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余景

115、chapter 115

　　“那么，”湛黎刻有“昼”字的左手朝前方伸出，虚虚地空握，“真的很感谢你，为我换取了一次重生的机会，小九。”
　　“都说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小九嘴角噙了淡笑，风卷起雪粒，如春樱四散，这一刻，小九便只是小九，他说道，“不过很抱歉，在你手上留下过难看的痕迹。”
　　“难看算不上，就是一开始有点疼。”湛黎从容地将手收回去，插在裤兜里。
　　小九沉默着，将掌心覆上湛黎的头顶，温温热热的，令她一阵恍惚，一时间难以分辨眼前站着的究竟是谁。
　　“很好，这回没躲开，”小九克制地揉了两把，缩手的时候，脸上有淡淡的满足与释然。
　　“啧，算是我给你的告别礼吧，”湛黎拨弄着被揉乱的发丝，沙拉酱来了兴致，踮起脚尖想要摸一把，湛黎垂头冷冷看他一眼，“做什么春秋大梦呢，你还没有乔今高。”
　　“……”

　　“在你斩断金瞳的那一刻，我意识到，或许我，就是你与韩昼绵延缘分上重要的一环锁扣，这是我的使命，而我现在将要完成我的使命。”小九拂去衣袖上飘来的雪花，说道。
　　“没什么使命不使命的，别把自己形容得和附属品一样，”湛黎仿佛过命交情的兄弟一般，在小九肩上锤了一把，“也别太伤感了，人的大脑如此玄妙，你在我识海里待了这么久，等我修为上去了，想办法把你复原。”
　　小九不去戳穿这枚美丽的肥皂泡，而是抬头看一眼无边无际的旷野，头顶悬挂的古老钟声响起，接着，他转过身，闲庭信步般朝远方走去，背影清冷肃杀，稀薄的绿意埋藏在冬雪之下，等待一个未知的破土之日——
　　“他已经在奔赴此处的路上，你们即将相逢。”
　　“告辞。”

　　*

　　韩昼醒来时，天光渐显，这是一个美好的，有朝霞的早晨。
　　橘红晕染了云层，遭遇了惊魂之夜的人们修复能力极强，短短几个小时内，便回归到琐碎的生活烦恼中，敷着面膜烧早饭，挠着肚皮找钥匙，遇到不会开车的傻*逼照常把头探出去骂*娘。

　　他低头看了看，右手像是不久前捏爆了一只盛满红墨水的气球，气球炸裂，溅了一身的猩红，鼻翼间充斥着浓郁的腥气，干涸的液体随着他浅浅的动作不断脱落，如年久失修的旧铁一般。
　　江山蝶撇过脸，心里默念着他最好是忘了。
　　赵孤堂和乔今挨着坐在面包车的过道里，前者搡了对方一把，“喂，拿出你暖场的本事，说点什么！”
　　“……我现在卖不出萌。”乔今耷拉着脑袋，搂着树莓，小声道。

　　奥卡西一边死死捂住康斯坦斯的嘴，一边与赵孤堂交流眼神，“嘿兄弟，湛黎的事情要怎么编借口？”
　　赵孤堂瞪着铜铃牛眼，“我怎么知道？！”
　　“你说九爷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奥卡西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韩昼，只见男人定定看着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嘴角拉成一条冷厉的直线，眼睛被头发挡着，看不真切。
　　“我怎么知道？！”赵孤堂再次瞪眼，他明白奥卡西也是个指望不上的玩意儿，江山蝶又像丢了魂一样，只得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说道，“九爷……你醒了？那个……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韩昼将手掌翻过来，众人齐齐吸了口气，他们以为满车厢的血腥味全然来自湛黎，殊不知在韩昼昏迷的这段时间内，攥紧的拳头导致指尖戳入皮肉——
　　生祭在他掌心留下的，充满警告的，早已愈合的伤口，被硬生生剖开。
　　“九爷……”埃斯特放慢了车速，他绕着零区开了大约三圈，一路上避人耳目，是时候得到一个目的地的指令了。
　　“去圣博约翰教堂。”韩昼说完后闭上眼睛，靠在脏兮兮的靠垫上，任由鲜血浸染裤子，窗户旧得打不开，车厢里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是，九爷。”埃斯特习惯了不问为什么，下一个路口直接大转弯，直接驶上主干道，汇入庞大的车流。

　　韩昼有着超乎寻常的意志力，也正是这种人人羡艳的东西，令他在金瞳霸道地抢占身体主权时，留有一丝清醒。
　　锐物穿透胸腔时会先遭到骨骼的阻挡，当切断了骨骼，才能感受到那一捧宛如布丁般柔软的脏器，它不堪一击。
　　他看到湛黎的脸上没有一丝绝望，胸膛里那颗奄奄一息的心脏里，还涌动着澎湃的好战因子，当事情还没有结束时，她不会认输。

　　他不想得到任何的救赎。
　　他恨自己。

　　“九爷，到圣博约翰教堂了，只是，这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早先是和西盟合办的，现在拆又拆不掉，只能空置着。”埃斯特并不知道湛黎“死去”的事情，以为韩昼刚刚遭遇了暗算，而现在正准备绝地反击。
　　直到韩昼走过去，推开门。
　　两边的椅子上缠满藤蔓，教堂不通风，即便是清晨，空气里也浮动着燥热，因此这一丛丛蓬勃的绿植孕育了不少恼人的小飞虫，正中央的红毯破破烂烂，再昂贵的布帛无人养护，时间一长便自行腐烂。
　　红毯正前方，都筑理与苏婀娜一人一侧，静静站着，听到有人前来，呆呆愣愣地抬头，都筑理看一眼韩昼，立马转过脸去。
　　苏婀娜则是直勾勾地盯着韩昼，眼神里蕴藏着愤怒与不敬，似乎要在他脸上烧一个洞才解气。

　　“湛黎小姐？！”埃斯特失声叫嚷，他马上住嘴，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愧。

　　那是一只非常简陋的棺椁，木头上布满糟糕的蛀洞，唯一能带来些安慰的就是罩着湛黎的水晶，但仔细一瞧，不过是人造玻璃罢了，要真的是水晶，哪怕成色再垃圾，早就被拾荒者顺走了，谁管这里曾经是多么圣洁的地方！
　　江山蝶气血翻涌，他惊愕地盯着韩昼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他没忘！
　　乔今糯糯地开口，问都筑理，“所以，她真的死了？”
　　都筑理张了好几次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嗯”了一声，“我和苏婀娜守了她一夜，除非有奇迹……”

　　“她没死。”韩昼道，他的声音算不上冷硬，却也不似虚弱，眼里闪烁的情绪谁都看不懂，复杂到让人怀疑他精神状况的好坏程度。
　　“她死了，”苏婀娜忽然道，她上前两步，手指戳上韩昼的胸口，点在心脏的位置，“我说，她死了，死在你的手底下，女孩子的心脏就那么丁点大，被戳了一道口子，整个卧室的地毯都被染红了，她死了！真的死了！”
　　“苏婀娜……”都筑理钳住她一条胳膊，向后拖去。
　　“你不要拖我！”苏婀娜挣开都筑理的手，又一指想要过来的江山蝶，“我只是想问问这个男人，湛黎为你做的这一切，你明白她在想什么吗？”

　　“……”
　　苏婀娜的描绘仿佛重现了当时场景，字字诛心，句句杀人，韩昼眼里泛起浓重的血色。
　　“她为什么这么做，你能明白吗？”苏婀娜盯着韩昼看了一会儿，挑衅一笑，“你不明白，所以我觉得这个蠢女孩的死，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她活该！”
　　苏婀娜笑着笑着，又开始流泪。
　　趁着奥卡西没有注意到他，康斯坦斯“唔”了一声，等奥卡西反应过来赶紧去堵“超级耿直·方脸泡面头·康斯坦斯”的嘴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说道，“苏婀娜，你说话太绕了，其实你的意思九爷肯定能听明白，湛黎是因为爱他才愿意死掉的。”
　　“……你闭嘴。”奥卡西狠狠踹了他一脚，康斯坦斯发出一声木木的“啊”。

　　“能不能别把话说这么恶心，我根正苗红十七岁少女，因养育之恩回馈生命，和爱不爱没有半毛钱关系行不行……”湛黎长叹了口气，刚醒来就说了一长串话，她有些胸闷，粗暴地掀了棺材板儿，然后坐起来。

　　“！”
　　“！”
　　“！”
　　“！”
　　“！”
　　“！”
　　“！”
　　“！”
　　“……”

　　妖精七人组偏偏被眼睁睁看着咽气突然又醒来的少女吓得不轻，明明自己本就是不人不鬼的东西，赵孤堂和乔今抱作一团，江山蝶目瞪口呆，连飞到身上赖着不走的小飞虫都忘了赶，奥卡西“嗷”得搂住木头桩子一样的康斯坦斯，后者冒出的“啊”和前面几个“啊”都不一样，这一个余音有着明显的颤抖。

　　“胡闹！！！”韩昼踩着红毯走到棺椁前，一脚跺碎了玻璃盖子，又粗暴地将围成一圈的枯花拂到地上，想要伸出手去揩掉小孩嘴角斑斑的血渍，黑眸里是难掩的痛楚与自责。
　　“帮我擦掉呀，这样沾着好难受。”湛黎把脸凑过去一点，像翘着胡须求抚摸的猫咪。
　　韩昼最终还是没忍住，望向她胸口，行动背心被刺出一道翻卷的长方形缺口，黑色虽耐脏，但前胸后背都被血液大面积浸泡过，呈现出一种棕褐色，而缺口内的血洞已经愈合，露出一小块漂亮又羞涩的雪玉。
　　湛黎“嘿嘿”笑着，粘到韩昼身上去，一边说道，“九爷，你有看到乔今怀里抱着的猫吗？那是我新养的，叫树莓，很乖，就是不爱吃猫粮……”

　　“嗯。”韩昼任由她搂着，手落在她愈发清瘦的脊背上，不由得重了几分力道。
　　小孩的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传来，语气有点得意的臭屁，“九爷，这回可是我救了你呢！”
　　“嗯。”韩昼几乎将她揽进怀里，湛黎的身体微微颤抖，肩膀上同时传来温热与湿润感，他手指动了动，轻轻帮她拍起了背。
　　他不太擅长给出承诺，也不太擅长遵守承诺，迄今为止，他许出的承诺大多与利益挂钩，因此是否遵守，也就常常在为利益的让步中大打折扣。
　　但是今天，他忽然想郑重地作出一次承诺。

　　废弃的教堂里，在七名器灵，一名老人与一只猫的见证下，韩昼缓缓开口，他感到心脏都沸腾起来——
　　“安德莉亚，从今天起，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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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可能不信，阿景卡文真的卡了一天（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