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东陆之墓》司祁

29、迷雾沼泽

　　莱夏这句话，没有得到杨盈雪的回应。趴在他的背上，她又一次地睡了过去。莱夏找到一块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把人放在地上后，又去寻找可以生火的树皮、松脂、枯草和树叶。

　　树皮、松脂、枯草和树叶临时的着落之处，是他自己编织的一个藤篓——藤篓一开始，和地上的枯枝落叶一样的潮湿，而经过他几日的贴身相对，已经干掉了一大半。

　　除了藤篓，他的贴身之物中，还有两块由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打火石”。利用藤篓中搜集到的燃料和火石，他在杨盈雪周围的地方，生起了一片小小的篝火。

　　杨盈雪便是在篝火传来的暖气中，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因为感受到了温度，她认识到了自己的寒冷，而下意识地想要靠近那片篝火；但因为看到了篝火旁的人影，她又想起了自己迷迷糊糊中说出的话语，从而想要人不知鬼不觉地偷偷溜走。

　　就在她两厢为难之时，莱夏抬起了头。像指挥小弟那样对着杨盈雪勾勾手指，他说道：“过来。”

　　杨盈雪，眼见偷溜的计划已经胎死腹中，于是拖着一条伤腿，磨磨蹭蹭地从地上爬起，又慢慢吞吞地走到了篝火边上。

　　莱夏显然并没有忘记她刚才说过的话，很是亲昵地、将一件在火上烤干了的夹衣搭在她肩上：“你身上那件单衣，找个地方脱了，我帮你缝一缝，要不然……”他红着脸，发出一声讪笑，“走出去人家就要拿你当叫花子了。”他仿佛本来要说的并不是这一句话，却因为羞涩临时改口，变了主意。

　　杨盈雪像看傻子一样，撇过脑袋、睁大眼睛看着他，一时失去了应对的计策——他们之前，虽然不怎么对付，但总算是一人救了对方一命；他的话中，虽然暗藏调戏之意，但要说调戏，怎么都是她先调戏的对方。回忆着男人们醉酒醒来后，面对着春心错付的少女做出的举动，她嘿嘿一笑，然后僵硬地伸出手臂，兄弟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缝缝补补，就不需要了，要不你给我讲讲，你这几天，都经历了些什么？还有，这是在哪里？”

　　莱夏收起脸上的笑意，一边给火堆里添枝加叶，一边冷声冷气道：“我被你那手下一碗药弄晕，一醒来就在这个地方，我哪里知道我是在哪里？”

　　杨盈雪见莱夏已经从短暂的暧昧中清醒过来，也恢复了从前对她的敌意，于是拢着夹衣，瘸着伤腿，起身走到莱夏的背后，和他保持了一段距离，才开口说道：“你和殷掌旗被送进神庙后，我和其他人在火鸠山中等了好几个时辰，都没等到你们的讯号，我便和他们一起，从神庙强行攻入了夜鲲门的祭坛。夜鲲门的祭坛，是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面，山洞里面都是外来的流民和平城县的百姓。

　　“我和俞舟联手干掉二公子严九雉后，就去寻找中途被夜鲲门的人劫去的叶成岚和战红婴，谁知那人狡猾得狠，竟在自己居室中放上慢性毒|药，要让我们几个不知不觉地中毒身亡。我和叶成岚没扛住，失去了意识，俞舟不知怎地把我们弄了出去。京城里头来的大官，陈向光，却趁虚而入把我们几个都押去了临县康城县。

　　“陈向光，呵，自己被一大帮子监军看得死死的，野心却不小，趁着提审我们几个，先斩后奏地就将整个禁武军派去了火鸠山。岂料叶成岚的好兄弟，风以行，这些年竟混成了夜鲲门的头儿，武功境界也到了武林宗师的层次，唰唰几刀就把我们身上的枷锁斩成了几断。

　　“他想以此邀功，让青鹰教也加入他们夜鲲门的春秋大梦中。我让陈向光和我们一起对付风以行，陈向光却偏要针对我，我只好一刀解决了陈向光。俞舟见我和风以行难分出个胜负，于是提出要把我们都带到海族古城岩地之城中。风以行一直崇拜海族人，这才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不带感情地，她讲述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她清楚地认识到，以她现在的状况，她需要一个人的照顾。而她若想既得到照顾，又维持住脸面，她便得和眼前这个敞开心扉，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交代出去。

　　篝火的映衬下，莱夏的背影冷峻而孤独，仿佛一个习惯了寒冷与黑夜的放牛郎，即使百无聊赖，也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而不理会身旁的人和事。杨盈雪交代完前因后果后许久，他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你刚才做梦，梦见了什么？”

　　提到做梦，杨盈雪的脸微微发了红。她还清晰地记得刚才那个梦境，梦境中，她是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小女孩，罗依。将自己从罗依身上分离出来，她以一个冷漠而客观的视角，对莱夏讲述出罗依的故事。

　　对于罗依的故事，莱夏似乎要感兴趣得多，她才讲到一半，他便抬起脑袋，望向光亮的尽头，而她一说完，他只停顿了一下，就开口说道：“这个地方，遍地都是沼泽。沼泽里有种浑身发光、既像鱼又像蛇的怪物，这怪物食腐，一有个什么动物的尸体从上面掉下来，就成群结队地过去撕咬——照你说的如果这里是海族古城，它们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冥螭。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被一群冥螭包围着，只围了一下，又纷纷四散而逃，大概是察觉了你还没有死透。最后剩下一只还趴在你身上，我就过去把它弄了下来，没想到你还是做了那个奇异的梦。”

　　杨盈雪停住脚步，望着莱夏的背影道：“你也做过这样的怪梦？”

　　莱夏转过身来，背对着身后的篝火，对杨盈雪做出个若有若无的苦笑：“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这种奇异的梦境，我又怎么会逃得掉？只不过我心志坚定，没有被它吞噬掉而已。你等着，等雾气一过来，它们就要过来了！”

　　杨盈雪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她刚经历了一场无比真实的梦境，她自认为都还算清醒，而周围所有人，都快要被这个海族古城要搞疯了。盯着地上的一根枯草，她不带感情地问了莱夏梦境的内容。

　　莱夏重新面对了篝火，并且像要对付什么似的，把袖子勒到臂弯的上方：“那些梦境都非常的混乱，非常的痛苦。但总体上，全都是眼前的生活被战争摧残抹杀的场面，会让人在一瞬间里就感到无比的悲伤。我觉得，这个地方是有它自己的意志的，那种悲伤与愤怒的情绪，就好像它潜伏在自己身体里的怪兽，随时都会出来以咱们这些外来者为食，直到有一天，我们自己也被它同化……”

　　莱夏说着，忽然从火堆中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断木，猛地向前掷去。断木落到一片泥泞之中，并没有引燃周围的事物，却短暂地点亮了一片黑暗之处。火光的尽头，一条黑狗无声无息、而极其迅速地，隐没到了更远的黑暗处。莱夏也站起了身：“你看，它们来了，就在周围盯着我们。”

　　“不，这……”杨盈雪下意识地就想反驳——这条黑狗，让她想到了风以行训练出来的那批猴子，然而一时之间，她又想不出黑狗与猴子之间必然的联系，所以话一出口就没了后词。

　　一转念，她问道：“你走到过这片沼地的尽头吗？”

　　莱夏扔断木，扔出了运动过后的畅快与舒心，脸上也一扫方才的哀愁与神秘，笑着对杨盈雪道：“我没走到，但我知道它有尽头，你既然说这里是海族古城，那我看到的那些梦境也得到了证实。你想想，如果这些梦境都是当年那场大战中死去之人留下的记忆，我们就可以根据这些记忆一点一点地摸索出去。”

　　莱夏，虽然嘴上怨怪着杨盈雪“害他们都要死在这个地方了”，可似乎根本一点都不着急。他为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危机严阵以待，为每一个提供思路的线索兴奋不已，也为每一个忽然到来的同伴感到由衷的开心。他仿佛打心底地，就没有觉得他们可能走不出去，或者打心底地，就没害怕过死在这个地方。

　　杨盈雪的伤腿作了痛，便又靠着火堆席地而坐。当着莱夏的面，她冷着一张脸，一把扯下碎布条似地粘在伤口上的裤子，露出了一双伤痕累累的细腿。腿上，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而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红和大片大片的黑。红的地方，是甫从伤口中流出的新鲜血迹，黑的地方，是从沼地中沾上的泥和沾了泥水的血痂。两条腿的腿根，分别有五个已经结痂的血洞，而右腿上，除了大腿上的血洞，小腿上更是有着许多形状和深度都不规则的伤口。最深的，还是最后那道箭伤——箭已经在她失去意识的时候被莱夏拔了出来，但她知道那一箭已经让她的小腿“骨肉分离”。

　　没有药粉，没有烧酒，没有纱布，甚至没有可以让她稍稍清理伤口的清水，除了扯下已经成为累赘的裤子，她一时无事可做，只好将眉眼之间的凌厉杀气释放到莱夏身上。莱夏，却对她无声的威胁视若无睹，依旧将目光投注到她裸露在外的双腿上，并且看稀奇似地，挑起了一条眉毛。

　　不等杨盈雪对他的无礼之行做出什么反应，他忽然地站起身来，向杨盈雪伸出一只手：“走，咱们找个地方，把你腿上的泥巴清理了。这附近有干净的水源，我看到过，旁边还有一些可以吃的蘑菇和水藻，咱们弄点过来烤着吃。”

　　他的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而眼神里不见一丝下流与猥琐，仿佛既不把杨盈雪当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也不把她当一个倒霉落难的仇人。望着莱夏比阳春白雪还要清澈的目光，杨盈雪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她被莱夏拉起，并且无知无觉地挽了一条手臂。二人像一对互相扶持的爱侣，一拐一瘸地往沼地旁的树林深处走了过去。顺着莱夏“从梦境中去找线索”的想法，杨盈雪严肃地说道：“我也许可以从罗依的记忆中，看出哪些植物能吃，哪些不能。”

　　莱夏仿佛并没有料到杨盈雪会大大方方地和他讨论食物，几乎是一愣，随即喜笑颜开道：“那敢情好，省得我每次吃个什么东西，还不敢立马就睡，生怕自己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

　　在篝火的光亮还能隐约能够照到的地方，果然有一条细得不能再细的水流——水流，已经不能称作河沟或溪流，而仿佛随时都会消失在下面的泥土当中，却的的确确是这个地方难得一见的、尚未和泥沙与腐植同流合污的地下河水。莱夏蹲在水流边上，先是自个儿捧了把水一顿猛喝，再才从胸前掏出一块布巾，放在水流上冲洗了干净。

　　杨盈雪上披一件尚还带着篝火温度的棉布夹衣，下穿一条堪堪将大腿遮去一半的短裤衩子，靠着水流旁的一根老树桩子分腿而坐。而莱夏过来的时候，她忘了自己此刻的狼狈，也忘了他们之间的男女有别，十分自然地，便将伤得更重的右腿长长地伸了出去。

　　莱夏跪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擦去她伤口周围的血污和泥沙。他的手很轻，以至于她很快就将思绪放在了别的东西上——她想到了罗依，想到了罗依他们后院的花草和树木，想到了罗琴替她报名的计划，也想到了那个她不曾见过的、“到处都是死尸”的冥渊园……最后，她终于想到了莱夏。

　　目光再次落回莱夏身上，她露出一个安慰性的微笑，并且十分笃定地说道：“我们会活着出去的。”

　　莱夏抬起头来，对上了杨盈雪的目光。而杨盈雪却好像还没习惯近距离地与人对视，不过一会儿就又将目光移到了远处的火光上。

　　莱夏替杨盈雪处理好伤口，又去水流附近的草地上采摘水藻和蘑菇。随着莱夏的动作，杨盈雪看到了她通过罗依认识到的那些暗夜植物。为了看得更仔细一点，她将手肘撑在了膝盖上，又将上身微微地往前一倾。遥遥地，她对莱夏作出指示：“这片暗红色的野草，是可以吃的鱼香草；那棵树上苔藓样的东西，是可以吃的大力茸……”

　　相比她的一本正经，莱夏并没有严肃地对待海族人的食材和他们给食材的命名。仿佛认定了她已经成为他的同伴与朋友，每每抓了一把植物，他就要对着她摆出一阵嬉皮笑脸。

　　采摘完食材，他们回到篝火旁边吃饭。比起莱夏执意要把食材串起来放到火上烧烤，杨盈雪更在乎、也只在乎填饱肚子，而不介意生吃。半生半熟地吃了一篓子的素，二人终于又“酒足饭饱”地泛起了困。然而这回，莱夏却没有支持杨盈雪的睡眠。他幽幽地说道：“别睡，睡着了，它们就来了；别醒，太醒了，它们也来了……”

　　前半句话，杨盈雪还能勉强一听，并且打起了一点精神；后半句话，在她看来就是完全的胡言乱语了，更是导致方才的那点精神顿时失去了踪迹去向。靠在一座由杂草和落叶组成的“窝”上，她迷迷糊糊地掺起了瞌睡。没有意识地，她又将双腿靠在了莱夏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