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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河伯 ...

  •   六月里连着下了几日大雨,江水涨了不少,甚至漫过堤岸,住近低地的人家中已有几户被淹。灌江口稍上些年纪的老人都知道,这是要发大水的前兆。家家户户忙着抵御将至的洪水,学堂也因这境况暂停,先生布置下温书的任务,不至于让学生们生疏了功课。话虽如此,到底相里桓无从督促,还是要靠各人自觉。
      杨戬有段时间没见到相里,觉着空落无聊,遂等了一日午后淫雨稍歇,轻衣快脚地往先生家“求教”。如此反复几次,相里盈隐约猜到他的用意,心底浮了几分雀跃,但又怕是自己多了心的一厢情愿,便对他的到访显示出一种不冷不淡的态度。
      几日下来,杨戬只觉着女儿家的心思真是分外难猜,也摸不准相里盈是羞矜还是全然无意,暗自慨叹一番若他与相里也能像爹娘那般神意相通,又该有多好。正巧先生留的文章也都看得差不多,故而他便有几日没到相里家去。
      深巷有莺啼,一枝花树逾墙探出,叶片上沾着露似的雨点,片刻过后,那滴水珠忽地一坠,就落在相里盈手中那把二十八骨油纸伞上。街中寥寥的几个行人十分匆忙地走着,在水坑里留下许多涟漪,就默默地各自消失了。鲜少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她也不想,只是家里的酒坛见了底,父亲遣她沽酒,她才拢着团蝶百花的薄袄缓缓走到这里来。
      细雨纷飞,她眼前雾蒙蒙的瞧不太清,只是依稀可见前头朱门开阖,从里头跑出来一个男孩。相里盈伞檐微倾,把侧脸遮了大半,路人相逢擦肩无话,不过如此。
      “相里…?”那男孩不是别人,竟是杨戬,他折回几步,把她叫住,“相里!”
      相里盈脚下一滞,侧眸瞧他顶着雨朝她跑来,踏起青石板路上一串水花,眼底有些不忍,把手轻轻向他移了移,将人罩在伞下:“是我。你这么急着做什么去?伞也不拿,小心淋雨着凉了。”
      他先是微愣,但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毫不客气地向相里盈身边靠,嘴上漫不经心地扯着谎话:“我没事。只是在家里闷得慌,就出来随便走走,怕被三妹发现我不带她玩儿。你呢,”杨戬的眼睛瞟见相里盈单手抱着的酒壶,“给先生买酒?”
      “嗯。”杨戬的托词未免太拙劣了些,相里盈甚至懒怠拆穿,没有想到他反而不给她留情。
      “陈叔家不在这边儿呀。”酒铺子确实不在北街,是她脚下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走到这里来。相里盈这才有所知觉。偏生杨戬满脸写着认真,否则,相里盈一定会怀疑是他存心叫她难堪。
      她掀了鸦睫速速觑人一目,又飞快地垂下眼帘,檀口微张,细丝般的雨水被她吸入肺里,感受到点点沁润凉意,才勉强压住耳根的烫。若不是头一声她应得瓮声瓮气,险些要叫人信以为真了:“嗯…爹说你有阵子没来家里,有些奇怪,叫我顺便来看看你是不是偷懒,或是病了。”话才说完,她别过头咳了几声,“见到你精神百倍,才知道先前的担忧是多余呢。”
      杨戬自她手中接过伞柄,左袖拂了几拂,甩去方才冒雨挂在衣上的湿气:“不多余不多余。谢先生牵挂,改天我一定登门,叫他老人家放心。”看到相里盈难得露的娇怯之态,他不能不说有几分悄然的得意,扭头附耳道,“也叫你放心。”
      心鼓擂得已是震天一般响,可旁人听来,亦作寂静无声。相里盈瞧他那副轻浮样子,没由来的一阵恼怒——倒不是觉得被冒犯,只是想到为这个人魂不守舍过了两三日,简直是太没出息,而且莫名其妙。“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早和爹说了你不会有事,他还不信。”她尽力装出神色平静的样子,双手把酒壶抱在胸前,低头走自己的路。
      “你的脸好红,是不是不舒服?”现在相里盈完全确定,他就是明知故问。
      “胭脂搽多了而已,大惊小怪。”她嘟囔着。
      “是吗?”
      “当然。”
      “那往后都这样搽吧,”杨戬两手交叠枕在脑后,“我觉得很好看。”
      “我才不信呢,你肯定是想笑话我。”
      “冤枉死人了,老天爷做见证啊!”他反驳道。
      她这才微微露笑:“快不许乱说了。老天爷忙着下雨呢,可没那个闲工夫。”
      二人一路斗嘴,谁也没歇着,到了陈家酒铺,相里陡然改换了神情,温柔恭顺,把酒壶双手递给掌柜,声色也软:“父亲说这回先赊着,请您把账记好,下回他自己来时再结清。”
      杨戬极自觉地把盛满美酒的坛子拎在手里,再等出了门,又替相里盈打着伞,她两手空空,反而不知道放哪里合适,就只好垂在袖里。
      她听见他问:“相里,你怎么对其他人都那么好,对我就…冷冰冰的?”
      “因为,”相里沉吟了一会儿,“你总惹爹生气,不让他省心。”
      “我现在可学好了,先生还夸我呢。”
      “我没听到。”
      “那下回我再去找先生的时候,你留神着点啊。”
      “好吧,你记得来。”相里盈眉间舒展得很开,对自己的智计感到相当满意。
      这个微小的变化,自然没能逃过杨戬的眼睛,他没再看她,只是专心盯着前路,一步步地陪她走,嘴角挂着难以掩藏的笑。
      “伞先给你,你散过心之后就快些回去吧,”相里盈被杨戬送回到门口,转身前叮嘱道,“也快到该用午饭的时辰了。”
      “盈儿,谁来了?怎么不请人家到家里坐坐,喝杯茶也好。”周氏的声音隔着一道墙传过来,她听到女儿在说话。
      “是杨戬。”
      “师娘是我,”杨戬和相里盈同时开口,他还不忘拿眼睛瞄着她的神色,“茶就不必啦,我娘还在家里等我回去呢。二郎明日再来叨扰——”
      听说是夫君的那位得意门生,周氏也含笑,但却未曾多留他:“去吧,好孩子,路上慢点。”杨戬高声应“哎”,又含笑和相里盈道了别,心情格外舒畅,慢悠悠地踱回北街去了。
      次日午后,他果真又捧着书卷和相里借他的那把伞登门。意外的是,周氏的脸上满布愁云,仿佛被忧困所扰;待他释通文章再去问先生,先生也不答,做出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杨戬此番没见相里盈,心里本就纳闷,再看相里桓夫妻强作欢颜的苦相,更加不解,多番追问之下,才得了相里桓一句:“二郎,此事非人力所能左右,除却认命别无他法了。你还是不要打听,以免惹祸上身哪。”又看周氏,她也默默点头流泪。
      杨戬带着满腹的狐疑走出院门,隐约觉得此是定与相里盈有关,低头沉思间,不防撞见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陪着笑脸,簇拥一个稍年轻些的婆子正商议什么。这些老头大多都是灌江口一带上了年纪又较有名望的乡绅,杨戬虽认不完全,可大多面熟;而那婆子像是外来,头上插花带粉,竞比寻常姑娘还爱娇。这些人不知怎么厮混在一处,杨戬觉得看一眼也多余,只想速速逃开。
      “依道长之见,只要给河伯娶了妻妾,再奉上金银,此番水患便可解了么?”赵家太爷领头,其余几人只能跟在后头。杨戬断断续续听了几耳,什么“河伯”“妻妾”“水患”,没太放在心上,须臾又闻那婆子开口:“自然是了。”
      “可惜相里家拢共只一个丫头片子,若是她有姐妹,一并献给河伯,也就不劳烦道长再辛苦一遭了。”杨戬既闻“相里”,自知寻得了一些眉目,闪身躲在拐角,冷眼看着赵太爷谄媚的模样,“请道长移步,往下一家相看。”
      他始才恍然大悟,要么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一家竟没一个好人——姓赵的老梆子不安好心,要拿相里盈祭江,还美其名曰为河伯娶妻,真是白日见鬼。怪不得先生与师娘连说天命难违,假若他们真要伙同起来以退水之名强抢了相里,偌大的灌江口,又会有谁能说个“不”字?他绕路奔回先生家里,心想就算是抢,也不能让姓赵的先。
      “先生,先生!我什么都听见了!”他推开院门便往里闯,相里夫妇连忙出迎,见他脸上不知是气喘还是发怒,涨得通红,口中犹自叫骂不绝,“姓赵的老王八不走运,这事叫我杨戬知道了。我决不许相里这么白白送命!”
      周氏听了又流了许多眼泪,不等相里桓开口,劝杨戬道:“二郎,你有情有义,不忍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可他们说这是安抚河伯的大义之举,我们…我们怎么敢违抗啊…”话至最后泣不成声,相里桓将她揽在怀里,只是不停叹气。
      “狗屁的大义之举!雨下得又多又急,江水当然要涨!他要是有半分大义,怎么不领着赵家上百的男丁仆役去疏浚河道,修筑堤坝?!反倒挨家挨户抢别人女儿——若是圣人在世,肯定要被这大义气得绝倒!”
      相里桓何尝不是这样想,堪恨那伙人托辞滴水不漏,一时无处反驳,此时他听杨戬说了真话,欣慰感动之余与学生说到:“二郎,此乃我相里一家之祸,不该波及于你,可为师今日不情之请,哪怕厚颜倚老也要求你答应。”
      “您别这么说。我本就是回来救相里的,您和师娘能同意二郎把相里带走,二郎感激不尽。”他知先生后话,连忙阻了,又看向周氏,周氏会意,去帮女儿收拾了一些衣物,将人领来。
      “为师半生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她到年末才及笄呀…我与你师娘绝不忍看她这般枉死。你只管带盈儿避祸,到时我便说她丢了,任是要打要杀,也由他们去了!”杨戬应得郑重,多少能让这个绝望中的父亲感到一点安慰。
      杨戬再一扭头,看见背着行囊的相里盈腮边犹然挂泪,他犹疑上前,右手抚上她肩头轻拍了几下:“没事,我带你走。等水退了,我和先生的赌约还要继续呢。”才要抬步,他眉头一紧,又把她的包袱卸下来交还周氏:“这个不能带。赵家搜人时若发现相里的衣物都不见了,就知道是先生放走了她。我三妹多余的衣裳不少,就让相里穿三妹的吧!”周氏见他说得有理,忙将里头的衣裳又都归到原处。
      “二郎少爷,这…?”杨府家丁见二郎少爷带回来一个梨花带雨的姑娘难免惊异,杨戬横他一眼:“你不要多话,我自会禀告爹娘。”说完,牵着相里盈到三妹屋里。
      彼时杨婵正在屋里练习绣花,杨戬一身水气闯将进来,她一个分神,银针刺破了手指。杨婵有些埋怨的意思,还未及说话,便听二哥先开了口:“三妹,这是相里先生的女儿,她家中有些事情,要在我们家暂住几天。”相里盈朝她浅浅施了一礼,杨婵还时倒显得比这客人还要局促。
      “她较大哥还早生了几个月,你就唤她相里姐姐吧。”杨戬一抹眼周的雨水,“二哥要换身衣裳见爹娘,你帮二哥多照顾她些。”
      杨婵苦于家里没有旁的女孩儿,大哥二哥也总不陪她,这时来了一个姐姐正合她意,也忘了手疼,杨戬吩咐什么,她没有不答应的。“二哥放心,相里姐姐一看就和我玩得来,比你和大哥可强多了!”杨戬闻言还要再嘱咐些什么,杨婵却急着和相里说话,连声催他快些更衣去。看到杨婵明媚的笑脸,相里盈也没先前那么紧张,杏眼一弯,松了口气。
      杨婵半催半撵地赶走了杨戬,叫来婢女芙蕖烧桶热水给相里盈泡澡驱寒,又让菡萏找出一身合适衣裳备下。
      等候的当间,她缠着相里问了许多问题,譬如,学堂里有没有比她二哥俊俏、比她二哥聪慧的男儿。相里如实答了没有,杨婵竟是一副大失所望的表情,把她逗得不轻。杨婵又问她会不会弹琴和作画,相里谦虚说只会一点,杨婵便拍着巴掌笑开,约定从明日起,要相里盈教她。

  • 作者有话要说:  戬娥在凡间这段剧情基本都是原创啦,和剧关系不大,欢迎大家踊跃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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