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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三贞九烈 ...

  •   罗依掀开门帘,闯进东厢房,也不看房里的人,气急败坏地就说道:“我不去冥渊园。冥渊园里,到处都是死尸,我去那里,他们只会把我绑在台子上,替我检查这、检查那,搞不好,就和那些死尸混作了一处,再也出不了园子,你送我去那做啥?”

      屋里,是个半躺在罗汉塌上、脸色蜡黄的病弱女人。女人手里握着一本书,显然在罗依走进里屋前,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这本书,以至于被罗依打断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明情况的呆愣。

      随即,她在屋里璀璨星光一般的亮蓝色光线下,温柔而仔细地打量了罗依:“罗依,你现在虽然气息充足,但大夫已经断定,你最多就只有一年的时间。你才十二岁,这个岁数,在我族当中都算是短寿的,你不可能就没想过要活得长一点。况且,我只是替你报了名,到了那个时候,你能不能被选上,都还没有定数;就算你被选上,最后反了悔,你也大可以一走了之,说什么‘再也出不了园子’?”

      塌上这个女人,是罗依的母亲。罗依的母亲虽然病弱,仿佛随时就要故去,说起话来却文质彬彬,仿佛说话的对象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一名下属——就连说起罗依所剩下的寿数,都不带上什么感情。

      罗依,则一听就明白过来,母亲最后那句话,已经带上了无限的温情。她母亲,罗琴,在她这个岁数,就已经在冥渊园里做事了,所以,她们母女俩都清楚,“去冥渊园”无非是“去坟墓”的另一种说法,只是去的时候意识还是清醒的而已,的确是“再也出不了园子”的。

      虽然母亲的话,有着一定的不实之处,罗依依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哪怕现在报了名,她也可以随时反悔,一走了之,是以她不再执着于令母亲改变主意。可是,她也不乐意被母亲“一下子说服”。

      一屁股坐在一张平日给母亲洗脚时坐的矮凳上,她大大咧咧地伸展着一双瘦弱得并不健康的长腿:“这个试验这么好,妈你自己怎么不去报名?”

      罗琴叹了口气,很是认真地挺直起了身子,盯着罗依的眼睛说道:“你妈我活够了岁数,也见够了世面,想法比你要复杂太多,便是参加了试验,成功率也太小,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没有要我报名。”罗琴认真时,会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劲儿从她憔悴的面庞中透露出来,令罗依感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还不如自己年长的小女孩。

      看着母亲这个样子,罗依“哈”地一笑:“要是想法少成功率就高,想法多成功率就少,妈你真该自己报名才对,我去了才是浪费资格!妈你从小就喜欢钻研,除了钻研什么事都不做,生孩子连男人都没用上,不比我要单纯太多?我跟你呢,正好恰恰相反,因为从小就得了绝症,所以连书都没有读多少,整日里闲得发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想东想西,随手翻一翻那些个思想家写的书,感觉和自己想的也差不了多少,你说咱们谁更适合去当试验品?”

      听着女儿的大言不惭,罗琴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之色,然而却找不出能够有力反驳女儿的言辞。将一张黄脸硬是憋出了一点血色,她才冷声冷气地说道:“我族少年天才也不少,你这么有想法,每天和妈吵嘴做甚么?有本事就去写文章、写传记,来了世间一遭,好歹也留下点东西!”

      罗依十分潇洒地站起身来,赤脚踩着一双木屐,“哒哒哒”地在屋子里活动起了腿脚:“我就是看得太穿,所以我才知道,什么留不留东西的,都是一回事。你们学问做再多,中陆人攻过来,照样什么也留不下。就算勉强留下,哪天沧海变桑田,高山变流水,三陆人一起毁灭,你这点东西,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整个世界都有个寿数,连时间也有个终点,我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又去挣扎个什么劲儿?”

      望着罗依堪称吊儿郎当的样子,罗琴拧起了眉头。她苍白纤细的手指紧紧抓着书脊,仿佛随时就咬将书本砸向女儿的脑袋,而只有熟悉她的人才知道,她既不会那样对待女儿,也不会那样对待书本:“狗屁话!活着与没活,能是一样么?见过与没见,能是一样么?做过与没做,能是一样么?即使结果都是一样,过程本身就有着意义。我钻研学问,也不是为了名垂青史,而是让我在弥留之际回忆过去,不至于感到自己是虚度了一生。”

      罗依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那如果过的每一天,都好像是最后一天呢?我做什么,又不是在虚度人生?”罗依抛下这句话,颇具声势地就出了门。

      门外,是她们家,和另外两家人共同打理的院子。院子和所有院子一样,“白天”里,都是漫天“星辰”的。“星辰”是院中起得最早的那个人——通常是她对门住的谷大伯——一早起来撒在天空上的,是一种温和、漂亮、像萤火虫一样可以捧在手中玩耍、也和萤火虫一样脆弱不堪的燃料。在“星辰”亮起时,便是一天的开始;在“星辰”黯淡时,他们的一天也就结束了。

      他们的院子,又和别的院子有着许多不同之处。最大的一个不同,就是他们的院子挨着“生命之树”。她的头上除了漫天星辰,还有生命树的枝枝桠桠。对门住的谷大伯年轻的时候,便偷偷摸摸地搬了梯子,掰断了生命树的一根枝桠种在他们的院子中。

      虽然她看不出生命树种在院子外面和院子里面有什么区别,谷大伯却在照料生命树的过程中,找到了无限的乐趣——谷大伯和她母亲一样,是个醉心于钻研的人;可谷大伯又和母亲不太一样,因为谷大伯不喜欢听命于人,只喜欢自己种些被他称作“花花草草”的东西,偶尔种成功了,便制成粮食糕点卖给别人。

      因为谷大伯的爱好,他们除了前院,还有一片更为广阔的后院。在后院中,她认识了这辈子认识到的大部分植物。植物中,她最喜欢的是饼干草,而最不喜欢的是水晶花——喜欢饼干草,是因为饼干草做出来的食物实在好吃;不喜欢水晶花,则因为水晶花除了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供人惊叹和观赏之外,并没有任何实际的用处。

      除了喜欢饼干草,她还喜欢在后院里和谷大伯的儿子偷会。谷大伯的儿子同谷大伯和她母亲都不大一样,是个很有“人气”的男孩。他的心并不静,不能像他们的父母那样安安静静地对着一件“死物”待上一天,而像大海一样,总是浪潮澎湃。他的学习并不好,但是有一颗能从书本之外的任何事物中发现趣味的心,从学堂中回来,他总能说书一样、将同学之间发生的一点小事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她听,让她对学堂又爱又怕。偶尔心血来潮,他也会作诗,而诗中往往表达的都是强烈的爱、恨、不满与向往。

      出了屋门,罗依便往后院中走去,果然在一片半人高的夜蝶花后发现了谷乔的身影。谷乔一身短打扮,正半蹲在地上,一脸不耐烦地给夜蝶花翻土。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的魂儿早已不在手中的活计上,而是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不知名的地方。

      罗依并不想打扰他,所以站在一边,静静看了他好久。等到谷乔也意识她到的到来,扬起了脑袋等待她说话,罗依反而有些找不出词语。当着她在尖锐与刻薄方面的人生导师,她失去了在母亲面前的口才。仿佛是过了好久,她才说道:“听我妈说,冥渊园里又……”

      “……喂,你醒醒,醒醒!太阳照到屁股啦!殷迟郁要篡位啦!大流氓要非礼啦!想想你的青鹰教,想想你的双鹰山!睁开眼睛,看看周围……”

      杨盈雪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随即又赶紧地闭上。她听见了淅沥的流水声、看见了头上晃动的人影,但就像打了个野似的,没有对它们投入更多的关注,她就又回到了她的世界中。

      她与谷乔进行了一次争吵。他们争吵得并不激烈,可她能感到他们之间的碰撞。她虽然埋怨母亲没经她同意,就擅自替她做主报了冥渊园的试验,但她的心里还是隐约抱有一丝期待,期待谷乔并不特别反感这个试验。可她一提到冥渊园,还没说到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谷乔就炸了毛——他扔下松土用的小铲,皱着眉头站起了身,脸上泛出情绪波动后的红潮,又故作高傲地将手背在身后,将侧脸对了罗依:“冥渊园……哼,冥渊园里,都是一群魔鬼的仆人!他们自以为自己是为世界做着贡献,实际上只是在推行魔鬼的计划而已!”

      谷乔,是个完全崇尚自然的人。因为崇尚自然,所以他尤其地反对冥渊园里的一切研究。他却没有想过,为什么他的“自然”能够包容岩地之城的存在,却不能包容冥渊园里的一切事物。

      和城中大部分青年一样,他的梦想之一便是走出岩地之城,看看外面的世界,可他也和城中大部分青年一样,并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而岩地之城只是他们避难的地方——他们出生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地下之城里,这地下之城却也没有在衣食住行上特别亏待了他们,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们下意识地就会觉得“这便是自然”。

      冥渊园却不一样,冥渊园里大家研究的,是一片他完全陌生的领域。而这个领域所涉及到的,全是他这颗独立而自由的心灵认定了不能够去触碰的东西。

      “可凭什么?凭什么我们不比他们要差到哪里,他们却可以祖孙几代享尽‘天伦之乐’?凭什么我们在思维最为活跃、事业最有成就之时,身体就要开始变得虚弱,他们却可以在劳作之后还享个十年二十年的‘清福’?凭什么我们的机械之术比他们要高明那么多,却在三陆合并之后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最后缩到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洞当中?小乔哥,你可见过‘传说中’的太阳?你爹上次见到‘太阳’,又是什么时候?”罗依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谷乔面前表现出了锋芒。

      她也是在岩地之城中出生的人,而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西陆人”和“中陆人”的存在。传说中的人物,她并不是打心底地羡慕,所以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笃定,她的话语也并不十分有煽动力。她真正羡慕的对象——每一个健康的东陆人,却是她无法启齿的秘密。

      望着满脸委屈的罗依,谷乔忘掉了对冥渊园的愤怒,转而伸手摸向她的脑袋:“‘他人即地狱’啊,罗小妹——咱们自己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和他们‘西陆人’‘中陆人’去比?你非要和他们比的话,又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比较寿命的长短?他们活得虽长,可同族之间都是不断的倾轧争斗,哪里又能和咱们各得其乐的生活作比较?我虽然不向往你娘和我爹他们那样的生活,可他们不都自己过得挺开心的吗?我虽没见过太阳,可咱们头顶的星辰难道不漂亮吗?”

      就着谷乔温暖的手掌,罗依抬头望向了头顶的星辰。时辰已经不早,所以星辰也比日初要黯淡许多,已经不再闹闹嚣嚣地宣兵夺主,而是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顶树梢上,心甘情愿地当起了黑夜的点缀。

      经谷乔这么一提点,罗依才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热爱着这黑夜中的一切。黑夜将一切的丑陋,都变得美好,将一切的粗糙,也都变得精致。自顾自地走到后院的边缘,她踮起脚尖,隔着齐胸高的守卫树,望向下方的城市。只见街道上星星点点,五光十色,是店家们学着中陆人,将灯罩上染了颜色,做成不同的样子;连着街道的锻造厂中,院落重重,高低起伏,废旧的机械摆成一个颇具美感的造型,和修剪成怪异模样的树木放在一起,是大伙儿将厂房当成了园林来布置……

      .

      就在罗依望着岩地之城出神的时候,杨盈雪再一次醒了过来,这次,没有人在她耳边叫唤,往她身上拍打。在她不远的地方,却传来沙沙作响的动静,仿佛是有人踩着树叶望远处走去。黑暗中,她看不清那人的身形长相,隐约地却觉得她非要把那人叫回来不可。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臂,她张开嘴,发出一声熟悉而又陌生的呼唤:“谷……谷乔!”

      那人果真顿住了身形,重新又走回杨盈雪身边,蹲下身子道:“你再看看,我是谁?”

      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光亮下,她分辨出了这人的脸。一看到这张脸,她当即就想起了他的名字,而忘记了谷乔。伸手扯住这人的衣襟,她十分不要脸地露出一个讪笑,喝醉了酒一般道:“莱夏,你是莱夏。你这么好看,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莱夏,仿佛并不是片刻之间对着杨盈雪又拍又打、又喊又叫的人,十分冷漠地扯下杨盈雪的手臂:“你再好好想想,你到底是谁?你怎么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坑害我的性命?”

      杨盈雪浑身都只剩疼痛,不剩力气,她的脑袋,仿佛也因为没有力气,而不能进行充分的思考。对着莱夏作势离开的模样,她也装模作样地洒下了一滴泪水,并且语出如飞地说道:“我是杨盈雪,我是杨盈雪。不分青红皂白让你去当祭品是我不对,我错了。但在夜鲲门总坛,也算是我救了你一命。我救了你一次,害了你一次,算是功过相抵。你这次帮了我,算是我亏欠你的,将来一定还清。”

      莱夏的狠,究竟还是纸老虎,一烧就破。杨盈雪一着急,他的脸上当即就露出了的笑容。打量一只受伤动物一样,他在她周围缓缓踱着步,仿佛是在心中估摸着她的卖价。随后,他缓缓蹲下身子,将杨盈雪的双臂环在自己肩上,又用自己的双手托住了她的屁股和大腿,卯足力气将人一把背了起来。

      背——同样是背受伤动物的背法,扛着这只意外收获的母兽,他一路往更为干燥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喘,喘息的间隙里,他轻声细语、而没好气地道:“怎么还?因为你,我们都要死在这个鬼地方了,你拿什么来还?”

      杨盈雪仿佛仍在梦中,带着柔媚的笑容,对着莱夏耳边吹气:“怎么还呢?要不以身相许?”

      莱夏气乐了,但因为同时还在卖力气,只得把笑声憋回肚子里:“要对我以身相许的人能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你要想插个队,还得再多救我几命才行。”

      杨盈雪从莱夏身上挪开视线,自言自语式地哼哼:“这还三贞九烈了……‘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好像还是宫里头的门来着……难不成想让你以身相许的,是文武百官……”

      莱夏也不知是被杨盈雪的话惊到,还是被地上的石子儿绊到,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把杨盈雪整个儿地过肩摔抛出去:“放屁!文武百官哪里是从东直门排到西直门?东直门和西直门又怎么是在皇宫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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