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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漫漫长夜 ...


  •   阴沉着脸色犹豫了好久,枯木老怪才咬牙切齿地道:“好。”又仿佛觉着一个字表示不出他对这几个中陆人混不在意的心境似的,接着补充道,“枯木老怪虽然与你们有仇,边南却与你们无怨。何况,你一把抓死了那位优柔寡断的城主大人,也算是替我解决了一大麻烦。我和城主本来就想法不同,放你们一条生路离开这里又何尝不可?”

      杨盈雪依旧是站在高处,语气上,却已经有了平日里对待同谋和下属的平和客气:“那我就在这里等候边参谋的消息了。”

      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一老一少两人就从生死大敌成了合作伙伴,谁的心里也没能更好受一点——枯木老怪以为以水流冲击齿轮的力量,能把杨盈雪彻底困在齿缝中,被上面的齿轮给活活碾死,没想到整座岩地之城里最为原始、最为洪大的力量都没能困住这个女人,还将岩地之城的“心脏”暴露在她面前,被她好生拿捏了一把;而杨盈雪则在心中悲叹,她连岩地之城的“命门”都拿捏了住,却不得不为她的“同伴”们考虑,而不能趁着岩地之城的机关停止运转,直接将枯木老怪和叶成岚二人杀了了事。

      那些“同伴”们,其实没有一个和她亲近,只有她单方面地仰慕了俞舟、爱慕了莱夏。俞舟看他们,不比她看自己的坐骑要强上多少,温柔是温柔,可温柔里少了一丝打心底的关心,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还不如一个巧妙的机关值得他的注意;莱夏倒是真的关心她,可似乎也不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关心,而是任何一个活物出现在那片沼泽地上,他都会给予同样的关心。

      就在她几乎要为自己感到不值当的时候,枯木老怪和叶成岚二人,一前一后地“押”着那三个“同伴”,从山洞尽头的一个拐角走了过来。这三人在她被流水冲走后,果然就没了和枯木老怪的一战之力,一个比一个更惨——战红婴脸色灰白一片、嘴角含着血,看样子是受了严重内伤;俞舟更是失去了行动能力,不知死活地被莱夏背在背上;莱夏,则走得一拐一瘸、一颤一巍,仿佛随时都要倒地而亡。

      三个人走过来,谁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她这个救命恩人,俱是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之中。

      枯木老怪扬声说道:“杨教主,你要的人,我给你带过来了。只是你看他们这个样子,也不像能走出岩地之城。不如你先挑一个带走,剩下两个我和路少将留着照料一阵,再过去同你们汇合。”

      战红婴这时也抬了头,两眼含恨道:“杨教主,你和莱夏先走,俞舟一时走不了啦,我在这里陪着他。”

      莱夏回头看了战红婴,接着仰头看了杨盈雪,然后和战红婴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俞舟放在河岸边的一块巨石上。

      俞舟真不像个活人了——杨盈雪才走了这么一遭,他又像多烂了一两个月,脸上的肉已经从灰白变成了乌黑,而五官更是由内而外地流着脓、长着霉。黄色的脓和白色的霉,已经彻底消耗掉了他一边的眼皮,将一颗眼睛珠子突兀地留在眼眶当中,盯着任何一个看像他的人;而另一边的眼皮,则松松垮垮地搭在眼睛上方,令他看起来半梦半醒、若即若离。

      睁着这双可怖的眼睛,俞舟安静而疏离地看着这个世界。战红婴跪在巨石边,眼睛里也只剩下正在迅速腐烂下去的俞舟。她既像已经接受俞舟就要离他而去的事实,也像在为俞舟能够再死一次感到不可思议,一时竟然丧失了言语和行动。莱夏倒成了他们三个中唯一清醒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地,下意识地就抓了抓战红婴的手臂。

      战红婴这才如梦忽醒一般,猛地握住俞舟的一只手。凝视了他半晌,她忽然沙哑着嗓子开口说道:“俞舟,我没有儿子,我从来都没有儿子。”

      顿了顿,她又开始解释:“我也没成过亲,也没有过恋人,从我十岁起,我便和我的弟弟相依为命。小时候,别人还当我弟弟是我弟弟;长大后,别人就当我弟弟是我儿子。他那么大个婴儿,又怎么长也长不大,我倒是长大了,可个头又不长,你说是他那样好,还是我这样好?”

      俞舟艰难地活动着手指,抚摸了战红婴的头,气若游丝地说道:“你们,都好……”

      战红婴仿佛是害怕一旦自己不说话,俞舟便不会开口说出一字,抢着又道:“我们‘都好’,可你知道我们姐弟俩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见过我们的人都在私底下感叹——‘真是造孽呀!哪个男人和这怪胎女人睡觉,还生出了这么大个小怪胎?’你说是不是可笑得紧?明明不是我的儿子,非要说是我儿子罢了,还要意淫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好像没个男人,这个笑话就不完整了似的。”

      俞舟腐烂的手指依旧搭在战红婴的脑袋上,却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动作,他倒是再此动起了嘴皮子:“他们、都是蠢货,不要理他们……”

      枯木老怪见这二人不顾旁人、你侬我侬,早已经不耐烦,手中聚起一股内力,就要去拉战红婴的肩膀,却被叶成岚伸手拦了住。战红婴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他们都是蠢货呀,所以我不理他们,只教训他们。后来年纪大了,我倒是看开了许多,反正世人看我姐弟俩,多半能看成母子,我便干脆把他当成自己儿子养。也是奇怪得很,这样一来,闲话竟然少了许多。可是,别人不说了,我心里也知道,我过得其实并不快活呀,哪个女人甘心一辈子没人爱、没人疼?”

      俞舟这次没有再说话,他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众人瞅着眼睛,俱是在猜疑俞舟到底死没死彻底,就见战红婴一手撑在巨石上,俯下身子一把抓起一条荧光闪烁的冥螭鱼。她抓着冥螭靠近俞舟,一边说道:“我自怨自艾了一辈子,成了个疯疯癫癫的半老婆娘,直到遇到了你。遇到你,我顿时就觉得自己比世上绝大多数女子幸运得多,甚至以前吃的许多苦头,都顿时有了意义。可渐渐的,我才知道,原来在我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死’了。你其实不用喝水、不用吃饭,也不用呼吸,就像他们将魂魄附在这条鱼上一样,你将你的魂魄强行依附在了以前的身体上。”

      战红婴看着手中摇头摆尾的冥螭,是个看痴了的模样,接着,用低不可闻的声音恳求道:“让我把你的魂魄也放到这条鱼里,好不好?到时候我找个痴呆儿的身子,将你放进去……或者不放进去也行,我抱着你,就像抱我弟弟一样,抱着你们俩,去一个没有任何人嚼舌根子的地方……”

      一个一直徘徊在众人心中,却没有一个人说明的事情,终于被战红婴说了出来——而且,她不光是说,还要做。

      叶成岚显然也没有想到战红婴这么快就要将他们的“法术”运用在这个死人身上,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不知该作如何反应。莱夏和杨盈雪则一动不动地安静了下来,仿佛预料到俞舟就要“醒”来,并且做出一个前所未有的重要选择。只有枯木老怪依旧眯着眼撇着嘴、阴恻恻狠丝丝,随时准备着把这两个讨人嫌的家伙撕成千片万片。

      众目睽睽之下,俞舟果然慢悠悠地醒了过来。他将脑袋侧向战红婴所在的地方,轻而又轻地拨动着手指:“不要……这样。”万籁俱寂中,他轻声说道,“红婴,冥螭里保存的,从来就不是我们的灵魂。灵魂、只有一个……把我放到这条银鱼里,在这里满怀不舍却不得不离开的人又是谁?把那千千万万城民放到这千千万万的银鱼里,那些在病痛和战火中痛苦死去的人又是谁?红婴,听我最后一句话,不要、永远不要,用这种方式将我保留下来……”

      战红婴崩溃了,她终于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在她的抽泣声中,俞舟的手臂垂了下来,彻底地死了过去。

      杨盈雪轻叹口气,从高处跳了下来。落地的一瞬间,她差点没有站稳脚跟。然而,她反应够快,很快就以向前迈出的一步遮掩住了脚下的踉跄。一手搭在莱夏的肩膀上,她面无表情地、扭头示意,现在,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莱夏最后看了一眼战红婴,然后跟着杨盈雪,往机械巨兽的背后走了过去。他的腿上受了伤,所以走得并不快,杨盈雪却就了他的速度,不慌不忙地走在他的旁边。在他因为疼痛而脚上一崴时,杨盈雪即时地扶住了他的一条小臂,并且在他稳住了身形后,依然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们走得很慢,也不知走了多么久,才走出枯木老怪他们的视野,更不知走了多么久,才走出冥螭们活动的范围。渐渐地,地下河里传来的荧光,成了远远飘浮在黑暗中的一盏风灯,连带着整座充斥着幻觉和回忆的岩地之城,一同变得不再真实。

      视野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中后,杨盈雪终于体力不支地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眼前却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篝火。他们所在的河滩上,抬头见峭壁,低头见碎石,连棵草木都难以见到,她想象不到莱夏搭这片篝火花了多久,隐约只感到自己似乎是睡了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因为在梦中待的时候够久,做梦之前的经历也变得如同虚幻,而唯一真实的,只剩下眼前的这片篝火,和篝火对面忙七忙八的俊美青年。

      莱夏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将他们的衣衫洗净烤干,并且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花草树木的根茎,在篝火上烤得看不出了从前的形状。杨盈雪抓过一把胡乱塞进嘴里,就着一捧地下河的河水吞进肚子,这才隔着篝火,和莱夏看了个眼对眼。

      她对莱夏没有话说,莱夏对她,似乎也没有了先前的热忱。两个人静默无语地看着对方,脸上又没有多余的表情,不像出生入死的朋友,倒像两只筋疲力竭的斗鸡。

      不过一会儿,杨盈雪又将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腿上。她的腿上伤口虽多,但经过水流的冲洗和自我的愈合,已经很有先前的模样,唯一看不顺眼的地方,就是没有裤子。

      早在沼泽地上,她便当着莱夏的面,将那些被血液和泥泞粘在腿上的破布条撕扯了下来,而自那时,她也就没再穿上裤子。短裤和衣衫,虽然遮去了她一半的大腿,却将小腿和剩下的一半大腿露在了外面。情况紧急时,她没有心思理会这双裸露在外的大腿;此刻长夜漫漫、篝火熊熊,她对这双腿却是愈看愈不顺眼,愈看愈觉得突兀。

      她的眼睛四下乱瞟,每看到一件事物,都要或多或少地联想到她的裤子,直到目光落在对面莱夏腿上那条还算完好的裤子上。莱夏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了自己的裤子,接着,他的神情便僵硬了起来。他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颇为尴尬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才开口道:“怎么?你要穿我这条裤子?”

      杨盈雪垂下了眼帘。让她开口找一个男人、一个和她没有多大关系的男人,要裤子穿,那是万万不可能的。莱夏,却仿佛在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倏地一下站起身来,褪下了自己的裤子,递到杨盈雪的面前,很是洒脱地道:“拿着,你穿。”

      这下,杨盈雪倒变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一个。她悻悻地接过裤子、穿到身上,却借着穿裤子的工夫,低头躲开了莱夏的视线。

      莱夏没有放过她这一瞬间的窘迫,问道:“你身上还有钱吗?”杨盈雪摇了摇头,就听莱夏又道:“那好,到时候咱们上了街,要有人跳出来骂我流氓,你可要替我解释。”

      杨盈雪道:“怎么解释?”

      莱夏露出一个带着揶揄的笑容,肯定地道:“穷!当然是因为穷!”光着两条白花花的腿,他颇具气势地转了个身,“因为穷,所以家里只穿得起一条裤子;因为穷,两个人又不得不同时到街上干活。裤子,就只有轮流着穿了。”他依旧是笑着,话音却是一转,“不过只是这么一说,你也不用当真和我轮流着穿。一条裤子而已,你杨大教主穿过的,我哪里还敢再穿?”

      杨盈雪羞得满脸通红,莱夏一句话,竟是点中了她三处要害——一,她不得不穿他的裤子;二,她身为青鹰教教主,却不得不穿他的裤子;三,则是他的话语中,她竟然和他成为了一家人。

      一时之间,她不知如何自处,只好弯腰从篝火中挑出最为粗壮的一根树枝握在手里,往河水流去的方向走了去。虽然,她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她的转身和拔腿也足够的坚决果断,但她依旧走得不快,是个等着莱夏跟来,再次同她走上一段距离、好好检讨自己的意思。

      而莱夏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嬉皮笑脸地追上去后,立马便将话题转移到了寻找出路上——在山洞中寻找出路,杨盈雪称得上半个行家,而莱夏又对何处应生火、何处有吃食颇有见地,你来我往地,一路上二人竟是交流了不少建议和看法。

      岩地之城,毕竟只是难进易出,如此沿着地下河道又走了四天四夜,二人终于看到了山洞外头的深紫的夜色。而此时,他们距离那个通往外界的洞口,还有着一座高山的距离。

      望着洞口外的干净无云的夜空,杨盈雪下意识地就扭头对着莱夏一笑。她的心中高兴,因为高兴,她忘记了时常都要拿起的身份和架子,也忘记了心中那个被对方撩拨起来的隐秘期待,伸手就握住了莱夏的一只手。

      莱夏因为光着腿,所以小腿上的伤口也就愈发的明显。那道不深不浅的抓伤,因为连日的长途跋涉和饥肠辘辘,并没有好转的趋势。虽然伤口周围已被流水清洗干净,伤口上也已敷上了能够促进伤口愈合的草药,但时不时依然会被压得出血。

      杨盈雪身上的伤却比莱夏只多不少、只深不浅,莱夏身上的伤口对于她来说,却远比自己身上的要触目惊心,于是下意识的,便要助他一臂之力。莱夏自己却好像受惯了伤、捱惯了冻,无所谓得很,被杨盈雪牵住一只手,半点也不知道借力,跟着杨盈雪的步子,踩着或平或尖的山石,吭哧吭哧地就往山崖上走去。小心翼翼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倒仿佛真成了二人心心相印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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