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拖泥带水 ...


  •   走,带他们快走,走了就不会有事了。往东,往东还有更多属于他们的部落。他们对付不了那些人,没有人能对付的了那些人,那些比野兽还要凶残一万倍的人。虽然他们已经把精力放在了武器研究、而非养花种草上,但攻城始终都是攻城,如果没有后援,城最后总是要被攻下。但后援呢?后援已经被埋在了地里、关在了牢里。

      高山之镇被屠城的时候,他们没有出兵援助;密林之城被屠城的时候,他们没有出兵援助;红谷之境被屠城的时候,他们也没有出兵援助……他们只是像一群缩头乌龟一样,自以为躲在无坚不摧的壳里,并且将自己麻痹在一些没有作用的研究当中,以为假以时日,这些研究便可以拯救他们整个部族。

      可是,岩地之城的位置所在,终究被泄露了出去——一个涉世未深的叛逆小伙,在外游历时遇到了一个让他惊为天人的中陆少女,并且不顾部族里最重要的纪律,将少女偷偷带到了他们的奇迹之地——岩地之城中。谁知那个中陆少女竟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竟在和少年的打情骂俏中,将自己在大山之中走的每一步路,都记了下来。

      他们引以为豪的设计,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轻轻巧巧地就打破了封印。固然,他们有着无比精妙的机关和武器,可以对应一时的攻击,可那些被攻破的高山之镇、密林之城、红谷之境们,哪个又没有无比精妙的机关和武器?依然,那里的人们被屠戮、被奴役,被逼迫着以最为屈辱的姿态、去做最具智慧的事情。那里的机关和武器落在敌人手里,转而成了对付他们的机关和武器……

      他没有向人打听那些“奇迹之地”被攻破后的场面,可他并不愚蠢、也并非没有想象力。相反,正是因为他太富有想象,他的脑海中已经有了他的妻子被当成无用的畜生那样死在刀下、而他的一双儿女在惊恐下被关进装了无数“小牲口”的囚车中的场景……

      他必须带他们离开这里!

      可是,在他匆匆走出设计院时,他被一群人堵在了门外——那是一群平时最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也最没有放在心上的人——一群挑货的、跑腿的、缝补的,做买卖的、和唱小曲的。

      他们和他上过一样的学,读过一样的书,却因为不够聪明、不够勤快、或者单纯的不想动脑,而选择了一种更为简单、更为清闲的活计。仿佛是忘了他们生活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下之城中,也忘了他们的种族所处的灭亡危机,他们放弃了他们作为东陆人的长处,而一味想着保持他们过去的生活、甚至是模仿中陆人和西陆人的生活,哪怕,岩地之城里并不真正需要那么多挑货的、跑腿的、缝补的,做买卖的、和唱小曲的。到了灭亡的危机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们却又最为珍惜生命,而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设计院、冥渊园、枢要院和总兵府门前,希望能堵到一个同学或熟人,从他嘴里问出一句准话。

      他不想被他们拦着,而被迫去回答一些他并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可一抬头,他就看见了他家对门的刘大伯。刘大伯的体格和模样,并不像多数的东陆人那样羸弱而瘦削,反而黑黑的、壮壮的,脸上有着不加掩饰的皱纹和沧桑。很早的时候,刘大伯便放弃学堂、外出游历。凭着他壮实的体魄,他并没有被外头的人怀疑是东陆人,顺利地就混进了他想去的任何地方。而回到岩地之城后,每当有人问他在外头最常去的地方是哪里,他总是嘿嘿一笑,十分自豪地答道:“当然是馆子啊,我这三年,可在十个馆子里做过活!最后一年,还是厨房的厨子!”

      厨子,在岩地之城中,是个稀罕的活计——他们的食材,并不适合直接当作菜来炒;他们的食物,大多是由作坊加工完成、派送到每家每户的点心;而他们的胃口,也不像中西两陆的人那样好,对食物有着无限的热情。

      刘大伯从外头回来,便是想要开个像样的菜馆子,将他对食物的热情传递给更多的同族人。可是,由于这里食材的不合适、和同族人对待吃食的无所谓,他的菜馆只坚持了三年,就悄无声息地关了门。梦想破灭后的刘大伯,将热情转移到了妻子和孩子身上,自己则在街上卖起了烧饼。他的妻子和孩子,和他一样的不够聪明,他却并不希望孩子们像他一样,卖一辈子的烧饼。

      用每天清晨的第一块烧饼,他“贿赂”来了住在对门的他——每天傍晚从设计院回来,他都要先去刘大伯家,为他家里那两个女孩子讲解了今天所学的功课,再才回到家里。刘大伯家的两个女孩子,仿佛是知道自己的不够聪明,在他面前很是憨厚老实。两张一模一样的小圆脸,往往会因为一个答不上来的问题同时地一红,又同时地垂向地面。刘大伯,则在他讲解功课的时候,紧张兮兮地站在一边,不是为他们加油点灯,就是为他端茶倒水,倒成了自己家里的佣人。

      今天的刘大伯,也十分的紧张,不知是怕他生气看到自己,还是怕他嘴里要说的话。然而即使再紧张,刘大伯依旧强迫自己站在了他的面前。

      望着刘大伯那张比他苍老许多的黑脸,他忽然地晃了一晃。模模糊糊地,他看到刘大伯嘴巴一动一动地吐着词句,朦朦胧胧地,他又没听大清楚刘大伯嘴里吐出的词句。他感到一阵体力不支的天旋地转,也不知是对着刘大伯、还是对着李大嫂摇了摇头后,他便拨开人群,往熟悉的方向走了过去。

      熟悉的方向,熟悉的道路,却也有不熟悉的地方。站在一个罗盘状的天台上,他往下望了又望——这里,是那位将中陆少女带进岩地之城的叛逆少年,在得知一切之后纵身跳下的地方。

      那的确是个自恋得可以的少年,连生命最后的一跳,都选在了一个下面没有任何街道、没有任何建筑的地方,仿佛生怕自己脑壳碎裂、脑浆溢出的模样让路人瞧见,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位少年的名字,他已经没有了记忆,他只知道,这位少年的父亲是一名不太出名的植物学家。他知道这名植物学家,则是因为刘大伯的独特爱好。

      菜馆关门的许多年后,刘大伯忽然给他带来了一包和作坊中的点心看起来不太一样的糕点,并且热泪盈眶地告诉他,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那天,他才知道原来岩地之城中,还有这样一位不求出名、不求赚钱、不求拯救全族,只求在后院里独自摆弄花草的民间奇人。

      然而,便是这样一位不求名利的老人,在少年纵身一跳后,仍然出了名。信奉“子不教,父之过”的人,和儿子一死了之、只好找父亲出气的人,团结到一块,组成了声讨这名父亲的大军。前者,要求城主派人敲开他的院门,请他出来替子请罪;后者,则以各种杂物秽物,攻向他最后的避风港湾。而无论外面发生什么,老人坚决地闭门不出,甚至不在院子里放上星辰。借着岩地之城中最不缺乏的黑暗,他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当中。从此,当然也再没有人吃过他那“天下最为好吃”的糕点。

      由天台向上走过一条长梯,他回到他所居住的街道。街道上,家家户户都紧关着院门——和那些堵在路上的贩夫走卒不一样,大部分的东陆人,哪怕明天就要被刀砍火烧,也不愿意聚在一起,彼此述说焦虑。院门仿佛一堵比岩地之城还要牢不可破的城墙,将战火挡在了外面,而将尊严锁在了里面。

      望着这些锁上的院门,他将三步并作了两步。他是个再典型不过的东陆人,如果没有走成,他也要在大难来临之时将院门紧紧锁起。紧接着,他又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刘大伯家的院门并没有关紧。通过一道半人宽的缝隙,他看见了北屋窗边那两道女孩的剪影。

      他又不想走了。他想进屋,给女孩们上最后一堂课。但就在他伸手推门的一刹那,他又想到,上不上这最后一堂课,又有什么区别呢?学不学习,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每天埋首案桌,不是测绘这,就是演算那,一辈子不过是给岩地之城添了几处亭子、几条走廊。亭子和走廊,兴许还没有多少人光顾,就要被战火摧毁,和刘大伯那开了又关的菜馆,又有什么区别?而如果一切都没有区别,为什么又要逼着两个智慧不多的小女孩,去学习超过她们学习能力的知识?让她们最后享受几天没有书本的时光不好吗?

      想到这里,他不光不想给女孩们上课了,而且还为自己曾经上过的那些课、夺走的那些时光,感到一阵深深的苦痛。看着那道透着光亮的门缝,他又想推门进去了。他想看看女孩们是不是还在读书学习,如果是,他想抽走她们手上的书,然后告诉她们“卖烧饼也没有什么错”。可是,他也知道,她们大概是连卖烧饼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中陆人来了,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他,是刘大伯,是那位性子比石头还坚硬的植物学家,还是为读书所累的她们……

      .

      巨大的哀痛中,杨盈雪再次醒了过来。她的脸上,全是睡着之后流下的泪水,她的目光,也飘飘渺渺的,没有聚焦和方向。睁着一双溢满泪水的眼睛呆坐了半天,莱夏才发现她这边的动静。仿佛是看到了一件极其好玩的事物,他带着忍俊不禁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又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往杨盈雪的肩膀上轻轻一推。

      失魂落魄的杨盈雪,果然随着这一推往一边倒去。但是在倒地的过程中,她的眼里重新恢复了神采。伸手往地上一撑,她扭转了向下的颓势,随即眨巴着眼睛望向旁边的莱夏。一颗硕大的泪珠,因为她眨眼的动作,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火光照在她脸上,亦显得她鼻头发红,像一个受委屈而哭鼻子的小女孩。

      看着她的模样,莱夏高兴得合不拢嘴,为了掩饰自己的高兴,他又从篓子里拿出一把蘑菇串在铁片上面烧烤。杨盈雪却懒得理会他无聊的乐趣,扶着背后堆满落叶的土丘,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梦中的经历,她并没有丝毫的忘记,那种痛彻心扉的感受却已经陌生了起来。她开始,并不理解梦里的那个“他”,并且像要摆脱掉那个更为软弱的自己似的,她迈出坚定的步伐,背着篝火往密林深处走去。

      莱夏显然没有料到她会一句话不说就拍屁股走人,急急忙忙地背起藤篓,拿着烤串就往她跟前追去,一边追一边道:“让你不要睡,你非要睡。要睡就睡吧,怎地还睡出了一肚子火气?”

      杨盈雪,就像当初对待那个她记不起名字的亲兵那样,听到莱夏的话时,就已经将原话在自己肚子里转了几道弯。她说道:“这个地方的确不能够久待,我们得想办法上去。殷迟郁殷掌旗,他在什么地方?”

      莱夏显然并没有适应她这样的说话方式,也没有适应她一觉起来就换了个人,十分不满地,他嘀咕道:“殷迟郁也过来了吗?我怎么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密林看似茂密,其实也只有小小的一片,走到尽头,仍然是大大小小的泥塘和沼泽,而穿透密林的那点点火光,完全照不到沼泽地的尽头。杨盈雪开始有点后悔没从火堆中捡一根稍为粗壮的树枝拿在手上,却见莱夏早有准备,已经从藤篓里拿出了那两块久经历练的“打火石”。

      就在他点亮“火把”的一瞬间,杨盈雪心头猛地一惊——一个干瘦而佝偻的人影,从她眼前一晃而过,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之中。而身后的莱夏,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又帮你取暖,又帮你觅食地忙活好久,还想着那个殷迟郁。那位殷掌旗除了仗着你的名头作威作福、折磨老实人家,哪里做过什么好事……”

      杨盈雪一把拽过莱夏的手臂,命令式地说道:“不要让火熄灭,以我现在的状况,对付不了他!”她的心慌了,她想起自己在昏迷之前和枯木老怪的那场打斗,并且确信是枯木老怪使的诈,害她到了这个处处诡异的地方。她在手指上运上力道,既像抓着救命稻草,又像抓着杀父仇人一样,将莱夏抓得一阵龇牙咧嘴,连连叫嚷:“……哎呀我错了我错了,殷掌旗他是大大的好人,是你杨教主最得力的手下,没有他……”

      杨盈雪没有去理会莱夏的胡言乱语,甚至没有去认真地倾听,她拖拽着莱夏,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试图找到枯木老怪的所在。她走得太过急切,找得也太过用心,以至于忽略掉了近在眼前的危机——一条枯瘦如柴的、沾满泥泞的手臂,从她脚边的沼地中伸了出来,猛地一把勾住她的脚脖子。

      若是放在平时,她想都不用想,一脚便会将那泥鬼蹬出老远,可是这次,她的腿脚还没使上力道,小腿的伤口便被扯出了钻心刺骨的疼痛。疼痛延缓了她的反应,被这么狠狠地一拽,她整个人都往沼泽中滑去,而抓在莱夏手臂上的那只手,这时反倒起了作用。

      莱夏被这么狠狠一抓,很快就反应过来,他弯下身子,用剩余的那只手穿过了杨盈雪胳肢窝。将人稳稳当当地搂在怀里,他和泥鬼拔起了河。一边拔河,他一边拿“火把”往泥鬼手臂上捅去。泥鬼被烫得松开了手,杨盈雪也和他一上一下地摔倒在了沼泽旁的斜坡上。

      这下,杨盈雪倒恢复了反应的能力。翻身滚到地上,她爬起来便将莱夏手里的“火把”抢了过来,往沼泽边上的杂草上点去——因为泥鬼的那一拽,她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而因为心里燃起的这团火,她想要点燃周围一切能够点燃的东西。然而,手刚伸到沼泽上方,她就看到了那泥鬼的真正面目。那面目仿佛太过刺眼,以至于她的手像被烫到似的又收了回去。既像试探,又像乞求一般,她低声唤了一声:“叶成岚……”

      她手中的树枝燃烧到了尽头,她心中的火也灭了下去。怔怔地望着黑黢黢的沼地,她构思着一出几个看似落魄的正义之士合起伙来坑害她青鹰教教主的故事。她的思绪,却很快又被一阵拖“泥”带“水”、沉闷不堪的打斗声打断——与其说是两个武林中人的打斗,不如说是两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缠胳膊缠腿地扭打在了一起。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