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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   “太郎~良助~阿永~右五郎…”

      “你们这些混蛋~胆小鬼~没出息!”

      围着篝火,六七个半大不大、看上去年龄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他们一边用着破锣嗓子唱着跑调跑到姥姥家的奇怪歌曲,一边拿着酒壶就往自己嘴里灌,喝几口就打一个酒嗝,然后继续扯着嗓子唱歌。周围偶有几个老兵路过,其中一个试图上去阻止这群孩子胡闹,让他们清醒一点,却又被同行的人拉扯住,老兵们看着这些还很年轻的娃娃兵,一同叹了口气。

      最艰难的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攘夷军也迎来了一段时间的休息期。因为这段时间战事频发,人员伤亡很大,原本的建制也已经是零零散散,营队只剩下连队,连队只剩下排队,所以长官们再一次重编了军队,这一次,他们这些新兵,除了阿胜比较倒霉去了其他队之外,大家都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队里。

      所以,为了庆祝松本小队重聚,这些孩子们便在难得的假期里开起了篝火晚会,一边喝酒一边唱歌,嘲笑起了那些已经不能来参加这次晚会的同学们。

      这其中,入江的声音尤其大,他本来就是村塾里出了名的五音不全,平时他若是唱起歌来,其他同学必然会避之不及。可是今天却成了他带头,其他同学附和着一起放声歌唱,整个营队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银发的少年也是喝多了,此时,他睁着一双本来就无神的眼睛,拽着他的同窗就夸张地大喊道:“哟!这不是咱们的矮杉…不对!是高杉同学吗?哎呦呦,你他妈的还没死啊!”

      “可不是,活着呢!”

      若是平时,听见银时这么轻浮的语气和他说这种话,高杉铁定会给他一拳然后和他打起来,可是今天大家都喝多了,所有人都开心地又唱又跳,谁也不会去做那个没眼力见的扫兴鬼。所以高杉也就拍拍银时的肩膀,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大着舌头顺着银时的话喊了下去。见到连高杉和银时都这么和谐,其他同学更来劲了,到最后,大家一起异口同声地高声唱道:

      “汨罗渊水乱拍波,群云翻涌巫山峨。
      昏昏浊世吾独立,激昂义愤热血歌。
      权贵只晓傲门第,忧国此中真乏人。
      财阀巨富恣夸辈,不思社稷民不生。
      堪叹身荣国反败,纷纷尘寰民皆踊….”

      一首歌唱完,银时扫了全场一眼,熟悉的脸庞中唯独少了一个黑发的少年,他顺手就拽住入江问:“假…假发呢?他跑哪儿去了?怎么不和大伙一起开心?”

      “谁知道啊…也许是去海军那边报道了呢!海军不是一直哭穷说没人吗?”入江也是喝大了,随口就开始胡说八道,而银时一听,也就接着拍大腿骂了起来:“什么!上次要不是海军那群马鹿关键时刻掉链子,我们早能把那群狗子给包…包围一网打尽了!假发居然被那群马鹿给挖墙脚走了吗!难怪我看他软弱的样子…他该知耻了!要知耻!”

      “你说谁去海军那儿了呢!”

      就在银时肆无忌惮埋汰自己老同学的时候,黑发少年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他身后,反而吓得他和其他几个少年大叫起来。这群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孩子们,现在却都一副“妈呀贞子出来了”的胆小模样。见他们这怂样,桂也不吓唬人了,拿起手里的信展示给所有人看道:

      “刚刚前辈说有信过来了,我是去拿信的。”

      说起故乡的信,少年的面目有一瞬的无奈。他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打仗,都没安定的地址和时间来寄信,好不容易战事稍缓,他赶快写了信回去,告诉了故乡的师母他们现在的地址,果不其然,才过了个把月,故乡那里就寄来了信。

      黑发少年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拆开了信,只不过刚看了一眼,他的神情瞬间大变。他身边的瑞人敏锐意识到了他的情况不对,便问他,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这封信是阿清写的…她说,真礼因为难产,一周前过世了,她让我们…最好能回家一趟,送她最后一程。”

      少年话音刚落,刚刚还大声嚷嚷着的同学们,也瞬间安静了下来,本来愉快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窒息而僵硬。好久,高杉才沉默地对着地上狠狠地打了一拳。

      “老师还没救出来…师母就…就算我们能救出老师,我们哪来的脸去面对他?!”

      少年从牙缝中挤出了这样一句话,篝火仍然烧得噼噼剥剥,正是夜深该继续放歌的时候,但是没有一个人再吵闹。就在这个时候,银时开口了,声音却不再轻浮。

      “我回去吧,真礼算是我的姐姐也是母亲,我理应去为她上一炷香。我做个代表,大家就别回去了吧,省得到时候长官以为我们要集体做逃兵,不批准。”

      白发的少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嗓音第一次带有了变声期之后的嘶哑和低沉:

      “等我们救出了松阳之后,一定要好好和他道歉,我们没能守护好他的妻子。”

      没有人有异议,甚至于他们的情绪,也只有在听闻真礼死讯的那一瞬间有些许波动。这些少年们,他们十分默契地一起举起了酒壶,只不过不是喝酒。每个人都不在乎手中的酒壶里到底还有多少酒,所有孩子都将手中的剩下的所有酒倒在了地上,用这种方法祭典自己的师母,与战死的同学们。

      这些孩子,在收到家乡的报丧信之后并没有多震惊多悲伤,因为他们已经麻木了,死亡,这种别人看来天大的事情,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了。

      ……

      阿清看着灵堂前那群前来吊唁的村民,她的表情依旧是麻木的平静,可是她的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绝望呐喊:

      少来装得这么假惺惺的了!逼死了真礼的…不就是你们吗!现在她死了,你们开心了吧!

      昨天,在请了镇上丧事公司的人来处理后事之后,她将自己一个人关在了真礼的房间,说是要为她整理遗物,可是她从早上到晚上,一直没有出来过。她不知道饥饿,也不知道劳累,只是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好久,她无意间去看了一眼镜子,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真礼的房间已经没有了几日前生产时留下的血污,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她随手从桌子上拿过一本书,就看见是那本《基础护理学》。

      上面的笔记小字依旧工整娟秀,她哗啦啦地翻过整本书,却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一段文字,少女愣住了,待她仔细看,就发现了这样的字样:

      “今天,我把这本书都背完了,我想如果我能一直维持这个状态,几年后一定能成功进入护校学习。即使大家都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一定要好好努力,活得充实又开心。我不能消沉,我也不会被打垮,哪怕是为了宝宝,我也要成为能让那孩子为之骄傲的母亲。”

      一滴泪水啪嗒地一声流下,沾湿了纸张,阿清用手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少女颤抖着手合上了书本,将它放回了书架上。

      越是不想悲伤,越是痛苦得难以自已。少女打开了真礼的衣柜——按照常理,她的衣物也是要一起烧掉的,可是衣柜里属于真礼的衣服并不多,她的衣服,都在奈落来袭时与她的家一起化为灰烬,现在的这些衣物都是她为真礼买的。它们整整齐齐地叠在衣柜的左半边,就像是她一丝不苟的性子似的,看着那些整洁干净的衣物,阿清想起了自己的衣柜。

      她在生活上并不是多么认真的性子,过去和爸爸还在的时候,她的衣服也总是喜欢随手一折后就扔进衣柜里,直到真礼搬过来与她一起住,自己的衣柜就再也没乱过:洗好的衣服,真礼会帮她收回家,整齐地分类叠好,再井井有条地放在不同的地方,方便她一眼就能找出衣服、袜子和腰带……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她有时候会给村民看诊到很晚的时候,可是回到家的时候,却再也不用吃冷饭团或者胡萝卜一类的充饥,因为桌子上总有温热的饭菜等着自己。真礼她坐在客厅,或者是在看书,或者是在缝补衣服,为她把晚饭一遍遍地加热,让她一回家就能吃到热腾腾的料理。每次她推开家门喊“我回来了”,总有那个娴静的身影对她柔声说“欢迎回来”。

      真礼只要身体恢复了一些,就开始尝试下厨做饭,为她准备便当,让她出门的时候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她会细心地把自己丢下来的东西都收起来,所以一旦她有了什么找不到的东西,去问她就准没错;冬天的时候,她会像过去给老师他们编织衣物一样,也给她织围巾和毛袜,好让她不至于受冻…

      她甚至觉得,虽说是她在照顾孕期的真礼,可是,又何尝不是她在照顾自己呢?她就是那样的人啊,总是在照顾身边人。在过去还在村塾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看见真礼为老师编织围巾,为学生们缝补衣物,叮嘱女孩们注意发育情况…她就像是所有人的大姐姐一样,有的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如果自己的母亲还在,或许,也会是和她一样的温柔女性呢…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真的很美好,爸爸在,老师在,大家都在,还有真礼也在…

      衣柜的另外半边,则放满了婴儿用的东西。从尿布到衣物,堆得满满当当,比真礼自己的衣服还要多,那些宝宝的衣服,从百日到周岁,真礼都分别做了一套,尽管她们有的是钱可以去买这些东西,可是,真礼仍然坚持要亲手为孩子做这些。

      布料摸上去舒服又透气,上面的针脚看起来严密工整,阿清随手拿起一件宝宝一周岁时要穿的衣服,就想起了那个时候,真礼坐在这桌前穿针引线,双手轻动,小心翼翼地为她未出世的孩子缝制衣服的身影。那个时候她就在她身边,看见女人时不时就停下来,轻轻抚摸她隆起的腹部,露出了属于母亲的温情笑容。

      她是那么、那么地期待着小光的出生啊…可是谁又能想到,到头来,为了这个孩子,她却…

      整理完真礼的遗物之后,阿清默默地走出了房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昨夜无星无月,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乌云遮住了一切,黑暗之中,她什么都看不见。

      今天,来为真礼吊唁的村民也不少。阿清讽刺地想道,大概他们也晓得真礼是怎么死的,所以为了不至于良心不安,才过来送她最后一程的吧。

      为什么…真礼这么好的人,要承受那样的苛责与苦难?她谁也没伤害,却要无故遭受身边人的白眼与讽刺,那天上午,若不是勇次的妈妈和村民们故意刺激她、对她说出了那样侮辱的话,她也不会因为情绪不稳而导致早产,最终丢了性命…

      不…早在更久之前,他们就一直在这样对待她了…因为大家为了松阳老师而去了战场,所以他们就迁怒于真礼。这些人,他们没有去怪抓走老师的奈落、没有怪直接杀害他们孩子的天人与幕府,却将自己的恨意,全部倾泻在松阳老师和他的家人身上。真礼,她是被这群人、被他们的恶意给活活逼死的…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见的就是勇次为首的少年、他们在灵堂前哭成泪人的样子。勇次,你恐怕已经猜到了吧,就是你妈妈,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啊…

      到了傍晚,村民们也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一个人静坐在诊所的门口望着即将西沉的夕阳,正准备关门的时候,突然,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啊,小姑娘,你好,你们家…是在办丧事吗?”

      那是一个过路人打扮的中年妇人,她带着斗笠,样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唯独一双眼睛非常有神,此时,妇人用她那双红玉似的双瞳慈爱地打量着她,叫她看着便忍不住心生一丝好感。妇人见她没有立刻答话,便又补充道:

      “我只是个过路人,看起来这家有人过世了,刚刚听那边的人说,那是一位很年轻的夫人,她才刚刚做了母亲,就…当年,我的妹妹也是因为这种事情而过世的,听见这位夫人的事情,心里也颇为她感觉难受,所以才想去为她祈祷一番,祈愿她能早日成佛。你…会介意我去给您家那位已经去了往生的亲人上一炷香吗?”

      她没有拒绝这位过路人的好意,不如说,在所有来虚情假意吊唁的村民中,这样与真礼毫无瓜葛、却对她产生了起码怜悯的无关路人,反而令她更受到触动。于是,她领着那位妇人来到了真礼的灵堂前,看着她虔诚地跪在席子上,为她上了香。

      “真是…可怜啊…因为什么而如此不幸呢…这位夫人…”

      妇人喃喃着,声音里充满了哀怜与不幸,似是在询问她,又似只是在自言自语。听见她温柔的声音,少女感觉,自己一直压抑在内心、无法向任何人吐露的心声,在这一刻突然很想对着这个无关的陌生人倾诉出来,她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了。

      “她不是难产死的,这不是意外,是谋杀。”

      听见阿清尖锐的回答,妇人惊讶地抬起了头,就看见少女碧蓝色的眼中装满了怨恨与愤怒。仿佛没看见她的震惊,阿清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纯然是将她当做了一个发泄的树洞,但是,即使如此,她所说的,也只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

      “她的丈夫,被幕府的人抓走了,那是在我们村子中非常有人望的一位寺子屋老师,他的学生为了救老师,便离家去了战场,尽管她非常想劝他们,可是她的身体非常不好,又怀了孕,没能阻止得了…于是,大家就都去怪她,怪她的丈夫。”

      “他们从来没想过,幕府,天人,这才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因为那些人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而老师和她,却又太近了…所以即使老师当初都说了他希望同学们别来追他、即使她一直在给大家写信让他们回来,可是所有人都视而不见。”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却又很快地哽咽了,少女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擦不干净——她还以为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

      “她是那么好的人…为什么非得承受这种责难…是我错了,我以为孕期不能让她操劳过度,才会总对她说等她安全生下孩子再搬家,现在想来,我早就该和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对…明明,她都已经从伤痛中走出来了啊…这几个月她一直在憧憬未来的生活,想当一个护士,想做一个好母亲,想帮我的忙…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说到最后,她的视线模糊了,声音也变得抽抽噎噎,喉头涌上了一阵又一阵的酸涩,叫她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她没法再说下去了,只得拼命地抹眼泪,少女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只是一位陌生的过路人,她不应该和她说的那么多。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重新清了清喉咙,用袖子最后一次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这才和妇人解释:

      “抱歉,我有点失态了,因为您看上去是个非常有亲和力的夫人,所以我...和您说的有些多,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没关系,我的一位孩子,也就刚刚比你大两岁的样子。你们现在这个年龄,正是需要依靠和向人倾诉的年纪,我看得出来,你很辛苦吧...真是可怜啊,无论是那位早逝的夫人,还是你...”

      妇人的目中是真切的同情,看得出来,她由衷地在为她而感到哀伤。可是,即使如此,她也只不过是顺道路过这里的一个普通路人而已,这样的悲剧对她而言仅仅是别人的故事,于是她再次对着真礼的灵位鞠了一躬,便起身与阿清说了再见。

      几天后,永彬诊所的大门,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里哀伤的气息,彼时阿清和阿秋两个女孩都在逗弄着摇篮里的小光,听见了敲门声也以为只是有急诊的村民来了。阿清心烦意乱地穿上了木屐,自言自语着走了出去。

      “不是都说了我要关门一周么...真是会来烦人...”

      可是,当她打开了诊所大门时,那个带着战场上硝烟残余、风尘仆仆的银发少年,却让她愣在了当场。

      “哟,阿清,半年多没见了,你还好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银时他们是长州人,明治维新后以山县有朋为首的二代奇兵队(长州藩)就成了后来日本陆军部的前身,与把持海军的萨摩藩互相看不惯,于是...本章中银时他们大声表示海军马鹿。
    孩子们在战场的这些时间,已经让他们对死亡淡定了。
    葬礼上的陌生来客意味着什么,几章后就会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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