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有妖怪！》甘木喵

68、第八块树碑

　　手术室前，红色的提示灯发出沉默的光芒。
　　周明阳坐在门口的塑料椅上，脸颊的血迹擦掉了，黑色纹路却像长在皮肉里，怎么也消不掉。他的指甲裂开，双手环住自己的肩，几乎把自己缩成一团，感官像是被冻住了，他感受不到外面的一切，只觉得冷。冷意从背后靠着的地方一路爬到他的脊椎骨髓里，冻得他瑟瑟发抖，牙齿紧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贯穿伤，好在没有二次伤害。”耳边的声音熟悉又遥远，“救援也很及时，你别太自责。”
　　“主刀医师是隐藏在人类世界的妖怪，几百年的外科经验了，值得信任。”沈七叶说道，“小阳，你也伤得不轻，去休息一会儿吧。”
　　“……他现在，听不进我们的话。”
　　外界的声音细密而轻柔地冲刷着周明阳的耳膜，他愣愣地盯着地面，看着苍白的方块地砖，地砖角落缺了一个黑乎乎的口子。
　　那道口子似乎注意到了周明阳的目光，冒出丝丝缕缕黑气，两端微微向上拉起，如同裂开的嘴角。
　　“你差点杀死他。”裂口道，“你把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不是我。”周明阳回答。
　　裂口又说：“不是你还是谁？”
　　“他说有人控制了我。”
　　“谁控制了你？”
　　“我不知道。”
　　裂口张开了些许：“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为了安慰你而这么说的？”
　　“他不会骗我。”
　　“是啊，他从不骗人。是你自己在骗自己，他从来没有说过你被控制了，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
　　“不是这样的。”
　　裂口越张越大，发出张狂的大笑，盖住了周明阳微如蚊蚋的声音：“怎么不是，你臆想出了黑色的月藤，然后把刀捅进了他的胸膛。”
　　“月藤是真的，那时真的很危险。”
　　“你如何证明那是真的？凭你的眼睛吗？你所看到的黑白世界真的存在吗？”裂口张开到极致，周明阳几乎能看见幽深甬道末端的咽喉，几乎要将他吞下去似的，“你太过自大了，仗着一双超越人类的眼睛，将幻觉看作真实。你不如看看你的双手，上面的血才是真实。”
　　周明阳低头，他的指尖破碎，丑陋狰狞，不属于他的血粘了满手，仿佛还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这才是真实。”他喃喃道，眼前一阵阵晕眩。
　　忽然，他感受到一阵滞闷，被卡着脖子拎了起来。玄月双眼通红，犬齿长了出来，刺破唇角，流出血液，他终于维持不住人类的外表，有了凶兽的样子：“人类，要是他有什么事，你给我去陪葬吧。”
　　原来妖怪流出来的血也是红色的啊。
　　周明阳沉默看着他半晌，脑子里盘旋着不着边际的念头，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好的啊，这都是我的错，他不该在里面，拿我去换他吧。”
　　“我现在就……”
　　“玄月！”沈七叶召出锁链，扯着玄月后退了几步，“你要做什么？”
　　玄月转过头沉沉睨了他一眼，瞳孔竖起，冷意森然。
　　他转头看着在场的三个人类，抬头望着猩红的手术灯，扯出一个冷笑，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周明阳注意到，玄月的后颈不知何时长出了黑色乱麻似的花纹，那花纹张牙舞爪，几乎要刺破肌肤飞跃出来，后颈锁链的一角被腐蚀掉了，看着有些坑坑洼洼的。
　　“周明烨，你带你弟弟回去吧，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对。”沈七叶说道，神情透着疲惫，“有什么消息我会联系你。”
　　周明阳忽然有些如梦初醒，他哥也在？
　　“我知道了。”
　　周明烨站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周明阳转头想要看一眼，却被捏住了后颈，随着一阵刺痛，一瞬间什么都不知道了。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在学校里了。
　　泛黄的枝叶，浓郁的桂花香，喧嚣闹腾的校园，种满香樟树的长长小路……经历了锦城的混乱，他才感受到，南姜这个地方真是比那里干净太多，也安宁太多。没有四溢的障气，没有残缺丑陋的飞灵，妖怪遵循着法则，露神镇守一方，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周明阳看着拍着他的肩凑过来的室友，眼神晃了晃，有些恍惚。
　　“你最近怎么总爱发呆？假期玩得太疯，还没收回来？”王乐康探头看了一眼他摊在桌上的高数，嫌弃道，“都讲后面去了，我还打算抄你笔记来着，结果你翻都没翻一下。”
　　“安静，老师看过来了。”吴思诚用手肘撞了一下王乐康，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讲台和课件。
　　“咦，大佬你手速可以啊，借我看看，自觉点把书拿过来点。明阳，你先听着，我抄完了给你看啊。”
　　“啊……好的。”周明阳愣愣地答道。
　　“明阳”这个称呼，他似乎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也是，在锦城，所有人都知道他姓的是周明，从来不会这么称呼他。只有在南姜，同学们会喊后两个字，老师会叫他周同学、小周，或者直接三个字连在一起喊。
　　也只有一个人，在这个偏远的，不追究来路，又干净安全的学校里，一本正经地喊他“阳阳”。
　　他叫得稀松平常，天经地义，一点也没意识到，听在他人耳朵里，这个称呼是如何的亲昵温暖。
　　“你想他了。”一个声音在周明阳耳边响起。
　　“是的。”周明阳答得坦然，他静静等着那个声音的后续。
　　从锦城回来之后到现在，这个声音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他，周明阳有时候会搭理它，有时候不会，却总是升不起清除它的念头。
　　“可你不配，你亲手杀了他。”那个声音道。
　　“他没事。”周明阳安安静静地握着笔，神情平静，“沈先生传话过来，他并没有伤得很重，很快就痊愈了，那把刀只伤该伤之物，你又记错了。”
　　“哈，是吗，当时情况那么惨烈，你信了？”
　　“他……给我打过电话，听起来还算精神。”
　　“只是电话。” 周明阳手里的笔裂开一个和医院里的一样幽黑的缝隙，裂缝讥笑道，“那他为什么不来见你？”
　　“沈先生也说了，碑树忽然发狂，他在处理后续，忙不过来。”
　　“他忙到学都不来上？除了那个电话，他还联系过你吗？”
　　周明阳抿唇不语。
　　“你后来找过他很多次吧，信息也发了，找沈七叶也传过话，他回过你吗？处理完了碑树的事情，你猜他还会不会回来？”
　　周明阳神情黯淡了些许：“会的……吧。”
　　“你自己都不信。”那裂口的笑声尖锐得像碎石摩擦地面，“他做的是对的，再接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你捅一刀。”
　　“……”
　　“沈空、陈妙锦、周明家、周明烨，不是没有好下场，就是被你拖累，只要你在一天，他们就不得安生，他们真的做得太对了，把你一个人往南姜一丢，可不是皆大欢喜？”
　　“我来南姜是假期结束开学了，也是没办法。”
　　“是的，你没办法。”裂口怜悯地说道，“你总是这样，给自己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就是不肯正视现实。”
　　“……”
　　“好好享受你象牙塔里的时光吧。说不定哪一天，现在你身边的人也被牵连而消失呢？”
　　那道裂缝合上了。
　　周明阳捏紧了它消失的地方，新长好的指甲用力抠在上面。
　　“明阳？明阳，下课了，你怎么又发呆了？”王乐康在他面前晃了晃，“回神回神。”
　　“啊……抱歉我有点走神，对了下节课是什么来着？”
　　“是高数啊，你不会没带书吧？”
　　周明阳一愣，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他一时没想得到，朋友催得急，就没再深想，背上包走向下一堂课的教室。
　　那支变了形的笔被他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再也不看它一眼。
　　时间在越翻越薄的教材里渐渐流失掉了，转眼泛黄的树叶凋零干净，尖细的寒枝直指天际，仿佛要划破这阴沉的天空。路边常绿香樟树刷上了保护的白漆，活像套了一层三尺白绫，就要吊死在这片哀寂的冬日里。
　　随着骤降的气温，白雪在一夜之间覆盖了整个南姜，窗台角落里被风吹进来些许雪花，白色的冰晶体浅浅堆叠着，等待有朝一日化成一滩脏污的水。
　　周明阳戳了一下那堆雪，戳出一个浅浅的坑。
　　“你手不冷吗？”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周明阳转过头，对上了一双清冷干净的眼睛。
　　“沈空”眨了眨眼睛，瞳孔恢复成竖瞳，蹲下了身抵着周明阳的裤脚：“我好无聊。”
　　周明阳无奈地摸了摸绵绵的头，被冰雪冻凉的手指划过对方不长的头发，感受那稍纵即逝的温度：“你不要顶着他的脸做这个动作。”
　　“反正没人看见。”绵绵打了个哈欠，看起来特别想找个纸箱子窝进去补眠，“你们学生太惨了，睡觉都不自由，到底啥时候毕业啊。”
　　“……还早，还有两年半。”摸着摸着，周明阳的手就停了，他出神地看着“沈空”，心里绵长的疼痛又泛了上来。
　　上次小长假后，沈空一直没回学校，沈先生说他脱不开身，委托绵绵代他上一段时间课，等得空了再换回来。不久后，消失已久的绵绵顶着沈空的脸出现在校园里，它像是一夜之间脱离了天真烂漫的小妖时期，变得成熟稳重起来。
　　初时周明阳非常不适应，在他眼里，两者差距实在太大，绵绵偶尔憋不住会找他撒会儿娇，一旦有外人，它却能很快绷住。也许是因为这里并没有其他熟悉沈空的人，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发现“沈空”皮下的芯子早已换了。
　　可是自称等人不忙了就把正主换回来的绵绵，又如何会期待“毕业”的到来？除非它所顶替的这个人，到他们毕业为止，都不会再出现了。
　　想到此处，周明阳的心就像被挖空了一块似的。他后来发现了，他能联系到的人真的很少，沈先生能找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脱，而附近的妖怪都缄默着，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被谁下了命令。
　　周明阳不由得心慌意乱，请假买了机票赶回锦城。
　　他一路走过繁华的都市道路和荒凉偏僻的郊外，将他去过的地方又走了一遍，积了灰的周明大院、被搬空的尚家迷宫、锦城郊外的医院、无处可寻的碑树空间。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行人擦肩而过，大小的车呼啸而过，他的时间仿佛彻底和这个世界错开，他想
　　后来实在没法拖下去，只好又回到了南姜。
　　那道裂缝的话仿佛犹在耳边，南姜似乎真的把他困住了，他们将他遗留在这里，和一群不知世事的学生一起被保护在课业的囹圄里。
　　“你想他了？”绵绵顶开周明阳的手，站起来问他。
　　周明阳笑了笑：“毕竟很久没见了。”
　　“你看着我不行吗？”绵绵向前走了一步，凑近了一些，“我和他长得不像吗？我以后不做那样的动作了，给我点时间，我会变成他。”
　　“你们毕竟是不同的个体，总归是有哪里不太一样的。”
　　“不是哦”绵绵散开情绪，表情淡了下来，就是这副模样，骗过了所有老师同学，“我曾经获得过他的血，我随时可以往他的方向转变，包括记忆、性格，思考方式，生活习惯，他也同意过了。”
　　周明阳敛下眼眸，心神震动，不知是绵绵能复制沈空更震惊一点，还是曾有沈空授意这件事更让他震惊一些。
　　“我是你愿望的化身，只要你希望，我就会变成他，这样不好吗？”
　　周明阳后退了一步，眼神却依然死死盯着这张脸：“不，你们是不同的，你变成了他，那你自己怎么办？”
　　“满足你的愿望，从来都是我存在的理由。我能感觉到的，你很在乎他。”
　　绵绵走上前，每走一步，身上就有一些细微的变化，竖瞳变了回去，走路的姿势调整了些，眼角眉梢里氤氲起看不分明的温柔，和记忆里的沈空一模一样。
　　周明阳被逼到窗边角落，窗台角落的雪花被风吹起，吹进在他脖子里，冰凉地刺痛他的皮肤。
　　“我不会离开你的。”“沈空”抱住了他，温热的气息喷吐在周明阳耳边，带着月色里湿润的气息。
　　他唤了一声：“阳阳。”
　　周明阳陡然停止了动作，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你还在挣扎什么呢？”周明阳似乎听见了那道裂缝凑在自己耳边窃窃私语，“要是连这么完美的替代都错过，那你可就真的无可救药了。”
　　“不，这不是我所期望的。”
　　“你的期望无法实现，你找不到他，不是吗？留个念想吧，不然过个几年，你就真的要把他忘了。”
　　周明阳侧头看了过去，那幽黑的裂缝不知有意无意，刚好出现在“沈空”的嘴角，两者重合，像是绽开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他一把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绵绵，站直了身体，表情像是被冰雪冻住了，变得冷且硬：“我不会放弃的。”
　　这一找，就是三年。
　　周明阳不顾反对，申请了休学，追寻着全国各地的奇闻逸事，寻找那一缕妄念。一旦有了灼心烧肺的企盼，短短三年也能变得漫长难忍。
　　从闭塞寂静的山村，到繁华喧嚣的城市，他出海见过滔天风浪里山一般的巨鳍，下过深渊和龟缩在地底的丑陋生物对话。有面皮融化的鬼怪如影随形的纠缠，也有无数甲壳生倒刺的妖物围追堵截。
　　曾经他所遇见的妖怪似乎都怀抱着某种向善的好，即使是大凶的妖怪，也总有身不由己的苦楚和缘由。随着看到的世界更加广阔，他遇到了纯粹恶意的妖怪，软弱到让人恨其不争的妖怪，偏激者、从众者、漠然者、利己者……妖怪是人类世界的投射，妖怪的生态与人类何其相似。
　　他寻找月藤，寻找障界，却总不能如愿，障在他的双眼里并不十分清晰，总是要等到积累至浓厚的时候才能捕捉到，那样浓厚的障带来的破坏性也是巨大的。
　　游走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危难艰险总是有的，他都安然无恙，仿佛有人不愿意他出事。他不止一次捕捉到沈空的痕迹，但总是擦肩而过。
　　每当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的时候，那当胸一刀的画面就带着血色泛了上来，让他辗转反侧，如鲠在喉。他一分一毫检阅自我，把这段记忆嚼了无数遍，疼到麻木，只想追寻到真相。
　　一个人走夜路时，周明阳常常忽然转过身，空荡荡的来路漆黑幽深，唯有婆娑的树影群魔乱舞，两三只扑火的白蛾撞着将熄未熄的路灯，发出伶仃声响。
　　他带上了绵绵，绵绵变的刀剑不再一碰就散，也能像真的一样坚硬森冷。周明阳再也没让它模仿沈空，只是这小妖怪别的筋不通，琢磨他心思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有一次半夜醒来，它变成沈空的模样坐在窗边，遥遥望着他。纯白的窗帘随风扬起，月光在他的发间跃动，在他双眼里印下星河万里，只一眼，就勾起他深切的思念。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只是梦醒之后，枕巾已湿。
　　时光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刻印，那个不知所措，常识匮乏的年轻人被掩埋在了记忆深处，行走在两个世界交汇处的，是一身黑衣，风尘仆仆的青年。
　　他手持一把妖怪变化而来的黑色长刀，脸颊一道缠绕着的黑色花茎，双眼绚烂如绽开的魔花，万般邪魔不侵身。
　　三年，不长也不短，是一个半熟的陌生人能停留在记忆里最长的时间，也是将一个人铭刻在骨血肺腑灵魂里的，最短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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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戴好口罩不要出门！
就算被迫宅家我更文速度貌似也不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