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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其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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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无际的暖色余晖中,一切动作都变慢了。
清风停驻,呼吸静止,百姓腿脚发软,惶恐地跪在地上,不敢仰视被深黑大氅笼罩的男人。
那男人抿着嘴,嘴角微微下耷,浓眉与眼睛组成严厉的面相,脊背笔直如一柄崇高的战旗,迎着落日投下阴影。
统率尾张之豪杰,魔王化身的存在,喜怒无常到令人生畏,织田信长本不应出现在贫瘠落魄的平民区。
然而,轻易打破他人的预料,亦是信长一贯的作风。
“喂,拿酒来,”缰绳随手臂绷直,信长驾住焦躁的马匹,拔高了声调,“邀请喜欢凑热闹的我,却没准备好接待的宴席吗?”
再随意的语气,在前田利家耳中也如同炸雷,他头皮一阵发麻,鼻尖连忙贴上泥土,“万分抱歉,主公大人!我这就去——”
“你是婚礼的主人吗?”抬了抬下颌,信长用马鞭一拍鬼灯的肩膀,“无礼之徒,胆子越来越大了!”
气氛稍显死寂,四周鸦雀无声,但见鬼灯应下信长的责备,顺手接过马鞭,脸上没有起伏,谢罪倒很麻利。
“恕在下礼数不周,我是乡下农民出身,行事难免粗鄙不堪。”
倘若是不熟悉的人,多半以为他在说反话,宁宁忍不住想,又听鬼灯继续道,“主公大人,请务必饮杯婚礼的薄酒,权作我等对您的感激。”
顺理成章地,鬼灯向屈膝的宁宁望去,示意她回屋取酒,谁知信长摇了摇头,转而对一旁候立的前田利家道,“犬千代,你去取两只酒杯来。”
前田利家茫然地眨了眨眼睛,阿松拧了他一把,他才如梦初醒,快步走进陋室。过了一会,他掀开破洞的门帘,用净布再三擦拭粗制泥杯,与酒壶一并献给织田信长。
不需女人们插手,作为家臣的鬼灯自觉举起酒壶,清冽的液体倾下,斟满了成双的杯盏。
织田信长平推手,一只酒杯给鬼灯,另一只被送给了宁宁。
“既然是你们二人重要的日子,我非得讲些人情话才行,你们一齐喝下这美酒,从此便是恩爱的夫妻了。”
说罢,他用一种强硬的语气,驱赶鬼灯走到宁宁的面前。
缺乏温度的男人,洁白无暇的女人。
这一刻,他们的身份仅仅如此。
不是人与鬼,不是格格不入的旧日亡魂,或许未来的某一日,他们依旧会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地斗嘴,唯独这个瞬间,鬼灯与宁宁都收起了伪装的面具。
事后宁宁回想起来,隐隐觉得好笑,不知是哪一个隐秘的点,触发了鬼灯难得的真情实感。
新婚妻子与丈夫对望片刻,仰头饮尽酒液,祝福声接连响起,前田利家喜笑颜开地拍着手,刚想去恭喜同僚,只见鬼灯擦了擦嘴角,侍奉信长翻身上马。
“主公大人,您要离开了吗?”
“啊,利家留下,”信长瞥了一眼毫无挂念的鬼灯,止住离开的马蹄,“你这家伙,抛下妻子在家,不觉得她可怜吗?”
“不,比起形式上的陪伴,我认为她更希望我受尽千辛万苦,为织田家拼死效力,日夜不归家也无妨吧。”
“您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宁宁文静地笑起来,握手成拳,做出鼓励的姿势,“请汗流浃背地努力工作,不到过劳死的地步就好哦。”
旁观的信长翘起嘴角,在鬼灯转过视线前,他飞快地掩拳咳嗽一声,露出什么都没听见的表情。
可惜,很快他便无法假装置身事外了,宁宁话锋一转,对高高在上的主公昂起脸庞。
“您今日特意前来的恩情,我没齿不忘。”
她一字一句认真得紧,双手举至额前,再次行礼,“愿您能从战场平安归来。”
高大的身影顿住,信长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看着肺腑之言的宁宁,好似有千万句话嗫嚅在口中。
随即,信长解开胸前的系带,将披风高高抛起。
布料翩然飞舞,翻出类似风浪的形状,落在宁宁的足边。
阿松惊呼一声,连忙提起尚存温度的披风,工整地盖在友人的肩头。
沙场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纯洁的新娘并不畏惧,反而珍惜地拢住襟边,把整个身躯缩在黑夜般包容的色彩下。
“妻子嘛,理应对丈夫撒娇发脾气。”
像是宽慰宁宁,劝她不要丧失底气,信长策马扬鞭,大声喝令,马蹄扬起尘沙,由鬼灯的牵引渐渐远去。
不容亵渎的主公一走,阿松登时瘫坐在地,拍着胸脯害怕道,“信长大人真威风,我还以为他会大动肝火,砍掉我们的脑袋呢……”
话未说完,前田利家捂住她的嘴巴,“不可在背后妄议主公啊!”
“呵呵,我倒觉得,主公大人非常通情达理。”宁宁拢着精致的披风,在五阿弥的扶持下站起。
鬼灯意图回避,自己暂时不想面对鬼灯,信长看出了他们的间隙也好,无心之举也罢,没有强制鬼灯留下作伴,宁宁不由得松了口气。
“对了,木下大人今夜多半不回来,”宁宁忽地短叹,从内厨取出一份包好的饭团,递给五阿弥,笑眯眯地叮嘱道,“把这个送去给他吧。”
“现在飞奔追赶,还来得及。”
安土民区与城主的居所之间有一片旷原,杂草丛生,虫鸣不绝,一株成荫的树木伫立于田野。
鬼灯慢条斯理地迈步,马儿跟在他后面,鞍座在空气中左右摇摆,飞虫驻足在上歇脚。
方才震得人大气不敢出的织田信长,现在正走在下属身边,略微落后一步。
“今川义元已经率领大军朝京都前进了吧,”鬼灯谈家常一般地道,“前线交战到哪一步了?”
“按照织田家的兵力,哪怕雇佣周边的农民,给每个人都发放武器,也毫无胜算。”
必败无疑的军情一旦传出,将引起巨大的动荡,家臣生出背叛之心,百姓接连逃去他国,无需与今川正面冲突,一个国家会从内部自行瓦解。
此等劣势,根本没有逆转的余地,织田信长却事不关己,望着渐沉的天空感慨道,“实在是,未来无望。”
鬼灯点了点头,吐出的话更加石破天惊。
“旁观部下接连丧命,还不能提出实质性的决策,众人皆醉,唯有你知晓这是条末路,一定十分煎熬吧。”
“如果真如你所言,区区牺牲根本不重要,”信长皱起眉宇,尝试几次,到底没能变得轻松一些,“能与‘那个人’对抗的只有你,没想到当初不起眼的他,居然会变成这么棘手……”
“因为他的执念太深,不惜毁灭自己,也要变得丑陋。”
两人你来我往,耳语随风声飘散,与泥泞的鞋印共同留在杳无人烟的荒原。
待交谈彻底消失,沙沙作响的枝叶下,走出一个脸色惨白的男人。
他靠在树干上,冷汗顺着额头滑落,急促地喘息,心跳几近跃出喉腔,许久,才松开了将饭团捏的粉碎的手。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其七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