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余景

66、chapter 66

　　风雨化而为龙，身披水色龙鳞，与滚滚的烈焰将识海一剖为二，一半是遮天巨浪，一半是残渣焦土，两相对峙。
　　金瞳不褪。
　　九重莲焰身上的橘色火苗却在逐渐淡去，然后，空气被突如其来的高温灼得一阵扭曲，漂浮着的焦土忽然湮灭，灰烟散尽。
　　无色火焰出。
　　湛黎头痛欲裂，方才成型的盾一下子溃不成军，瓦解的一瞬间，一股无色之焰击穿了凝聚的水汽，一时间茫茫白雾铺撒了整片空间，云蒸霞蔚。
　　须臾间，枯竭的丹田涌出一股灵气，眉心忽得一凉，湛黎十指迅捷如飞，一把拖住了窜至胸前的无色火焰——
　　“哧啦——”
　　指间溢出无数滚烫的水汽，无色之焰无形的利齿向内弯曲，差之毫厘，就要戳进湛黎脆弱的脖颈。
　　“九爷、怎么、回事！”湛黎吞下一口腥，艰难道。
　　“金瞳失控了。”灵魂体淡淡地拂去袖子上沾染的焦灰，“用我借你的灵气支撑一会儿，他用不了多久。”
　　“我胳膊要废了！”
　　无色之焰薄薄一条，却比天上坠下来的陨铁还要重，埋在火焰内的指骨连着心脉，疼成一片。
　　“坚持一下。”灵魂体往左挪开一步，躲掉从半空中被击落的淡蓝色水龙。

　　十息之后。
　　左侧锁骨传来一声清晰的“喀”，接着，锐痛来袭，无色之焰兴奋地长啸一声，趁着湛黎被震得晕晕乎乎，尖牙张开，朝着埋在皮肤下的血管咬去——
　　“昂？”
　　拟态成巨蟒的火焰倏得被一股庞大的力量牵扯住，湛黎堪堪稳住心神，抬眼一望，金瞳犹亮，纯度却消弭了大半，仿佛是矿上刚开采出的原石，带着蒙灰的质朴，以及经年累月的锋利与棱角。
　　韩昼道，“驯养了大半年，竟还是顽劣不改，弃了算了。”
　　湛黎眸子一缩。
　　无色之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惊恐的“叽”，它嗖得从湛黎身旁窜走，想要蹭到韩昼脚边极尽讨好，谁知还未飞至一半，就被遮天蔽日的无形丝线勒缠，只要再紧一点，就是一场生动的“大卸八块”。
　　“滚出来！”韩昼戴着黑手套的手指微勾。
　　赖在湛黎识海里横冲直撞的一小块火焰剧烈地颤抖，它在混乱中失了神志，头一甩朝着灵魂体匍匐下去。
　　灵魂体冷声喝道，“滚！”
　　火焰踉踉跄跄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好不容易找准方向，一头扎出了湛黎的识海——
　　“噗——”
　　眉心针扎般剧痛，湛黎在没能压下盘踞的喉头的腥甜，吐了一地。

　　药香入鼻。
　　湛黎虽然扛痛的本领一流，奈何身娇体贵，肉雪肤白，稍有磕碰就是乌青夹杂着淤紫，这会儿左臂耷拉着，锁骨处一片红肿，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更别谈识海和脏腑双双受创。
　　“苦吗？”
　　甜味是闻不出来的，药草奇奇怪怪的味道杂糅在一起，带着一股子刺鼻的清凉味，怎么闻都像衣橱里防虫的樟脑丸子。
　　湛黎撑着一口气，死也要把这句话问出来，问完后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韩昼说个“苦”字，然后再动用蛮力把丹药强塞进来。
　　事实上韩昼就是这么做的，他连一个“苦”字都省去了，虚弱的小孩自以为有本事，实际上轻而易举地被捏开了嘴唇——
　　药不仅苦，还带着强效的麻。
　　像是吞了一把黄连里涮过的花椒，湛黎来不及细思，眼前一黑，就这么瘫软下去。
　　韩昼顺势将她抱了满怀。
　　训练营的伙食看来还不错，虽然还是清清瘦瘦的样子，但好歹没掉斤两，与湿漉漉的云雾相伴了一阵子，湛黎的皮肤从冷白像着苍白跳了两格，因此嘴角的血迹鲜红，宛如许久不见的灼眼阳光。

　　聂星禹和杭锦担心湛黎，一直站在山脚下等着。
　　在他们的认知里，韩昼是秘密前来的，那么一会儿训练结束，湛黎肯定得自己出来，谁知没等来湛黎，倒是被巡逻的施莉逮了个正着。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施莉很警惕，她认出来这两人是湛黎的好友，语气格外严厉。
　　“消食。”聂星禹不欲与她纠缠，随口道。
　　“消食？到边边角角的地方来消食？”施莉冷笑，“湛黎人呢？”
　　“湛黎？”杭锦一派无辜，“老师，湛黎在女生宿舍，她中午是要睡午觉的。”
　　“呵。”施莉根本不相信，她盯着聂星禹和杭锦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开始挽裤腿，把卷起的裤边塞进靴子里，然后从同行的男带队老师腰间扯过手电筒，“你留在这里看着他们，我上去看看。”
　　男老师想去拉她，“施老师，没必要吧，你先去女生宿舍查看一下，万一湛黎真的……”
　　“你知道什么，这帮小子和湛黎一伙儿的，聚在这里，指不定在谋划些什么，万一集训营出了问题，你担待的起吗？！”施莉疾言厉色，手指恨不得戳到男老师鼻子上去。
　　男老师没她那身家背景，悻悻地退了回去，眼睁睁看着施莉深一脚浅一脚往上攀去。
　　然而，施莉没爬几步就滑了一跤，后脚跟上挫了一抔潮湿的土下来。
　　聂星禹伸手拉了男老师一把，才使他免遭泥土糊脸。

　　阴沉的冬日。
　　白雾如瀑的林子里，即便打着手电筒，能见度也极低，有时一束光过去，会被忽然照出的枝桠下一大跳。
　　施莉走了一段时间，四下寂静无声，心底生出惧意来。
　　挣扎着又走了十来米，眼前出现一棵百年巨木，树根盘错着深植于泥土，树身仿佛被雷劈过一半，露出一道天然的树洞，洞口宽阔，能容纳双人并肩而入。
　　奇怪的是，漫天云雾流淌到这里，如同受到无形的阻隔，皆匆匆绕行，宛若活物。
　　施莉背上爬上一层小疙瘩，手一抖，电筒没握住，“彭”得砸在腐败的枯叶上，厚厚一层。
　　雪亮白光消失的一刹那，树洞暗了一瞬，施莉吓了一跳，立即俯身去捡，余光瞥见树洞里有什么东西走了出来——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后退几步，直到背撞上树干，疼得直咧咧，一边急忙旋开手电筒，可那束光还未接近韩昼，就被蜂拥而上的无色之焰绞了个粉碎，它小心翼翼地瞥一眼主人怀里酣睡的湛黎，没看多久，就被主人厚重的胶靴一脚踏进泥里，枯枝遇火即燃，无色之焰不敢怠慢，赶紧把小火苗捂灭。
　　但是，在施莉看来，这一切就像韩昼踏火而来，就像因烦扰生怒的隐世神仙——
　　如果他怀里没有睡着湛黎的话。

　　“湛黎？！”施莉脸上露出的表情很复杂，痛恨、切齿、又有点不敢轻举妄动的谨慎，这份谨慎令她抬起头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请问你是谁？”
　　舌头打了个结，屈从动物的本能，还是添上了敬词。
　　“去找胡蓬安，让他和你解释。”韩昼的嗓音不复平静，掺杂了一丝焦急。
　　接着长腿一迈，在遍地深坑、处处湿滑的山林间如履平地，上半身始终保持静止，湛黎窝在怀里，睡得沉稳又酣畅，她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长袄，只露出一截包着棉袜的脚踝。
　　路过施莉的时候，韩昼有微微地欠身，于是她看到湛黎的脑袋随着男人的动作偏过去，整张脸埋入他的颈窝，额头蹭到冒出细小胡茬的下巴——
　　韩昼小幅度地贴了贴湛黎的额头。
　　亲密至极，动作间有股晦涩难言的深情。
　　“你到底是谁？！”施莉顿了一秒，追上去，树洞四周的结界撤去，手电筒不知何时掉了，茫茫白雾自头顶合拢，她一步一崴，却只能眼睁睁见着韩昼的背影越来越淡，恍惚间似有重影，不死心，“你把湛黎带去哪里？！你最好把湛黎交给我！她是我的学生！”
　　并无回音。
　　施莉提起一段裤腿，扒开秋裤和袜子，脚踝肿了一圈，迟钝过后，疼痛加倍，钻心得疼，连路都走不了。
　　她扶着树坐下来，鬓角湿了一片，冒的不是热汗，反是一层层黏腻的冷汗。
　　四下无人，也无路，更无光。
　　施莉晃了，“先生？先生？！你在哪里？！你、你能不能带我出去？！谈老师？谈老师？！”

　　白雾深浓，聚得越发密集，如铁铸围墙。
　　无色之焰得了韩昼的命令，在霞宜山间流窜，将每一处有“意志”的白雾，都赶至施莉所在的一小片林子里，一刻钟内，枯叶凝霜，枝头挂露。
　　施莉红肿的脚踝开始僵硬发紫，她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块暖玉，对准白雾送出去，“我、我是集训营的老师，不是你们的目标，你、你们不能——”
　　“嗝。”暖玉突然被一股看不见的热流卷走，抛至半空时，又猛得消失，无色之焰朝着天，打了个饱嗝。
　　施莉目眦欲裂，被烫红的手指扭曲着抻直，在空中胡乱抓了几下，“不、不、不——！！！”
　　白雾在她头顶缓缓汇成一朵云，从中心拖下一根长长雾状须线，像一只漏斗，而后，云雾齐齐从漏口泻下，竞相追赶、争先恐后，直冲施莉的天灵盖——
　　“不——！！！”

　　湛黎惊醒。
　　韩昼坐在枕边，手上缠了绷带，卧室里没有开灯，他眼下有青色剪影，金瞳归来去兮一趟，在他纯黑的眸子里留下了点点碎光，宛若战舰港口一朝入夜，街头巷尾亮起守夜长灯。
　　她握了他的伤手，脸上一点埋怨都没有，只像见了惊喜般指了指他的眼睛，笑道，“看，灵洲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