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驯养》一芥星

32、第三十二章

　　其实，是一个荒诞的开场。

　　宋虞想，那应该算是自己第一次暴露在众人面前，虽然是以不太光彩的形象。

　　国务卿志得意满的笑，还有将军铁青的脸，高级将领们各色不一的神情，她茫然的环视一周。因为长久的躲藏，她对这些过于集中的视线唯一的感受，只是觉得无所适从。她咬牙，刚想挪步往后退，听见将军的声音。

　　“我再问一遍，有没有人愿意。”

　　空旷的会议室内，将军居高临下着，庄严的声音砸在地板上，落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是一场必输的仗啊。”人群里有人这么说。

　　宋虞垂下脑袋，头顶的灯光照在她的周身，投下一小团黑色的影子，她的双腿紧紧并拢，眼睛却垂下来，看着那团影子发呆。

　　彼时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营养不良显得矮小瘦弱，细细条条一根站在那儿，像是没有精神的豆芽菜，就连那一团阴影，也只能落进她一个人的眼中。

　　“这孩子，看着就没什么本事。”有人更加直白的说。

　　将军的脸色坚硬冷峻，沉默着扫过下面所有人的面孔，于是又安静了下来，没有人敢再碎嘴。

　　良久，大约过了几分钟，或者只是几十秒，宋虞觉得太过漫长的等待里，地面上传来军靴踏过的声响。

　　“我愿意。”

　　她抬首，发现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级军官，佩戴在心脏上方的铭牌在灯光的反射下刺入眼睛。

　　沈长澜。

　　那不是宋虞第一次知道沈长澜的名字。相反，他在军营里赫赫有名，以极强的能力和优异的战绩成为无数新生代军人心中的榜样。宋虞曾经就在电视上看到过好几次他的个人采访，也明白，他是个前途非常光明的人。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知道必输的情况下，竟然站了出来。

　　宋虞想不通，没有人能够想通。

　　将军眼角的皱纹聚积起来，问他：“你想明白了？”

　　被放在这个位置，于所有人面前暴露，就已然失去价值。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就意味着，将军放弃了自己，至于流程，只不过用来走一遍，堵人口舌罢了。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尚且明白这么浅显易懂的道理，沈长澜没有理由不明白。

　　但是沈长澜很坚定：“想明白了。”

　　将军的面部肌肉几不可察的抖动两下，教训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不可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面子。

　　最后，将军气冲冲的走了。那场仗，由宋虞和沈长澜两人赴战。或者说，是赴死。

　　时间定在半个月后。

　　死期将至是个很奇妙的感觉。开战前一天晚上，寒冷的夜，两人围在火堆旁，心平气和的聊天，好像过了今晚，还有明晚，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时间充裕得很。

　　宋虞从来都是一个人作战，她不是多话的人，但大约是因为心头萦绕的感激和敬重，她尽量回应，气氛竟也挺温馨。

　　沈长澜比她大了十多岁，不同于长相的严肃，相处起来像是一个和蔼的长辈。

　　他告诉宋虞，妻子在家里等着自己，还有个女儿，很漂亮。

　　“我都好几年没回过家了。”沈长澜从自己的贴身衣服里掏出一张照片，给宋虞看：“还有点想她们。”

　　宋虞放下手里的牛肉罐头，双手接过那张照片。那是一张彩色照片，看得出来日光很好，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迎春花丛前，温柔的笑着，右手边牵着一个女孩，一支迎春花别在耳朵上，灿烂笑容可以看到细白的牙齿，倒真是个美人胚子。

　　“什么时候的照片啊，看着只有三四岁。”宋虞接话，然后把照片递还回去。

　　“四年前的了，我上战场之前都带着的。”沈长澜接过照片小心的放回衣服内层：“确实是三岁的时候，今年都七岁了，她长得像她妈妈，肯定会出落得越发好看。可惜上一次回家还是收到紧急通知的时候，突然下达的安排，刚进家门就又要走，那会儿她还躲在桌子底下，不愿意见我。”

　　宋虞咽下口中谈不上美味的肉，问：“为什么啊？”

　　回忆起自己的女儿，沈长澜的语气很柔和。

　　“从她出生至今，我只看过她三次，她……大概不认识我吧。”他笑着，火光映照着他的脸：“我这个爸爸，就像陌生人一样，我没有尽到一丝责任，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们娘俩。”

　　宋虞笨拙的安慰道：“没有，你是个很……”

　　沈长澜看她，宋虞抿嘴，说不出话来了。

　　她从出生起，就没看过自己的父亲，姓甚名谁，通通不知，是以她并不知晓，亲情间对不对得起的具体界限。她只是觉得，与自己未曾谋面的父亲相比，沈长澜真心爱着自己的妻女，既然这样，那他定然不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和丈夫。

　　“她会明白的。”宋虞说：“等她长大一些。”

　　沈长澜笑：“小丫头，我问你，那天被推到前面当挡箭牌，你怕不怕？”

　　宋虞愣了愣，点头，随即又摇头。

　　“这是怕，还是不怕？”

　　宋虞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小声的说：“我习惯了。”

　　“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条命是他的，我应该报答他。”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样，宋虞一字一句的说。她慢慢蜷起双腿窝在胸口，下巴搁在膝盖坚硬的骨头上，懵懵的望向无尽黑幕上点缀的星星亮点。

　　沈长澜摇了摇头：“你才多大，就活的这么累，要你是我的女儿，我只希望她平安快乐的好好长大，至于其他的……”他顿住，又道：“不过，世道一直不太平，总有打不完的仗，若是她有你这么大的本事，我倒希望她做个不退缩的人，为后人的和平奉献出最大的力量。”

　　宋虞眼神闪烁，里面倒映着满天繁星，她静静听着，末了眨了眨眼睛。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说：“他们不过是想让我有去无回罢了，不是你，你还有机会回去。这些话，你不要说给我听，等到时候回去了，回一趟家，亲自跟你女儿说。”

　　沈长澜笑了笑，最终没有反驳。

　　那场战争，堪称单方面的屠杀。两个人，一艘战舰，需要扫清敌人三个小队的兵力。即使宋虞从未失败过，即使她拥有超乎常人的实力，也几乎没有希望。

　　如果能赢，堪称奇迹。

　　沈长澜活了几十年，严谨理智的思维坚定的告诉他。

　　不可能存在奇迹。

　　熄火，盛起一碗汤，宋虞端起，送到床前，沈云汀的面前。

　　“喝吧。”

　　沈云汀的脸色煞白。眨一下眼，落下一颗泪，晶莹的水珠在莹白皮肤上蜿蜒而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见她不接，宋虞把汤碗搁置在小桌上，指尖贴上她发热的脸，轻轻一刮，冰凉的，剔透的。

　　小声地呜咽慢慢泻出，一声，两声，连绵起来。

　　怕让人听见，拼命压低了嗓音。

　　这样，悲伤是不是能少一点？

　　十六岁的宋虞问自己。

　　那场战争，最后关头，她早已筋疲力尽，面对第三支敌队，她决定玉石俱焚。

　　一条命换三个队的命，她稳赚不亏。

　　战舰尾部有一艘小艇，当启动自爆程序时，它会自动脱离主体。她告诉沈长澜，这是唯一可以逃生的方法。

　　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只有那么几秒，不然就无法安全脱生。

　　沈长澜怒极，告诉宋虞还没到这个地步，让她冷静点。可是宋虞比他小了十几岁，此时却褪去了怯弱稚嫩，丝毫不退让，语气中的冷静简直让人心里发寒。

　　见他还是犹疑，宋虞逮着他最软弱的点戳。

　　“想不想再见到你的妻子女儿？”

　　“你还要尽你的责任，不能失去性命不是吗？”

　　争执下，沈长澜终于妥协，往船舱后尾走，宋虞像是松下一块大石头，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向操作台，嘴角甚至隐隐弯了起来。

　　可是嘴角僵住了，整个身体在那一瞬间，突然动弹不得。

　　她的意识极速迷糊下去，身体也跟着软了下来。

　　远处浩瀚的星海，火光延绵进无垠的边际，融化成一团油画，浓厚热烈的色彩仿佛要吞噬掉眼中所有的存在，将整个世界燃尽。

　　有机械的碎片接连被炸出来，就像是那天夜晚的星空。

　　第三支小队，在接近战舰时，因为突然的引爆，全部葬身于那片火海里。

　　小艇在宇宙中缓慢飘浮着，越来越远。因为重力失衡，流泪变成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它无法落下眼眶，只能不停挤压着眼球，越积越多，逐渐模糊，将视线全部割裂。

　　宋虞呜咽着，却流不下一滴泪。

　　一年后，一艘小艇悄无声息的进入防御层内，平稳着陆，降落在一块荒无人烟的空地上，这儿寸草不生，嶙峋的石块裸露在地表上。

　　宋虞打开舱门，黄沙卷起，吹乱她的头发，不远处，分界线的另一头，望不见边际的芦苇伴着清风摇摆。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还有一块磁铁制的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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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宝宝们看没看懂，这章对应前面第三十章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