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联璧合》斯月一

4、迢迢意外如春水

　　天甫亮，一声凄厉叫喊让沉迷睡梦的旅客霎时惊醒。原本寂静的四方客栈陡然鲜活，“咚咚咚”的爬楼脚步杂乱，几句惊呼中间杂着骂骂咧咧的吼声。

　　朱珠未得好眠，猛然挺身坐起，心中砰砰直跳。她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待看清眼帘帐上的缠枝牡丹，听声分辨，方知竟不是噩梦。

　　帘帐外，窗半开。柔淡白光落在立身窗前的徐璧脸上，显出他眉头浅皱。窗外人声嘈杂，数道人影闻信直奔隔壁。

　　“徐大哥，怎么了？”朱珠急忙下床，卷起地上的被褥放到桌上，走近问道。

　　徐璧关了窗户，嘱咐道：“隔壁出了事，你别出去，我先去看看。”说罢起步就走。

　　料想与她无干，朱珠回身整理床褥，眼错间瞥见包裹，忽而想起未收的衣衫，匆忙躲开人群下楼。刚在天井站定，门外忽然涌入一队身穿公服、腰协横刀的衙役。

　　“都不许动！”为首之人大声吼道，浓眉深锁，吓得众人畏畏缩缩，只敢窃窃私语。

　　沈寒指挥人盘问在场之人，自己则带着一队人上楼查探。

　　有个尖嘴猴腮的偷偷取下晾着的衣衫，趁人不注意脚底抹油想溜。被凶悍的衙役提溜着脖子转回来。那人忙抱拳赔笑：“差爷，杀人可不干我的事。”

　　随行衙役亮刀示威，吓得他赶紧缩了脖子。

　　一个长脸的衙役踱到他眼前，“呸”道：“杜三儿，你又顺手牵羊摸走什么了？”说完一把抓过他手中之物，扬声问道：“这是谁的？”

　　春蓝和葱青二色相缠，朱珠急忙上前小声道：“差爷，是我的。”

　　薛大成扫视她一眼，抖开衣衫问道：“这件男衫也是你的？”

　　朱珠面上一红：“是我大哥的。”

　　恰好沈寒赶了凑热闹的围观人群下楼，徐璧疾走两步挡住朱珠，赔笑道：“官爷，这是我妹子。”

　　薛大成将衣衫扔给他们，拍了拍手，问道：“掌柜的呢？”

　　“在这儿，差爷有何吩咐？”陈佩远拎着算盘靠着墙，嘴里叼一根青草，吊儿郎当的模样让朱珠暗暗称奇，心道这人好大的胆子。她原先在平州为婢，主家也算得上一方富豪。然而每逢遇到官府中人，皆会改颜换色，毕恭毕敬地不同寻常。怎么这人却不把官差放在眼里，而官差仿佛也不生怒。她双眼再转，昨夜昏暗光线不明，却没发现掌柜的竟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面上胡子拉碴，依旧看得出形容俊美。

　　她不禁好奇，拉过徐璧低声问道：“大哥，掌柜的是何来历？”

　　徐璧往年上京亦是居住于此，当时也和朱珠一般存了诧异之心，后来得知实情方晓一物降一物。

　　“一来他妹子是圣上胞弟、福王的王妃。二来他在京城‘恶名’在外。这些官差在京城日久，七窍玲珑，自然不与他计较。”

　　朱珠暗道“难怪”，如此一来掌柜昨晚怠慢也就不足为奇。她又抓住一词问道：“何为‘恶名’？”

　　“他妹子原也在此过活，偶然间被福王瞧见，欲娶为王妃。他以尊卑有别婉拒，福王誓不罢休，双方互相刁难许久，直至圣上下旨才允了这门婚事。也是因此，他对官府中人深恶痛绝。”

　　朱珠“唔”了一声，道：“这不是与《五圆奇录》中的故事一样么？”

　　《五圆奇录》是前两年新出的坊间传奇，大小姐曾说与她听，书中除了录有这桩奇缘，暗地还指责皇家以权压人。她站在徐璧背后，没注意徐璧一闪而逝的惊异。

　　两人低声谈论，薛大成已令掌柜的取了人员名录，依房间方位，居住的当是一位名唤“苏柳”的女子。他又往后翻了翻，至最新一页时眼光忽闪，手指指着一处自言自语：“朱珠？”

　　朱珠不经意听到自己的名姓，应道：“差爷唤我何事？”

　　薛大成看了看名册，又抬起眼皮打量她，若有所思，随即又问：“掌柜的，案发那间房住了几人？”

　　陈佩远扯了扯嘴角，指着名册道：“不都在上面记着吗？”

　　薛大成皱眉，也知惹不起他，好言再道：“人命关天，还请陈掌柜实言相告。”这时沈寒下楼，他忙问道：“沈捕头，如何？”

　　沈寒厉眼横扫，道：“是具无头女尸，房中有散落的金银，应不是为财，许是情杀或仇杀。”他对待陈佩远远不如薛大成客气，冷冷说道：“陈掌柜，妨碍公务按律收监三日。”

　　陈佩远曾在他手上吃过苦头，闻言轻哼，拨弄着算盘道：“两天前傍晚独自来投宿，这几日未见她出门，也不曾有人来寻她。”

　　“她长何模样？”

　　“年纪二十七八，鹅蛋脸，杏眼柳眉，是个美人胚子。但是神情慌乱，好似有人追她一样。”因沈寒最后一句，他扒拉着算珠补充道，“身穿旧衣，鬓边无配饰，双手细嫩，行事不敢露财。”

　　朱珠在一旁嘀咕，这人看的真是细致。

　　徐璧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思，解释道：“他们这行见多识广，眼力非同一般。”

　　朱珠微微点头，平州万家夫人身边亦有一位娘子，过目不忘，众人皆以为奇。

　　沈寒听罢，即知这名“苏柳”来历有些古怪。他面向庭中众人道：“你们昨晚可有听到动静？”

　　众多旅客在他注视下纷纷低头不语，暗道晦气。相熟的凑在一起编排鬼神怪谈，不放被那胆小的听见，仿佛厉鬼锁魂历历在目，忍不住大叫一声软腰跌坐在地，长腿一伸恰踢中立于他身前的朱珠。

　　朱珠站立不稳趔趄着向前扑去，幸而徐璧早察觉异象，急忙转身接住她。两人一迎一送，朱珠正好被他抱个满怀。

　　霎时朱珠仿佛听见徐璧稳重的心跳声，于己心掀起阵阵波澜，耳垂不由自主的染上一层薄红，肌肤相衬，如天边红霞两朵。她抬眼看向徐璧，见他亦闪过一丝不自在，瞬间又恢复往常模样，含笑相望。

　　“昨晚是不是有贼？”突然有人大声问道，顿时吸引沈寒等人的注意。

　　朱珠忙稳住身躯寻声望去。

　　说话的那人身材略胖，憨厚笑了笑，挠头望天想了想，又道：“昨晚上我睡得早，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有人喊抓贼，我还起来骂了一句。”

　　“你可记得是什么时辰？”

　　那人摇摇头：“大概是亥时初，月光正偏照进来。”

　　他这一说，朱珠也想起来昨晚的黑影，和徐璧对视一眼，喊了一声：“差爷。”

　　薛大成和沈寒同时回头，候着冷厉的眉目还是让朱珠心惊。薛大成低声在沈寒耳边说了一句，惹得沈寒也诧异地看她一眼，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刺透人心。

　　朱珠低头，身上并无奇异之处。她不明其意，硬着头皮道：“昨晚大哥和我来此投宿，亥时过了不久，我在庭中歇息，瞥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当时以为是猫叫，不曾留意。”

　　沈寒道：“他往哪边而去？”

　　朱珠指了西边墙角，即有衙役过去探查。

　　这时，门外一阵喧哗。沈寒等人举目望去，忙抱拳躬身：“大人。”

　　来人正是京兆尹赵丹，不过春日，额头上已布满细汗，想来此行匆忙。赵丹今早还未上衙，就听人来报，道是四方客栈出了命案。他换了官服急忙赶来，毕竟福王最为圣上宠爱，要是他的大舅兄出事，可不好对福王府交代。

　　不及赵丹众人喘匀气息，沈寒便道：“宋仵作，还请先去验尸，查明死因和死亡时辰。”

　　赵丹身后一人点头，疾行而去。

　　沈寒又道：“大人，是一名名为‘苏柳’的女子被人割去头颅，房中金银未失，不是谋财。我们到来之时，门窗俱开。小二说他一早推门而入就看到‘苏柳’躺在血泊中，房门未锁。窗纸上有拇指大小的圆洞，下方留下迷香的灰烬，死者应是迷晕后被人杀死。另外，陈掌柜说她不像贫苦人家出身，她身带金银却只敢来鱼龙混杂之地暂住。属下大胆猜测，死者可能是私逃离家。”

　　赵丹颔首，捋了短须问道：“可还有其他线索？”

　　“这名朱珠姑娘说昨晚亥时过后见人逃走。”沈寒边说边引着赵丹走到朱珠面前。

　　“那人长何模样你可记得？”

　　朱珠摇了摇头：“禀大人，那人一晃而过，没看真切。”

　　赵丹摆摆手让她退到一边，又命众人查看四周。转到陈佩远面前，他拱手笑道：“陈掌柜近来可好？”

　　陈佩远白了他一眼，恶声恶气地道：“出了命案，哪里能好。”

　　赵丹也不介意怠慢，毕竟这位连圣上的面子都落过。他呵呵一笑，抬抬下巴指着庭中众人，“没线索就放了。”

　　众人听了乍喜，急急忙忙往门口奔去，却见一声算珠噼啪，陈佩远一夫当关挡在门前，“先把帐清了。”

　　众人一面抱怨一面赶紧溜回房收捡包裹，走到门口尽数取出铜钱，待踏出门槛还不忘回头骂几句守财奴。有那想逃房钱的，被知情识趣的衙役逮住送到陈佩远面前。

　　朱珠和徐璧却被沈寒拦住，道是两人曾有见证，暂时不允离开。两人无法，只好避到一旁听候发落。

　　宋仵作验尸完成，下来道：“禀大人，该名女子年纪不过三十，腰肢柔软，双脚有茧，略带畸形，生前善舞。大约是亥时前后死亡，死前无挣扎，脖颈刀口齐整，一刀毙命。”他抖开一副绢布，正是拓下来的图案，“背后有一副纹身。”

　　趁赵丹接过查看，朱珠踮起脚偷瞄，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徐璧小声道：“是一朵六瓣梅花。”却有着长长的花蕊，延伸至花瓣外。

　　赵丹收好绢布，吩咐道：“把尸体抬到义庄，这两人带回衙门。”又亲自走到陈佩远跟前：“陈掌柜，有劳你陪我们回一趟府衙，描绘了‘苏柳’的模样给画师，查明死者的真实身份，也好让我们早日破案。”

　　陈佩远本欲再抢白几句，门外忽又响起几声马鸣，一人身着锦袍大踏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