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东陆之墓》司祁

31、毒蛇猛兽

　　等莱夏好不容易拿出打火石，将擦出的火花到处抛洒，终于点燃了一小片干草，杨盈雪分辨出了这两人的身形面貌。她看出来，这两个身材高瘦、满身淤泥的人，一个是叶成岚，另一个则是叶成岚曾经的好兄弟，风以行。

　　也不知是叶成岚的功夫忽然有了大的增进，还是风以行始终不愿对叶成岚下狠手，二人扭打得很有一点无休无止的意思。杨盈雪和莱夏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两兄弟之间的争执并不需要第三个人参与，便拉拉扯扯地，往沼泽地旁的芦苇荡子里躲了进去——

　　叶成岚是个老酒鬼，张牙舞爪地追着人打并不是稀奇事儿；风以行却颇有仙风道骨，架子比她杨盈雪还端得厉害，像这样不讲形象的时候，的确十分之罕见。杨盈雪睁大眼睛，只见二人当中，反倒是风以行步步紧逼，毫不退让。

　　好容易占到个上风，他将叶成岚压在地上，一拳就朝他耳边打去，将老人的脑袋打歪到一边：“叶成岚，你在搞什么鬼？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为了一干和你沾不上关系的贱民，你和我吵了那么久，怎么，你现在想通了？你想帮那些死了两千多年的死人夺舍，附在活人身上再去奴役咱们？”

　　“‘神从凡人中选择他的后嗣，这些神的后嗣将在这个乱世中脱颖而出，给世界带来新的秩序。’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中陆人？”叶成岚虽然被打歪了脑袋，可目光正好被打向了杨盈雪他们所在的方向。隔着摇摇晃晃的芦苇杆子，杨盈雪对上了叶成岚的眼睛。

　　只对上了那么一眼，她便下意识地挪开了眼神——那已不是一双老酒鬼能够拥有的眼睛，眼上那层黄色的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看世人如蝼蚁的冰霜。看着杨盈雪，他既不像看到了一名同伴，也不像看到了一个仇敌，只带了些漫不经心的好奇，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躲在芦苇荡子里。

　　风以行，显然自以为和这个全新的叶成岚相熟，而无视了对方眼里的冰霜，拽着叶成岚的衣襟说道：“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你都记得那么清楚，你还记不记得你多反对我拿活人练功，拿活人献祭给海族？现在我迷途知返，我知错能改，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又干吗要走上我的老路，做那些伤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

　　叶成岚武功底子不差，一旦不是酒鬼，和歇斯底里的风以行也很有得一拼。使出一招变幻莫测的鬼缠手，他的左手成为一道鬼影，沿着风以行的手臂往他肩膀上卸去，同时，十分淡漠地说道：“我的确拥有叶成岚的一切记忆，但我说过，我不是叶成岚，我是路祈安。叶成岚是个一无是处的酒鬼，既不能为镖局报仇，也不能为苍生请命，完全‘被酒精泡坏了脑袋’。但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会为大局考虑的人，我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也敬佩你的所作所为，相信我，你现在所有的怀疑，都是因为你的老友被我夺了舍。等你失去老友的伤心劲头过去，自然就会明白过来，你以前是多么的明智……”

　　远远地，杨盈雪看清了叶成岚的动作，也听见了叶成岚的话语。可是，她也从中看出了叶成岚看不见的别扭。她感到，叶成岚如果真被夺舍，那么这个路祈安死的时候，一定是个年纪不大而颇有野心的海族官员。他说的话，换做她，或者莱夏去说，或许都更有说服力，然而一个少年的话语，从一个糟老头子的嘴巴里、用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说出，就只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比不说还要糟糕。

　　果然，风以行眼里射出一道精光，不等叶成岚缠上他的肩膀，他抓在叶成岚衣襟上的那只手便向对方喉咙上袭了过去。抓小鸡似的，他单手将叶成岚提在了空中，放声道：“叶成岚，你要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你肯定不会怪我杀了你罢！你要不想死，就赶紧出来，我以前骂过你的话，你他妈都给我骂回来，我绝不反驳你一句！”他仿佛并不屑于同这个路祈安讲话，而以为通过威逼利诱就能呼唤回曾经的好友叶成岚。

　　叶成岚的脖子，发出了令人胆寒的“咔咔”声，似乎随时都要断裂；他的眼睛和嘴角，却弯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似乎毫不畏惧死亡，而对眼前之人充满了嘲讽。对着这双冷漠而陌生的眼睛，风以行狠狠一咬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谁知就在叶成岚脖子堪堪就要断裂之时，风以行忽然松开了手，轰然跪在了地上。

　　一个杨盈雪无比熟悉，同时也带着一丝陌生的身影，从风以行背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正是她一直提防，却没想过要去提醒风以行去提防的，枯木老怪。

　　枯木老怪那条被杨盈雪一把飞刀钉在墙上的腿依然很瘸，那块小山似的压在背上的驼峰也依旧很高，杨盈雪却从这个干瘦而矮小的老人身上，看出了一种未曾见过的自信，以至于不能让他再像从前那样很好地隐藏起来。拿着一把滴血的弯刀，老怪绕过地上的风以行，走到叶成岚面前，颇具气派地道：“路祈安少将，我是枢要院边南。”

　　一个藏在古稀老人身体中的少年将军，和一个躲在萎缩老人身体中的自负军师，成了一对惹人注目的老年组合。腰上被捅了一刀的风以行，手中聚起一道真气，打算趁着这二人相认的片刻，对他们进行突然袭击。杨盈雪这时也站起了身——在这关键时刻，她不得不单方面地接受了风以行的“迷途知返”，而挺身而出倾力相助。

　　趁着风以行指尖真气击向枯木老怪胸口气海，杨盈雪揉身而上，双手分别打出一股内力，将枯木老怪的全部退路一一锁死。同时，她也分出一丝心神，照看到旁边的叶成岚。

　　可是，杨盈雪出手虽快，世上却有比她更快的事物。就在她掌风即将触及老怪的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一条通体乌黑、唯有眼睛发亮的巨型蟒蛇，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她身边寸许处，正吐着信子朝她胸口咬去。

　　蟒蛇来势快如闪电，比起风以行圈养的那些食人猴还要更为迅猛。千钧一发之际，她来不及闪避，只得将原本落在枯木老怪身上的一掌，往蟒蛇那里打了过去。

　　蟒蛇，在她的掌风之下，足足向后退了一丈之多，才摔落到地上。可一落地，它丝毫不给她袭击老怪的机会，便再次弓起身子，朝她扑将过来。这次，杨盈雪长了个心眼，没将注意全部放在人类身上。拿出对付武功高手的心思，她飞快地思索起了对付这条巨蟒的办法。想着莱夏先前拿火驱赶黑暗中的动物，她以一个极其惊险的擒拿手法，将蟒蛇缠在了手上。

　　蟒蛇仿佛是以为自己攀上了一根能够借力的树枝，并不去咬她的手臂，依旧冲着她心脏而去。杨盈雪则在蛇头攀上手臂的那一刻，猛地将蟒蛇往远处干草燃起的火堆处甩了过去。

　　蟒蛇准确无误地落在火堆之上，也不像遭受到多大的折磨，只是又快如闪电地消失在芦苇荡中。本来就奄奄一息的火堆却遭了殃，只剩下寥寥几点火星，很快就彻底熄灭下去。

　　火光一旦熄灭，黑暗中埋伏着的怪兽也就越发肆无忌惮。杨盈雪还没来得及理会风以行那边的战况，就见四周忽然出现了许多双发光的眼睛。从这些眼睛照亮的形态来看，它们当中有的是蛇，有的是狼，有的是猴，还有的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诡异怪物。也不知是听从了蛇王的召唤，还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保护枯木老怪，怪物们在她周围丈许之地龇牙咧嘴地围成了一圈，准备随时对她发起冲锋。

　　望着这么多双眼睛，杨盈雪下意识地便晃了一晃。她还记得夜鲲门祭坛下，好生生的大活人眨眼就被一群凶猴啃成一副带血骨头的可怖景象，不由得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她虽然不能说是全不畏死，可比死更可怕的还有，被一群野兽分而食之这种不体面的死法。

　　为了避免这种死法，她不得不尽力去迎战。而一旦迎战，她则必须得克服掉一切的恐惧——恐惧，对于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或许是激发潜力的前提，却可以教一个武功高手退化成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轻轻地作了两三下子深呼吸，她沉下了气息。就在蛇王弓身朝她扑来的同时，她如同鬼魅一般蹿到蛇王旁边，一手捏住蛇王的七寸，将蛇王像鞭子一样朝几条恶狼挥去，一手打向一个巨熊模样的怪物，将巨熊往一群野猴中推去。在打向巨熊的时候，她又向一头脚上打滑的恶狼身上借力，一跃便跳到了沼泽上方。她料想野兽们必和人一样惧怕沼泽，谁知蟒蛇不但不怕泥沼，反而游走得更加迅猛。上百条吐着信子的蟒蛇，从各个方向同时向她袭来，其中一条不亚于蛇王体型的三角毒舌，直逼她面门而来……

　　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后面抱住了她。本能地，她想甩开这个抱住她的人——那些她未曾见过的怪兽，其中不少也具有人类的形态。然而，也不知是因为这个怀抱带着人的温度，还是因为这个怀抱让她感到安全，她一时松懈了下来，放任这人将她抱在了怀里。蛇、狼、熊、猴，还有无数说不出名字的怪物，依旧在前面虎视眈眈地望着她，但因为这人手中的火光，停在了沼泽的中央。

　　从背后抱紧了杨盈雪，莱夏一点一点地往后蹭着。他的半个身子已经埋进了泥浆中，他的背则靠在沼泽边沿还算紧实的泥土上。好容易爬上了“岸”，他将杨盈雪放到地上，和她坐了个面对面：“你这在干吗？拼了命地往沼泽地里走，也不怕陷进去？”

　　杨盈雪两片小潭似的眼睛里，反射着跳跃的火光。略带苦涩地一笑，她说道：“只有沼泽上没有野兽，我能怎么办？”虽然面对着莱夏，她的目光却是眺向了远方。

　　莱夏恨其不争似的，轻轻地一拍杨盈雪的脑袋：“你睁大眼睛看看，哪里有什么野兽？”

　　杨盈雪，因为心神还在远处的野兽们身上，并没有因为莱夏的这一拍而感到被冒犯：“你手里拿着火把，野兽自然不敢靠近。”

　　“是吗？”很是狂妄地，莱夏将手里燃烧的树枝随手一扔，扔向近前的一株灌木，“那咱们走远一点，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靠过来。”在岩地之城底下生活了几日，他已经成了放火烧树的好手。就连沼泽泥潭的附近，他都能找出易燃的树种。

　　望着由一株小灌木烧成的一座小火堆，杨盈雪并不愿意挪开屁股——如果寒冷和黑暗让人保持警醒，温暖和火光便能让人顿生倦意：“枯木老怪手下，至少操控着上百头野兽，里面蛇狼熊猴样样不缺，还有许多似人非人的东西。这些野兽，却比外头的那些要凶猛残暴得多，行动也是快如闪电，你没见过，那是好事。”她心里想着那个还没会过来怎么回事、就被食人猴吃成一滩骨头的倒霉兄台，却全没想着要将细节描述给莱夏听。一个令她脊背发麻的血腥场面，好比一个令她不愿提及的苦痛回忆，对她来说全是“拿不上台面”的东西。

　　莱夏见她一脸严肃，终于也正经了起来。他看向她的眼睛，小心而又坚定地说道：“杨盈雪，你刚才的每一个动作，我都看在眼里。你打向那驼背老头的后心，但不知为什么中途打偏了方向。接着，你就往沼泽地里跑了过去。我以为你是不敌那老头，便往沼泽地里躲，谁知驼背老头没追过来，你却自己越陷越深。”他叹了口气道，“无论你以为你看到了什么，但这个地方，除了冥螭之外，的确没有任何野兽。不光是野兽，动物也没有，偶尔有些动物的骸骨，也和一般猫猫狗狗的骸骨没有区别，不然，你以为岩地之城里的人，为什么都是吃素？这里唯一和外面有区别的，就是这些生长在黑暗当中的树……”

　　杨盈雪猛地站起了身。她的脸上带了一丝怒意，也不知是针对枯木老怪、针对莱夏、还是针对自己：“什么动物也没有，你一开始为什么要对我说什么‘以我们这些外来者为食’，什么‘就在周围盯着我们’？还有那条黑狗……”

　　说到“黑狗”，她忽然就噤了声。因为一时半刻，她竟然想不起当时为什么觉得前面有一条黑狗，她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和记忆。

　　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困惑，莱夏失笑：“我说的，是这个地方的意志，是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哪里是什么毒蛇猛兽？”

　　背朝着莱夏，杨盈雪一拐一瘸地往风以行和叶成岚方才打斗的地方走去。腐植与泥泞当中，她发现了风以行的尸体。

　　风以行趴在地上，身上的血肉和地上的泥浆混做了一团，若非一头银白如练的长发散在血污当中，仍然透着飘逸的质感，只怕很难被人认出这是风以行。杨盈雪隔着靴子，用脚将风以行翻了个面——风以行，除了后腰上有一道不知多深的血口子，混身上下竟还有十几道深可见骨的抓伤和撕伤，竟似有人、或猛兽要将他活活撕裂开来。而再看他的十指，就见他指甲外翻，上面红黑一片，竟似由于抓什么东西抓得太用力造成。

　　看明白了风以行的死因，杨盈雪再次将他翻成了俯趴的姿势。她向远处看去，缓缓地叹了口气。虽然，她并不认同风以行在夜鲲门中的所作所为，但风以行说得不错，他们的确是同一种人。风以行会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传承”，牺牲平城百姓的性命，而她也会为了这个不知所谓的“传承”，甘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相比于她，风以行只是走得更远，做得更绝，初心却并不见得比她更坏。而走得如此之远，做得如此之绝，却能够在得知真相后立马转变立场、抛弃过去所有，她自忖也无法做到。

　　想着风以行生前的谪仙之姿、天人之貌、豪放之气，又想着她方才心由意动、步由心动、出掌如刃，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痛心。

　　莱夏虽然听杨盈雪述说过前因后果，但并没有将人物一一对上号，见杨盈雪出手相助，还以为地上这人是她的朋友，于是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罢了，照你这个说法，这人临死都还以为自己在和野兽作斗争，也算是死得其所。说不定在他的世界里，他还赢了这群野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