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5、相逢犹恐是梦中

　　赵丹见着来人，脸上笑意再添三分，比对着陈佩远还过犹不及。只听得他赔笑道：“何将军来此是有何要事？”

　　朱珠不由得撇了撇嘴，低头和徐璧说笑：“这位大人还真是‘左右逢源’。”

　　徐璧却不曾留意她说话，转而向来人看过去。和他差不多的年纪，许是出身行伍的缘故，自带一股匪气。身材颀长，举止言谈力道十足，令人敬畏，正是时下最盛行的男儿风范。叫他见了，也不得不赞声气宇轩昂。

　　他随即离朱珠远了一步，悄声提醒：“你看看这位可是你表哥？”

　　朱珠闻言笑容凝滞，手中的衣衫惊落在地，倏地抬眸直射而去。

　　何新玉和赵丹稍做寒暄，似是感受到朱珠的视线，他偏头望去，霎时间既惊且喜。

　　眼前的姑娘不足他的肩膀，比幼时瘦了许多，但眉眼轮廓仍在，鬓边的银鱼簪尤其熟悉。他在军营多年，身上的银鱼簪常年累月经他抚摸，散发出旧日光芒。

　　他急忙撇开赵丹往她立身之处走来。相隔三步却又停住，近乡情怯，欲进且退，张口开合几次，仍是无音露出。眼前之人瘦瘦小小，双眉微簇，好似已经成了习惯。

　　朱珠亦借机打量他。比少年时壮实不少，面庞黑了许多，依稀能辨认得出往昔模样，的确是她所寻之人。

　　他二人不进不退，旁边数人窃窃私语。

　　徐璧只好咳嗽一声，警醒道：“这位想来就是朱珠姑娘的表兄？”

　　何新玉如梦初醒，忍泪颤声问道：“果然是你，朱珠？”

　　朱珠连月奔波终有信，只觉双眼干涩。她眨了眨眼，咬唇回答：“表哥，是我。”

　　话音刚落，何新玉顾不得他人在侧，一把搂住朱珠，感受到怀里的人身材瘦削，更是心痛难忍。他的表妹，幼时珠圆玉润，爱笑爱闹，何以现在眉头常锁。他忍不住埋怨自己，为何不早些寻到朱珠，让她少受苦难。

　　朱珠未料到他在人前如此放肆，想到徐璧还在身旁，竟觉些许难堪。她双手撑住何新玉的胸膛，挣扎道：“表哥，有人在呢。”

　　何新玉一时忘情，闻言才觉不妥，遂放开朱珠。赵丹等人皆是知情识趣，纵然心里嘀咕不断，仍是转身移开视线。

　　朱珠脸上已是绯红，何新玉暗道自己唐突，不敢再扰她，便转向一边道：“这位想必就是薛斌所说的徐璧徐公子，多谢你曾相助朱珠。”

　　徐璧唇边含笑，让人瞧不透心中所想：“举手之劳，何将军不必挂怀。”

　　何新玉非是寡义之人，抱拳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相助朱珠，便是于我有恩，日后有用得着我之处，尽管开口，我定当效劳。”

　　徐璧拱手相应。

　　何新玉寻得亲人，难掩兴奋，急忙道：“朱珠，你随我回去。”

　　朱珠面露迟疑，余光偷偷瞄向徐璧。

　　何新玉不解，问道：“怎么了？”

　　见身旁人无话，徐璧只得接道：“朱珠姑娘行来带有包裹，尚未收拾，还得先收捡才是。”

　　何新玉爽朗一笑：“我还说为何。既然这样，朱珠你先去收拾，我在这里等你。”

　　朱珠无奈，扯过衣衫上楼。

　　这时沈寒过来道：“何将军，朱珠姑娘是命案的人证，须和我们走一趟衙门。”

　　何新玉皱眉，与面对朱珠时截然不同，出口之言亦不容人推拒：“赵大人，朱珠随我回去。若有需要，你们来我这儿寻她便是。”

　　赵丹忙笑道：“如此甚好。”

　　沈寒冷眼上翻，扯着嗓子招呼衙役收拾物证回衙。

　　门口陈佩远闻言，晃着算盘阴阳怪气地开腔：“赵大人，那我也不必去了吧。”

　　赵丹听了面色一僵，瞥了眼冷若冰霜的沈寒，赔笑道：“还请陈掌柜去衙门坐坐。”

　　陈佩远掸掸衣裳，露出一抹渗人的蔑笑。沈寒见怪不怪，叮嘱徐璧和他们走一趟。

　　说话间朱珠已抱着包裹下来，何新玉便向赵丹拱手作别，领着她一同离去。

　　何新玉骑马而来，此地离将军府尚有些距离，步行太慢，同行一骑又多有不便。他打发人雇了辆马车，让朱珠登车，他在旁随行。

　　此时天光大亮，道旁人声不断。朱珠悄悄掀帘，再次打量何新玉，清亮双眸中多了几分好奇。当年忍她让她的表哥，果真成了手掌兵权的将军。她放下帘子低眉一笑，年幼之时，如何能想到今天。若是安州未曾发生水患，他们应该早已成亲，儿女成群，守着家业度日，也无今日寻亲一说。

　　忆起在平州初得消息，恨不能一日千里前来相认。如今真遇到了，心境已然翻转。几分迟疑阻步，让她眉头再锁。想起徐璧临行前面色如常，更是添了些许烦闷。她幽幽地长叹一声，难道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机？

　　何新玉在外听她叹息，疑心她已知情，不禁流露几缕苦涩。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十年前安州水患，他父母皆亡，舅父舅母也失去音信。正逢边疆不平大肆募兵，他为求立足之地投身军中。数年来战事不断，他人微言轻，难以分出身去寻找，直到去年荣获战功得以衣锦还朝。本以为寻回朱珠可配良缘，谁料中途又插入华平公主。百日辗转不得音信，而今他成婚毁约，佳人却突现眼前。事已铸成，又该如何安顿朱珠？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默默无语，直到车停马驻。

　　去年得胜还朝，圣上便赏赐了一座宅院。宅院占地不大，然而府中人烟稀少，仍是显得空旷。

　　朱珠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一边打量。亭台几所，回廊绕柱，铺地的石板方方正正，隔出四处摆着绿景盆栽，简洁大方。游廊底下摆了数盆兰草，花色正好，昭示着主人的精心照顾，不似何新玉之脾性。

　　何新玉领她到正厅，两人刚坐下，即有一人闻讯前来。

　　“将军回来了。”声音清脆动听，语带惊喜。

　　抬眼望去，恰见一位身穿石榴色对襟褙子的女子快步移至面前。见着朱珠眸中存了三分诧异七分警惕，转瞬湮灭不见，只余满眼笑意。

　　“想必这位就是朱珠表妹了？”

　　何新玉道：“朱珠比你还大些。朱珠，这是红柳，我结义兄弟的妹妹。”

　　红柳揉着帕子娇笑：“她是将军的表妹，我随着将军叫也没错啊。”说完回身一脚踏出门外，唤丫头上茶。

　　她摆出一副主人姿态，朱珠自然看得明白，不由心底暗忖她与何新玉是何关系。

　　待上了茶，红柳在她旁边坐下，殷勤问道：“表妹是几时来的上京？如何得知将军的音信？”

　　她这一问，倒勾起何新玉的好奇来，闻言放眼望着朱珠。

　　朱珠看着杯中茶叶翻滚，绿汤清澈，好似与她隔了千万重。她略去十年经历，只道：“这也是因缘际会。我在平州生活，有人送信给我，说虎威将军与表哥来历相似，我不过是来碰碰运气罢了。”说完抬头看向何新玉，微微一笑，“没料到真是表哥。”

　　笑容真心实意，更让何新玉满怀戚戚：“我曾去安州寻你，没想到这些年你竟然在平州。”

　　两地相隔数百里，水患成灾，又岂止他们一家分离。

　　朱珠道：“当初娘和我跟随难民一起到达平州，遇到夫人小姐心善收留。爹死了，铺子也没了，回安州也无以度日，索性在平州定居。只是娘临终前一直交代我，必须寻到表哥。”

　　何新玉闻言怔住，知她所说何事，又烦恼起朱珠的安置。

　　红柳心知肚明，却不愿提起，转而道：“将军，表妹一路奔波必然辛苦，不如我先带她梳洗歇息。要叙话也不必急于一时。”

　　娇声解围，何新玉讷讷领情，连声叮嘱：“朱珠，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安心住下。”

　　朱珠心有疑惑，面上却不显露，闻言捡起包裹跟随红柳而去。

　　“周大哥昨日回来说起你，我就命人收拾好房间。你要用什么、吃什么，只管告诉我，将军是绝不会短了你的。若是住不惯，也遣人来说。”红柳领着她穿廊过亭，一面与她说笑，路上偶尔女婢遇着她们，皆是福身一礼。
　　“多谢红柳姑娘。”朱珠并不多话。

　　红柳的装扮并非已嫁妇人，可看她处置安排，摆明是做惯府中的当家。莫非是表哥的妾室？那表哥方才为何隐去介绍，是怕她不悦？

　　“这是将军的住处。”红柳指着后院正房说道，待行了百步又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你要是有事，尽可来这找我。”

　　朱珠心中犹自狐疑。平州万家是当地富豪，妻妾众多，依万府后院布局来看，红柳居住之处住的当是正房娘子。

　　两人再经过百余竿青竹，才到了为朱珠收拾的房前。

　　庭中已站了一个小丫头，见着她们前来忙去接朱珠的包裹。

　　“表妹先歇息，午饭时候我再让人来请。宝珠，服侍好表小姐。”

　　小丫头脆生生应了。

　　“红柳姑娘与表哥……”就在红柳将要转身离去之时，朱珠突然问道。

　　红柳捏着帕子掩住唇角，似是想起往事，低眉沉吟：“我大哥为救将军而死。”

　　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依何新玉的为人，既是义兄，又是恩人，自然不能等闲待之。

　　“抱歉……”

　　“你不必道歉，我喜欢他。”红柳直直盯着朱珠，不让半分。就算他们有婚约又如何，何新玉念旧，她亦是旧人。因她兄长的缘故，何新玉对她更为愧疚，有求必应。

　　朱珠躲开她的视线，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眼前之人和大小姐真像，都是坦坦荡荡的女子。不像她寄人篱下已久，唯恐出错，早就忘了昔日性情。这么些年来成了习惯，积重难改，只能徒生出几许羡慕。她又想起徐璧，不知他以后相伴之人是何模样。

　　红柳见她呆愣愣的，心中哂笑。何新玉念念不忘的表妹，竟是这么个迟钝的姑娘。她看不出有何值得留恋。

　　“对了，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