这句话的消散,铁栏杆、鲜血、阵法、恸哭的周明阳都像碎裂的镜子,裂成不规则的块状,崩碎成无数个同样的世界。
      无数个世界,无数个撕心裂肺的自己。站在高处的那一半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 作者有话要说:  在基层做防疫中
    没有双休
    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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