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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来客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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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混沌长街果然深不可测,大半天走下来仍望不见街尾。
风雪正盛,腊月的天黑得早,似乎刚过了中午黄昏便要降临了。混沌街上愈加热闹起来,灵魂当铺门口的风铃声声清脆,人肉酒楼的招牌猎猎招展,万妖阁的老板娘拖着蛇尾拄着媚脸倚在栏杆上卖弄风骚。
而那一行人只是稳稳抬着轿子,目不斜视地穿街而过。
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刻,轿子落停在一家客栈门口。
蓄了厚厚鹅绒的轿帘掀开,走出位高瘦的少年,同是二十上下的年纪,身披墨黑貂裘大氅,脖颈处围了一条白色雪貂尾,散着发,浓黑发间隐约可见左耳上一枚水滴状的玉坠子,五官俊朗眉目卓尔,却带着几分深入骨髓的病容。
“原来走了半天,也还是在这街上绕着,怪不得赤雪与烁国几乎断了商贸往来,这样看来,即便有商人肯来做生意,多半也都被这混沌街吓回去了。”少年说着又微微咳起来。
玉竹伸出手臂供他搀扶,“少爷。”他觉察得到,自从进了这北国境内,少爷咳得更厉害了,这恶劣天气饶是他也不能立时适应,何况病在心肺的少爷。
那貂裘病少爷却摆摆手拒绝他的搀扶,憔悴里似乎还带着些调皮表情:“路还是可以自己走的嘛。” 说着却一口冷气吸进心肺,又断续咳起来。
玉竹一皱眉,回身对那四个轿夫使了眼色,于是只见跃起四道影子,在空中抽拉出四匹彩绸,红橙黄绿四种颜色霎时围起条密实通道,直接通入客栈。内里的两个人,左右两边、头顶脚下,皆是柔软丝绸,踏上去却如履平地般坚实。
“弄得我跟个大姑娘似的,见得不得一丝风。”病少爷冷笑了声。
玉竹低头:“玉竹不管少爷像什么,只要竭尽所能让少爷活下去……”
“活下去……其实真是件最无趣的事呀。”病少爷在心里叹了声,面上却笑嘻嘻一派轻松:“玉竹你真是越来越婆妈了。”然后扶住玉竹的臂顺着一抹绿绸滑进屋内。
彼时云来客栈的底楼已坐满用餐的客人,有街上的商户,也有大着胆子往来烁国和赤雪的商人。一隅坐个说书的老爷子,几尺红布蒙了四方桌面,桌角一杯茶,手里一块堂木,抹着胡子声音颤巍巍:“我说到哪儿了?哦,这混沌街啊……这混沌街怎么来的呢?还不是那子风殿下一发威,咔嚓嚓杀了万人将士……哦,也不能再叫他殿下,五年前赤雪还是做回了诸侯国,该叫世子……”
老爷子已上了年岁,口齿不甚利落,声音早被客人的喧嚣掩了去,还兀自说得津津有味,似沉浸在故事中不知今夕何夕。难为店掌柜肯请这样的人物,也不怕坏了生意。而这家店的生意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异常火爆,只因打了这样的旗号——混沌街上饭菜最难吃的店。
“玉竹,你选的店还真有特色。”病少爷看了眼特别说明的红底黑字,“难不成只有最难吃的店里才卖最正常的饭菜?”
“正是。若少爷要尝尝‘葱爆少女心’,可以到对街那家馆子。”玉竹道。
病少爷“哧”地咧嘴一笑,正常人世最平常的东西,到这里倒是最稀奇了,因为都经营些诡异生意,那么普通客栈倒是只求路过这里的人最希望的存在。这老板的脑袋还真灵光。
“不过,这饭菜到底会难吃到什么程度?”病少爷忽然皱眉,他是对食物十分挑剔的人,吃得不多,却定要精致,玉竹摇了摇头,“少爷看看那些客人的桌子就知道了。”
几张桌子摆得盘盘碟碟竟都还是满的,像是几乎不曾动过筷子,只有米饭空了半碗,碗边是一小撮被挑拣出来的沙子。
“不止如此,这客栈还是混沌街上最贵的一家,房费要是别家几倍之多。”玉竹补充。
“既然是你挑的,即便是黑店也只得住了。”病少爷道。
“玉竹只是不想,少爷吃饭时看到饭菜里有人指甲,妖眼睛之类的秽物而已。”
病少爷似已不在意,迈脚从丝绸围成的长廊跳落到客栈里。顿时,整个底层的喧嚣声霎时止住,静默如一帧画。见到这样惊为天人的角色,即便是常年混在混沌街里见足了世面的人也不禁要瞪着眼感叹。唯有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仍大口大口吃着包子,不为所动,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她的位置正对着门,两人落下时搅起的气流拂动了一头秀发,整齐的刘海在额前飘动,露出一副浓眉大眼,肤色略深,颊上是两抹健康的红晕,大红的粗布棉衣质地平平,倒是那头秀发恁地惹眼,如飞瀑倾泻。
寂静中,忽然一声堂木拍桌,那老爷子含糊的说书声终是显露出来,正到收尾处,情绪饱满道:“中洲一统,天下一家!”
病少爷侧头看看那老人,微微一笑。
玉竹道,“掌柜的,六间上房。”
“好咧,客官。”掌柜的正困恹恹枕着自己的双下巴打盹,店小二倒是机灵勤快地领着人上了二楼,却听方才那红袄丫头忽而在背后喊了声:“这是神仙下凡了么?”病公子不由浅笑着回了下头,那丫头便被包子生生噎住,捏着脖子吐不出咽不下还一脸傻笑,娇憨笨拙的模样让大堂里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反应还真是迟钝。” 病公子转回头心中暗自好笑。
二楼客房里,玉竹收拾停当掩了门,那病少爷便轻声问道,“他们三个还没传回消息?” 玉竹摇头,替他在床边摆好一溜小火炉。
病公子已脱了貂裘大氅,只穿内里一件红色的薄衣。那是火蚕茧缝制成的衣服,火蚕生在极冷的国度,为了保护茧中的自己能够顺利活到破壳而出那日,进化出蚕茧可以自行发热的本能。而遇到高温却又能由红色变作变白色,自动降温。
为做这件衣服,玉竹替他跑了一趟火蚕之乡——桑州,搜集了几千颗空茧。
那是玉竹第一次负上那么重的伤。那是五年前,他们都才十七岁。
他记得玉竹回来时双唇煞白,面无血色,却是笑着将那巨大一包蚕茧放在地面上,说:“城东怪老头我已经约好了,今晚就可以开始赶制,我还多带了一些回来,暂时寄存在怪老头那里,少爷以后长高长胖也好有个修改的材料。”
他上前,一把抓起玉竹的左臂,玉竹的眉疼得颤了一下。
“你受伤了。”他去捋他的袖子,玉竹没能抵挡,任那道毒蛇一样的红色伤疤暴露出来。
“少爷,我先去怪老头那里,回头找红刃替我疗下伤就好。”玉竹挣脱,转身欲走。
“你被毒蚕咬了,红刃可治不了你。”他心头凛了一下,火蚕的蚕王是种剧毒的虫子,有蛇一样大的躯体,火蚕们蜕壳而出后它便以那些空茧为食,玉竹一定是因抢了它的食物而惹怒它。
“你明明可以收了它。”他疑问,“你的收妖术应付它绰绰有余。”
“它不是为了保护食物,只是误以为我要伤害火蚕,才攻击我,我觉得它没有错,怎么好就这么收了它。”玉竹说着已支撑不住,他扶着他,听他继续说,“少爷,放心,玉竹不会死,玉竹要死,也定要在少爷死后才可以死。”
他脸一侧,又转回来,“你当然不会死,我们一起在这中洲浪荡了五年,必然还要有下一个五年,下下个五年……”他从左耳上取下那枚水滴状的坠子,在玉竹手臂上的伤疤处念念有词。似有红烟飘入,淹没在那一滴翠绿里,手臂上触目的疤也渐渐淡去。
“少爷,你……”玉竹皱眉,“你用了‘承泪’……”那滴坠子叫作承泪。
“别说话,你的左手以后再不能收妖了,默哀去吧。”他冷冷地开起玩笑。
玉竹笑道,“没关系,有右手可以用已经足够,况且,玉竹本就是少爷的管家,以后左边袖口专用来替少爷装金子。”
“切,我的金子你那小小的袖子怎么装得下。”他笑起来。
事实是,真的又是五年过去,他们仍旧一路追综一路浪荡,一路大把赚着金子可也花得流水一样快,玉竹的袖子从来都是够用的。
是呢,又是五年,算起来,离开郢城已经整整十年。不知故人都已是何种模样。
…………
只是一件火蚕衣,惹起这许多遐思,病少爷自嘲地笑了声。听得玉竹故意扬高的声音道:“少爷,那店小二,怕是不寻常。”
病少爷枕着臂,躺倒在床上:“这一路,我们本也没遇到过什么寻常的人。”
“还是先把药吃了吧,少爷。”玉竹从怀里拿出紫色的琉璃罐子,倒一粒指甲大的药丸,端了碗清水送到病公子眼前,病少爷却任性地挡过去,“玉竹你还真听师傅的话,总逼我吃这药那药,苦得要死。”
玉竹不说话,只温和执着地举着那枚药丸和清水。桌上的茶壶里散出淡淡香气,是碧螺春还是龙井绿?香得那样熟悉又不同寻常。
“真是准时啊,从来不会错过我们落脚的任何一站,”病公子盯着那壶茶,脸上是浅浅笑意,“若是哪一天,他不再这样跟过来,我倒是不习惯。”
病公子亲自起身将那壶茶倒进窗边一盆冬菊里,于是难得的一抹绿瞬息便黑成了碳,滋滋冒着淡黄的烟。
玉竹道:“少爷,人留不留呢?”
那留茶下来的店小二隔窗听得真切,不禁浑身一个哆嗦,却听病公子道:“我对幕后主使都没半点兴趣,何况他这颗小棋子,不过他若贼心不死赖着偷听不走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于是只听窗外一阵重物自楼梯上滚落的声音,逃得好不狼狈。
病少爷拿过玉竹手中的药也不就着水,就那么放在嘴里“咯吱吱”嚼碎了吃,他脸上有浅淡的笑。药虽苦,也总比内心的苦涩更易吞咽。若哪遭,他真的死在那人的算计下,便是口里心里都不需要再苦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