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东陆之墓》司祁

15、无价之礼

　　山洞极高，也极为宽敞，洞底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数十个的石潭，石潭中不知放了什么，散发出的光线明亮而柔和；洞顶则是无数倒垂而下的钟乳石，又将石潭中的荧光做了个反射。由于洞顶过高，只有零星几根钟乳石脱颖而出，最细的部分与石潭周围的石笋遥相呼应地连接到了一处，仿佛大殿中的梁柱一般，将人的视野分割成了好几片。而他们所在的地方，则是个视野极佳的“观景台”——山道尽头，是个不上不下挂在洞壁上的悬崖，由悬崖往下走，还得走上一百多级石阶才能来到洞底，洞底都有什么，对站在悬崖上的人来说是一览无余。

　　从“观景台”上看山洞本身，自然是极为壮丽美观的；更为壮观的，却是洞底的人山人海。那是个实实在在的“万人坑”，一群又一群人分散着坐在石潭边上，有的衣衫褴褛、面露愁容，有的衣着体面、面含期待，有的衣不蔽体、面容麻木，仔细分辨，就能看出有好几伙人，还有好些身着官兵扮相的人拿着长|枪在人群中巡逻，维持秩序。杨盈雪没料到夜鲲门会把众人如此不分差别地聚集在一起，纵使心里早有准备，不由得还是吃了一惊。

　　顺着人群的目光，她很快就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荧光的笼罩下，四十九个身穿白色夹衣的男人，方方正正地站了了七排。一步一磕头地绕过离她最远的石潭，朝他们对面的祭坛上走了过去。这四十九个男人，除了身材长相各不相同之外，好像经过无数次排练似的，神态动作都十分一致。他们神情舒展，模样虔诚，轻阖着眼睛，微勾着嘴角，每走一步就要把手捧着往前一伸，举着手深深鞠了一躬后匍匐在地，再将额头埋在展开的手心之上，仿佛正心甘情愿地献祭出自己的头颅。而她冒着被枯木老怪刺死的风险来找的殷迟郁和莱夏，竟然赫然在列！

　　他们一个站在第二排，一个站在第五排，一个不见往日的小心恭谨，一个一扫前日的嚣张戾气，简直没人比他们更加乖顺、更加虔诚！

　　杨盈雪下意识地，就想到这两个人其实都是夜鲲门派在她身边的暗桩，心里瞬间就涌上了一阵怒火。然而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个瞬间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怀疑——殷迟郁常年待在青鹰教，就算偶尔出山，也不至于是在排练这个仪式。

　　上到祭坛上，这帮人依旧做着同样的动作，然而这次匍匐在地的时间却十分之长。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女祭司背对着他们，嘴里不断吟唱着一个曲调，声音低沉而绵长，接着，祭司的吟唱发挥了作用，一块巨大的洞壁轰然向后退去，露出了后面的空间。男人们这次起身后，就不继续跪下，而是集体往洞壁后面走了进去。最后，女祭司又吟唱了另一个曲调，算是结束了这次祭祀。

　　祭祀结束，“万人坑”中或躺或坐的流民们却骚动起来。骚动，却并非什么暴动，“官兵”们拿着枪头把出头鸟们戳了一戳，大伙儿便十分配合地安静了下去，从“官兵”到流民，仿佛都对这一套早已习以为常，而隔着个石潭坐着的平城百姓，更是看都不会往旁边看上一眼。

　　众人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到来，这件事情，大概比方才的祭祀要更为重要。

　　杨盈雪好奇心却是有限，平城县一行到此，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她已经不再想知道众人到底期待着什么。遥遥望着殷迟郁和莱夏走向洞壁后面，她就将这二人视作了弃子，而洞底上万流民百姓，看上去也不像特别需要被人拯救的模样。她心想着：“有些事情就轮不着我插手。”转身就往来路走去。俞舟这次却出手如飞地拍了她的肩膀：“杨教主，我不知道祭祀是这样。”

　　杨盈雪心里有些不耐烦，却依旧耐心地转过头来，宽容大度地道：“没事，我不怪你。”接着，她来不及再多作出一丝想法，一道无比迅猛的内力就朝她背后大穴席卷了过来。

　　杨盈雪，就像一个毫无武功基础的普通人一样，直接晕死了过去。婴儿因为被殃及池鱼，“哇”地一声喊破了嗓子，但随即又偃旗息鼓。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从山洞中走了出来，像看一只死老鼠一般看了眼杨盈雪，然后出气一般，伸腿对着她踢了一脚，神情十分嫌恶地道：“这女人昨天就来了，都是那个可怕的老女人害我来不及出手，你怎么不早点让她消失？还把她带到了圣地？”

　　这时的悬崖上，站着的只剩下两个人。俞舟面对着严九雉，将手负在身后，平静而带着些许哀愁地道：“杨盈雪、战红婴、叶成岚，武功都比我要高上许多，我成日里担心他们发现我是要拿他们几个‘赎身’，还指望二公子能早点派个人手处理掉那个侏儒呢。”

　　“废物！都是些废物！”严九雉踢过了杨盈雪，又暴躁地一跺脚，仿佛杨盈雪在平城县待了两日一夜还没落到他手里，是对他莫大的侮辱。“废物”本人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僵硬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丝苦笑，仿佛“废物”这两个字给了他许多富有诗意的联想，足以令他成为一个自怨自艾的诗人。

　　接着，严九雉望见了“废物”怀里的婴儿。他像看到了世间最为浑浊肮脏的一团肉似的，因为过于嫌恶，五官扭曲成了一团：“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恶心东西？还不给我扔得远远的！”“废物”本人经这么一提点，这才如梦初醒，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怀里还抱着这么个东西，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于是便像抛弃一个烫手山芋一般将婴儿掷到了远处。

　　婴儿，这回也不知是被严九雉的气势所震慑，还是被这随手一抛抛走了性命，竟然既没有哭，又没有闹，安静得像个婴儿模样的布娃娃。

　　严九雉甩袖转身，朝悬崖一旁的石梯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吩咐：“你把她带着，跟我走。”吩咐结束，人也轻飘飘地走了老远。

　　俞舟在石洞里，抱不起来半人高的战红婴，现在却要“带上”个高腿长的杨盈雪，只得长叹口气，将她的手绕在自己肩上，自己的手握在她腿上，然后吭哧吭哧地把人给背了起来，走上了石梯。

　　石梯走了一半，他进到一个敞开的门洞之中。门洞中是一条走廊，走廊上有七八扇门，他照样是走到唯一敞开的那扇门中。眼角的余光瞥见门中已不剩下别的过道与门洞，他便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人放到地上，也不抬头看上一眼，声音万般疲惫地说道：“二公子，我的大礼已经奉上，这下可以离开了罢？”

　　二公子同样没有抬头，碍于身份的矜贵，他只将一只手从暖炉上拿开，幅度不大地摆了摆上面的手指，便是招呼俞舟退下。随后，他像一个能躺着绝不坐着的富贵闲人一样，没有骨头似地倚在一张罗汉榻上，伸手对着空中轻轻一挥——这一挥却是携着极其霸道而精巧的内力，这股内力竟然沿着墙壁和地面形成回旋，将地上的杨盈雪由远及近地朝自己推了过来。

　　接下来的动作，就无法继续靠动动手指来完成了。严九雉抓住杨盈雪的肩膀，把人提到罗汉榻上，摆出个打坐的姿势，然后一手就抵在了她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