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啊，有妖怪！》甘木喵

67、第七块树碑

　　鲜血一滴一滴从指缝里淌了下来，顺着周明阳骨节分明的手指蜿蜒而下，淌过青筋分明的手腕，一直渗进洁白的衬衫袖口里。他冷静地捡起地上沾血的水果刀，用草草包扎过的手捂住眼睛，那手渗出些薄薄的红色，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用力摁住了眼眶。
　　在刺穿手背，感受到剧烈疼痛后，周明阳马上意识到用丝线裹住利刃有用，才用同样的方式用刀扎向眼睛眼睛，以期待神秘的操控者现身阻止。
　　他够狠，也够果断，事实上，对方确实阻止了，但也没有现身。
　　——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疲软的丝线忽然发力，牵扯着水果刀偏离几寸，掠过眼皮，划在了眼眶上。
　　这一刀不浅，鲜血马上流了下来，也不知伤到了哪里，周明阳只觉得眼皮像是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但他清楚，除了在脸上多一条伤疤，这伤不算什么，眼球内部结构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除此之外的变化，就是周围的景象了。从短暂的昏迷中睁开眼睛，周明阳发现自己完全换了个地方。
　　这是一个广阔到令人难以想象的空间，人站在其中，宛如蚂蚁立在江河之上，目力到达极致只剩下一片茫茫然。这片茫然通过视神经印在头皮上，揉成模糊迷蒙的色块。
　　地面上沉积着一层低矮的浓雾，浓雾没过膝盖，让人看不清底下藏着什么东西。而天上是无数虬结的枝干，肆意横陈，浑然粗壮，如同巨人的五指，拖住了上方的空间。
　　枝干之间没有绿叶花果，只有透明的丝线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那丝线每隔一段距离就垂落到地面，让人担忧会不会有什么巨大的蛛类顺着丝线爬下来。
　　难怪他摸不到边缘，这么大范围的丝线，连边都看不到，两个月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头。
　　周明阳扯了扯垂在身边的一根丝线，没能扯动。他忽然想起来，这些丝线总是以中间段出现在他面前，从没见过头或者尾端，天上的线不好找线头，那地上的线总是可以的？
　　他也不捂着眼睛了，任由未干的鲜血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如泪一般垂在下巴尖上，他一弯腰，一倾身，就坠落在地面上，很快消失了踪影。
　　周明阳现在只有半边视力，距离掌控不太好，也没在意这些小细节。或者说他干脆任由血液滴落，他很快摸到了丝线的头，原来丝线系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石碑上，这才怎么也拉不动。浓雾遮眼，他俯下身来，勉强看得出来那石碑是灰黑色的，上面用一种奇异的文字刻着碑文，文字棱角锋利，石碑沉默坚硬，有点像李宇鹏背上现形的那玩意儿。
　　石碑立于平地是记号，刻着碑文更是某种提示，证明下面埋藏着什么东西。周明阳随意转悠了一圈，每根垂落的丝线下面都系着石碑。如果这片低矮的浓雾散去，这里几乎就成了一个无比庞大的墓园，无数亡灵挤挤挨挨相亲相爱，共同营造阴森可怖的氛围。
　　初时的惊悚过去了，千篇一律的墓碑也显得无聊了起来，他又看不懂碑文，不知道埋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转着转着就转回了原位。周明阳走得足够小心，然而“墓碑”实在太多，又视线受阻，他还是免不了被绊上一跤，摔进“亡灵”堆里，磕得浑身都疼。
　　低矮的雾气一瞬间没过了他的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明阳顿时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伸了伸腿，踢到了半块断掉的石碑。
　　周明阳：喵喵喵？
　　这本来就是断的还是被他踢断的？不管怎么断的，反正都是锅从天上来，希望石碑下镇着的大兄弟不要一怒之下掀了地盖扑上来。
　　周明阳正头疼着，忽然，一阵响动从浓雾外头穿了过来。
　　他漫无边际的神思顿时一凛，低矮浓厚的雾气正好给他做了遮挡，周明阳缓下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响动。
　　“……你还能坚持多久呢？”一个略有些熟悉的声音说道，那语调有些奇怪的口音，不像在说话，倒像是在念着什么咒。
　　周明阳闭上眼睛，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高瘦的身影，却始终无法回忆起这个人的面容。他正打算将这个人影在心中按名字拼音顺序对比过去，另一个人的话语也传了过来。
　　“我会做完所有我该做的事。”
　　周明阳愣住了，脑海里盘旋的思绪全都停了下来，他按捺住重重疑云，把身体伏得更低。
　　“你该做的？”一人轻笑了一声，又温柔又无奈，“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喜欢这样，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
　　沈空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淡淡道：“你的时间到了，回你的地盘去吧。”
　　这话说得平淡，周明阳却在其中听出了微微一点厌烦，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在沈空身上感受过，内心不由得越发疑虑。
　　“好吧好吧，我走了，你可要好好地坚持到我们下一次见面呀。”那声音里带笑，说道最后，还带了些空灵的回音。
　　“不会再见了。”沈空抬起手，气流缓缓划过他的手心，黑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掠过缠绕在枝干上的黑褐色藤蔓，月藤四分五裂，被蓝色火焰灼烧成灰烬，月藤幻化的人影也随着火焰散去了。
　　沈空收了刀，转过身来，看到了本不该在此的周明阳。
　　周明阳伤了一只眼睛眼睛，鲜红的血丝不断往外渗，汇聚在下巴上，要滴不滴，另一只眼睛直直得看向他，倒映出茫然无措的沈空。
　　沈空直接愣在了那里，两人之间的沉默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还是没说出来。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坚持多久？”周明阳睁着完好的眼睛，紧紧盯着他，走过去的时候差点又被石碑绊倒，“你有什么在瞒着我。”
　　沈空像是被周明阳脸上的血迹刺了一下，把目光移开：“没什么，我的工作业务罢了，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正常。”
　　“我是有很多事不知道。”周明阳思绪万般，却不知如何将胸中闷着的担忧说出口，“我觉得这个不是简单的事，刚刚那个妖怪说的话我听到了，你……”
　　你什么坚持不住了？
　　你是不是哪里出问题了？
　　严重吗？你会怎么样？
　　还是说……
　　周明阳知道自己容易想太多，还喜欢往不好的方向一路揣测过去，如果不问个清楚，他能把自己都吓到。但是沈空为什么不回答呢？是不是沈空知道答案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避重就轻，干脆不回答。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似乎怕吓到对方，周明阳放轻了声音问道，“你说，我会帮你的，像之前一样，我能把眼睛借给你，不行吗？”
　　“你眼睛都伤到了，还怎么借？出去之后，好好养伤，没事的，别怕。”沈空很难得地笑了一下，“本来就跟你没什么关系，是我的错，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
　　这笑却让周明阳的心中一悸。
　　哪一次不是他倒霉被人类和妖怪坑，沈空只有将他捞出来的份，哪里有什么“牵扯进来”？
　　是沈空想太多把这些归咎到自己身上，还是他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切都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进行下去了？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周明家的混乱，尚清源的紧追不舍，他都没有好好想过眼前的一切。
　　“别想太多，我们走吧。”慌乱过去，沈空又恢复成往日平淡的样子。他这样说着，向周明阳伸出了手。
　　微亮的天光穿透层层叠叠的丝线，落在沈空的身上，柔和了他的眉眼。尽管神情还是淡淡的，这淡已然不是曾经的疏离，而是柔软如云絮，和缓如暖风。
　　看这这样的他，周明阳逐渐歇了步步紧逼的心思，舒展开眉头。还能怎么样呢，他可是沈空啊，是无数次带他走出纷繁杂乱的漩涡，让他始终能在心底留下一片干净的角落的人，他如何能做出违背他意愿的事情呢？
　　有什么问题，出去再一起解决吧。
　　这么想着，周明阳走上前，握住了面前的手。
　　就在此时，破风声传来，无数黑色的藤蔓如同横向喷发的火山，从沈空身后猛然炸开，向着两人扑来！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周明阳只来得及睁大眼睛，沈空就已经被藤蔓缠上了。
　　他一把推开周明阳，召来长刀返身砍去，却被藤蔓迅速打飞出去。他很快反应过来，两手捏出一个复杂的印，火焰现出，烧断了一部分藤蔓，可是更多的藤蔓又到了近前！
　　沈空意识到他的术法只来得及烧干净一个人身上的藤蔓，想都没想就清理了周明阳身上的，自己反倒被无数藤蔓缠住了，裹了一层又一层，将他牵拉着往藤蔓显形的地方拖去。
　　黑刀被打飞之后就被枯朽的藤蔓牢牢捆住，挣脱不得，也无法变形。沈空见召不来，一直用的术法，很快他的一只胳膊被藤蔓扭断了，他便单手结印，勉力阻挡。然而不管他如何挣扎，依然是杯水车薪，黑色藤蔓就像是无穷无尽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缠上来。
　　周明阳被一股推力扔进了石碑堆里，无数石碑磕得他浑身青紫，待他挣扎起身时，看到的正是沈空被藤蔓纠缠着，拖向半空中深而狭窄的黑洞里。
　　“沈空！”周明阳大叫起来，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连滚带爬扑过去，埋在雾中的石碑和垂下的丝线阻挡着他的前进步伐，他再一次摔倒了。
　　周明阳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力，黑洞距离他看起来只有几步远，但他就是够不到，够不到！
　　他看到无数漆黑的障从黑洞里漫了出来，顺着藤蔓爬到了沈空一尘不染的衬衫上。沈空回过头望了他一眼，脸上被划出道道红印，眼中却还带着微微的安抚，仿佛在说：“我没事的。”
　　周明阳的心重重锤了一下，呼吸从他身上抽离，冰冷的潮气从地底下渗出，没过了他跪倒在地的膝盖、手肘，没过了他的胸腹，没过了他的咽喉和头顶。
　　黑暗曾经短暂地隐去了，现在，它们又要追上他了。
　　周明阳感到心底有一头凶兽正在缓缓苏醒。
　　这种感觉真是太熟悉了，收到恐吓信的时候、得知母亲死亡真相时、绑架犯将□□摁在他身上时……还有最开始，被霸凌的时候。
　　这一切沉沉压在周明阳身上。
　　为什么是他呢，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连唯一理解他的人也要被夺走？
　　周明阳曾将一切不幸其归结为自己的“见”，但沈空告诉他，他们只是看待世界的方式不同，世上哪有人观察问题的方式总是相同的呢？再怎么特立独行，他们也都只是正常的、普通的人类。
　　那日看台的风吹来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吹散了他陈年沉积在心头的灰霾，他的存在不再是“不合理”的，他有了为之努力的方向，从此他不再被动地随波逐流，与人保持距离，而是逐渐接受这个世界。
　　不会说话，过度的礼貌像是一夜之间从他身上消退了，即使依然风雨交加，他怀抱着一方小小的暖炉，便不再绝望，有足够勇气前行。
　　但是现在，这点温暖都要被夺走。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被他牢牢压抑着的心声终于破土而出，在他耳边大声地怒吼，谁也不能碰他。
　　那是他的救赎！
　　井底的失足者啊，黑暗、饥饿、寒冷包围着绝望的他。如果半空中坠落一根晶莹剔透的蛛丝，蛛丝的另一头很可能系着吃人的妖怪，他还会抓住吗？
　　周明阳的回答是：会的。
　　诡谲的魔花在周明阳的眼中绽放，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瞳孔里多出了无数细小的纹路。纹路从瞳孔往外蔓延，犹如肆意张扬的花藤，脱出了眼眶，覆盖在周明阳眼角的鲜血上，在他的脸颊边勾勒出一道妖冶的痕迹。
　　世界灰白一片，浓黑的死亡线愈发鲜明起来，带着沉沉不详的气息。在这片黑白交织的世界中，他看到了沈空的刀。这把刀简直称得上是异类，刀身澄净没有一丝驳杂，黑线缠绕在它周围，明明灭灭如同无数爆开的火星。
　　周明阳撞了过去，用指甲生生割开了重重交叠的月藤，指尖破碎，甲盖崩裂，断裂的指甲碎片嵌进肉里，他也毫无所觉，终于挖出了那把黑色长刀。
　　长刀一入手，周明阳冥冥中就有感觉，他能用。
　　在其他人眼中甚至连形态都看不见的刀，他却能用。
　　周明阳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什么，细小的电流从手掌与刀柄接触的地方窜起，不疼，却烧得他灵魂都要沸腾了。
　　全世界的弱点都暴露在他的双目之中，拿起刀的他，无往不利，无坚不摧。他甚至看到了无数黑线的交点，这些交点意味着更大的破坏力，长刀猛然砍向它们的刹那，荡开的余波震得大范围的黑线都湮灭了。
　　漫天月藤朝他扑来的时候，他毫无惧怕。
　　风声，刀刃挥击声，藤枝纷纷碎裂坠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铺满了广阔的空间。周明阳无法看见现实世界的情况，只凭手感和耳中听到的声音判断，但这也足够了。他听到月藤无暇他顾，放弃带走沈空，转而向他扑来。沈空在稍远处呼唤他，周明阳向着那个方位披荆斩棘而去。
　　他的双臂很沉，头脑发昏，之前摔打的后遗症慢慢显露，鲜血覆盖住视野，让他眼前一阵模糊。他不敢停，一股执念支撑着他，驱使着他，逼迫着他。
　　也许他的爆发过于突然，月藤并不能有效应对，渐渐它们的攻势减弱了，周明阳不再疲于应付。他看不见自己是如何杀气腾腾的模样，只抽空唤了一声：“沈空？”
　　却并没有得到回复。
　　他怔了怔，不敢置信，疯了一样清除了扑来的月藤，才终于得空解除了魔眼。
　　一睁开眼，满目的红色猝不及防铺满了他的整个视野。一滴鲜血顺着那把无坚不摧的长刀滚落而下，啪嗒一声砸在地上，砸得周明阳双耳发聩，嗡声不绝。
　　“沈……空？”
　　面目苍白的青年靠坐在粗糙的树干上，一张口就有鲜血从嘴边滚落，他的胸膛被一把黑色长刀刺穿，钉在身后的树干上，如同被标本钉钉住的脆弱蝴蝶。
　　而这把刀的刀柄正在周明阳的手中。
　　周明阳开始发抖，他甚至不敢闭上眼睛重新确认。越来越多的血液滚落在他握刀的手上，温热粘稠的触感让他浑身一个激灵，像被电了一下，就要松开手。
　　沈空手却飞快握住了他，让周明阳无法抽开。
　　“你可以……控制它的。”胸膛被周明阳握刀刺穿的时候，沈空用手挡了一下，没有当场被捅破心脏而死亡。即便是如此重伤，他依然冷静到令人无法置信，忍着剧断断续续道，“……死不了，你别……让它消失。”
　　周明阳的嘴唇都在抖，他心里乱成一团，茫然、愧悔、疑惑、不敢相信、痛苦混杂在一起，搅得他脑后突突得疼。他努力集中精神，靠着沈空握着他的手，才不至于软倒在地。
　　然而这只手的温度在慢慢降低。
　　“对不起，你，你别睡……”周明阳无措极了，另一只手环住了沈空，垫在他的后颈，摸着那愈发微弱的搏动，尽量控制住刀身不要给他带来二次伤害。
　　“你刚刚……被什么控制了，不是…你的错。”沈空声音很浅，痛苦地喘一口气，呼吸之间有血沫散开，他像是无力支撑，歪在周明阳的手臂上，清澈的双眼渐渐涣散开。
　　周明阳脸色大变：“沈空！”
　　“这把刀只伤……该伤之人。”沈空的声音轻得可怕，没什么焦距地看向周明阳，到了这个地步，他的眼中依然没有半分阴霾，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神色里流露出一丝怀念，“我不会……有事的。有事的，从来都不是，我……”
　　“你什么意思！”周明阳如遭雷击，“你把话说清楚，你别睡，我求求你了，你别睡，沈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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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未来三章即将逻辑混乱漏洞百出
当然我是故意的= =，剧情需要，想写这种意识流的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