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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春寒 ...

  •   明明是四月里了,天儿犹是寒津津的,御花园里早先本结了花骨朵的几株杏子李子,也打了霜似得颓唐。因着端慧太子仙逝,宫里不见一点喜兴,年节里的红灯笼赶忙撤下,一起全换做了纸糊的白灯笼,里头灯烛的光幽幽弱弱,状如鬼魅。

      东西六宫一片风雨凄清,底下的宫人们皆不敢露出一个笑字,恐被皇后知晓了,轻则挨鞭子,重则拖出去乱棍打死。

      撷芳殿要办端惠太子的丧仪,自是不能叫几个阿哥、公主继续住在里头,纯妃早早便接了三阿哥回去,倒是三公主璟瑟无人照料。

      本想着去慈宁宫,可皇后痛失爱子,卧病不起,连丧仪都不能出席,六宫诸事一下子便都担在太后手里。

      太后是先帝皇后,这些事都是驾轻就熟的,只没了空闲照料璟瑟,皇帝思虑片刻,便叫青樱接了璟瑟回去,且先看顾着一两月,待皇后身子好转,再送回去。

      璟瑟早已封了固伦和敬公主,她一向自矜身份,连太后跟前都不打理会,更何况是青樱。

      青樱接了这个烫手山芋,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她将自己住的寝殿让出来,自己住进了东偏殿。又拨了十几个宫人伺候着,生怕叫和敬公主不悦。

      皇帝见她如此,愧疚道,“璟瑟不过是个孩子,你何必这般让她。”

      晚上风吹得有些大,晃得烛影摇曳。见青樱望着一簇烛苗出神,皇帝也并不着急她答话,目光一直循着她。

      青樱倒是真不在乎这些,玉手捧颊,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望着皇帝,“璟瑟过了生辰就十三了,这般年岁的女孩儿和旁人住一起总是不惯的,且又是她父亲的妃妾。更何况,她是嫡公主,臣妾敬着她也是应当。”

      皇帝眉头轻皱,并不赞同,“你是贵妃位份尊贵,和纯妃、慧妃他们到底不同,也怪皇后太宠着璟瑟,这么些年,璟瑟的脾气越发倔强了。”

      青樱见此,反而劝道:“公主懂事,都是臣妾自作主张了,东偏殿倒也清净,太医说孕中怕吵闹,这样安安生生地诞下孩子,臣妾倒觉得好。”

      皇帝大手轻轻抚上青樱突起的小腹,柔道:“有五个月了吧?太医可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青樱忍不住斜眼睨了他一眼,落在皇帝眼中倒是格外娇媚生动。她道:“太医可不敢说这般话,臣妾想着不若给璟瑟添一个妹妹。”

      皇帝失笑,“若是生个如你一般的性子温善的女儿也是极好。”

      性子温善吗?青樱笑了笑,她觉得被风吹得有些冷,起身去关窗。身上一袭宽大的银绣玉兰花暗纹素锦衬衣,被风吹得如水波一般裙角浮动,她一张小脸素净如雪,临窗而站,自有姣花照水的秀美风流。

      青樱将窗子关上,见皇帝笑着瞧着自己,微红了脸道:“臣妾不方便伺候皇上。”

      皇帝没想到她这样说,轻咳了两声,笑容欲深,“这些日子朝政繁忙,陪着你也是好的,旁人那儿总不如你这里清净。”

      青樱努了努嘴,刚要说话,皇帝立时接上道:“是了,在你这不提旁人。”

      青樱抿着唇笑,像含了块糖似得甜柔,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格外动人。皇帝只拉着她的手,一共坐在窗下,大手取下腰间挂着的一柄银质的小刀,颇是熟练地拨着蜜橘。

      这还是今春新贡的橘子,味道酸甜,青樱有孕嗜酸,格外爱这口味。

      空气中是橘皮清苦的香味,殿门口厚实的棉帘子被人掀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杜若拍着惢心的肩,问道:“怎么不进去,盆里红罗炭烧了半日了,怕是不够热,也该叫人添一添。”

      惢心笑着道:“屋里地龙烧的热,一时半会儿凉不了,万岁爷和主儿说着话,咱们先别进去。”

      杜若明白过来,便点头道:“姐姐,主儿这里你照看着,我去正殿那儿送晚点心,一会儿回来。”

      说着,她便拎着个檀木食盒,仔细下了台阶,从抄手游廊往正殿去了。三宝见她提着个比平常大一倍的食盒,奇道:“这里头装了什么宝贝?”

      惢心低声道:“和敬公主要进晚点心,派了宫人来一口气说了十多样,有几样是御膳房大师傅才能做出来的,咱们宫里的小厨房从没做过这些。还好杜若机灵,叫人往太后跟前提了个话儿,这才做好了送过来,这不,她便赶紧去送了,那位主子等久了,又是埋怨。主儿有着身孕,这些话咱们听听便算了,可别递到主儿的耳朵里。”

      三宝如何不知道,他垫脚朝里头探一探,问道:“那碳可烧上了,这天也怪,前几日还暖和得很,如今比二月里还冷些。”

      惢心摇了摇头,她刚想掀帘子瞧一眼,就听里头皇帝在叫茶,忙掀开门帘,叫三宝进去填碳,自己吩咐人去煮刚下的雨前龙井。

      正殿里,璟瑟坐在大红鹅羽垫的贵妃榻上,手里把玩着一个九连环,轻轻打了个呵欠。眼风扫一扫跪着的杜若,淡道:“贵妃好本事,这么会儿工夫就都备齐了。”

      杜若跪着一声不吭,璟瑟有些不耐烦道:“拿一个,我尝尝。”

      宫人立刻用碧桃粉彩瓷碟子盛了几块不重样的,递到她嘴边。璟瑟只拿了一块尝,便蹙眉道:“这样难以下咽,贵妃这个小厨房竟连寻常的答应、常在那儿的都不如。”

      她嗤笑着对底下人道:“你们分了吧,别白费了贵妃的心意。”

      屋里点的碳极暖,璟瑟不耐地看向杜若,“回你主子那儿去,告诉她这些小恩小惠能糊弄旁人,可糊弄不了我,让她好生替皇额娘伺候好皇阿玛,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话落,她翘起唇角一笑,又道:“我瞧贵妃的怀相倒像是个女胎,日后等那孩子长大了,我皇额娘自会给她配一个好亲事,那可是天大的恩赏了。”

      杜若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行了跪礼便缓缓退了出去。

      等回去时,惢心见她神色不对,只当是在正殿受了些奚落,关切道:“和敬公主是小孩子脾气,咱们听两句就当风吹过,别往心里去。”

      杜若眸中闪过狠厉之色,倒把惢心唬了一跳,忙拉住她胳膊道:“你这样可别到主儿跟前去,你且和我说说怎么了。”

      杜若只把方才听的慢慢说了,惢心犹是心颤,“这些话,哪里像是个孩子说出的,咱们等明日在和主儿说,今日且先做不知道,面上也别露出来。”

      她望了望自鸣钟上的时辰,“今晚我上夜,你先回去休息,养一养精神。也亏你能干,胆大心细又稳重,若是旁人许是早被那位折腾得不成人样了。”

      杜若笑笑没说话,自顾回了耳房歇下。

      第二日,等皇上上朝,惢心便叫来杜若把和敬公主的话一一说给青樱听,青樱倒是不觉得奇怪,“宫里的孩子,都是心思多的,只是她的心也太大了些。”

      惢心忧虑道:“如今住在一宫里,总怕出点什么事。”

      青樱笑道:“等过几日天气暖了,皇后娘娘身子好些,和敬公主自是会回去,咱们只管敬着她,捧着她,她是公主真要做什么也不会自己做,全要赖底下人去。”

      杜若会意道:“奴婢瞧见两个人,似是可用,一个是伺候茶水的,一个是做些针线的,只是都不是近身伺候的。”

      惢心道:“偏是这样的人,才不引人注意,且茶水和针线都和咱们这儿有交接,递个消息也容易。”

      青樱轻吁一口气,将手里的安胎药搁在一边晾凉,语气冰冷似雪,“旁的都不打紧,只若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凭她是谁,都别想翻出什么水花来。”

      随着几场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天儿又冷了几分,好容易放晴了,海兰便来了翊坤宫陪青樱说话。

      青樱笑道:“你不来,我可要闷坏了。”

      海兰从盘里拿了一块豌豆黄,边道:“这几日时气不好,也不知是何缘故,皇上还找钦天监去算过,只是没瞧出什么东西。”

      青樱眼睫低垂,一双美眸幽幽的叫人辨不出神色,“皇上是偏信天象的,钦天监里也得有咱们自己的人才好。等恰当的时机,说上一两句话,便够了。”

      海兰点点头,她见青樱眉间轻蹙,用哄孩子似得语气道:“姐姐,你之前和我说花房送来了几盆姚黄牡丹,我还没见过,不如你陪我去瞧瞧。”

      青樱伸出纤指点一点她的鼻尖,笑道:“也罢,一起去瞧瞧,和敬公主也极喜欢那牡丹的,一日要去看三四回。”

      海兰抿着嘴笑,她亲自搀着青樱往廊下去,外头阳光虽大,风却还是有些冷,惢心忙取了青莲纹暗花的大红羽斗,给青樱披上,那斗篷的风毛出的极好,油光水滑的。

      海兰正看得出神,忽地脚下花盆底一滑,直直向后倒去,杜若忙上前扶住,两人一同跌在地上,幸而身上穿得厚实,倒没摔出个好歹。青樱仍不放心,叫人去太医院请了太医来。

      不多时,太医便到了,一同的还有养心殿伺候的李玉。李玉打了个千道:“给贵妃主子、海贵人请安。皇上听翊坤宫出了事,立马便叫奴才过来瞧瞧。”

      太医正给海兰诊脉,道:“贵人身子无碍,只是方才摔了一跤,伤了手腕,臣给开两个去血化瘀的药膏,养上几日也就无碍了。”

      青樱这才松了口气,她瞧着海兰有些发紫的手腕,心疼道:“怎么回事,那台阶虽不高,可一个不好,伤筋动骨总是难免。”

      海兰笑笑,若有所思,“臣妾也是奇怪,觉得脚底下像抹了油,竟站不住了。”

      李玉心里一跳,他忙对着底下人道:“还不快去瞧瞧,那牡丹花盆底下可有什么脏东西。”

      宫人应下赶忙去了,回来时捧着一个帕子,上头果是有一小块油渍,“回李公公,那廊下不知被谁洒了油,奴才用帕子沾了点,您看——”

      李玉接了帕子细看,鼻尖隐隐闻到一阵花香,不觉奇怪,他忙道:“惢心,你来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惢心轻嗅了几下,道:“这是玉簪花发油的味道,我们主儿有孕不喜梳头时发油的香味,很久没用了,杜若我们两个平日也是不用这东西的,莫不是哪个宫人不小心掉了发油在那儿。”

      海兰似是想到什么,脸色一沉,道:“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偏偏是贵妃姐姐赏花的地方,今日若是姐姐摔了,那姐姐腹中的孩子就保不住了。”她低头沉思片刻,“这种香味的发油不是寻常宫人会用的,玉簪花最易凋谢,非得清晨时摘下,在暗室里用芥子油提炼出花之精华,这样金贵的东西,除了宫里的主子,底下人是用不到的。”

      李玉知此事许是人为,又涉及贵妃和龙胎,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娘娘且安心,奴才定会将此事查个明白。”

      青樱亦是面色微白,“那就劳烦你了。”

      李玉没敢耽搁,回了养心殿便将此事与皇帝详细说了,皇帝自是震怒,他刚失了嫡子,如今又出了谋害皇嗣的事,更是龙颜大怒,叫李玉不要张扬此事,只在暗中调查。

      “内务府的记档上玉簪花的头油,只有长春宫那里上个月去拿过一回,其余的娘娘小主并未用过。”李玉觑着皇帝的脸色,大着胆子道:“奴才问了翊坤宫的奴才,说是和敬公主不喜贵妃,常有抱怨之语,而听伺候的宫人说,不知怎得,公主格外喜欢那盆牡丹花,时不时便去看一眼。”

      “奴才也去了皇后娘娘的长春宫,伺候娘娘梳头的宫女说,娘娘近日形容憔悴,每日用发油养着头发,上个月的已经用完了,这个月的已换了茉莉花刨花水。奴才不敢细问,怕露了风声。听说和敬公主那里少了一个伺候的宫人,似是犯了事被罚到辛者库,奴才去时,人已经没了。”

      皇帝背对着李玉,他的手紧紧攥着,肩膀因着用力不停颤抖。半晌,才传出皇帝冰冷如寒冰的声音:“娴贵妃有孕,和敬不便住在翊坤宫,皇后身子弱,怕是照料不好朕的女儿,还是让和敬回撷芳殿吧,再派两个嬷嬷仔细教导着,平日不要随意走动,好生学一学规矩。”

      李玉领命下去,他出了养心殿的门才敢腾出手擦一擦额头的汗。

      翊坤宫里,青樱凝眸注视着阶下那个怒视着自己的少女,淡淡启唇道:“天儿冷,公主出来做什么?”

      璟瑟咬牙道:“是你在皇阿玛面前诬陷我,我何时碰过什么玉簪花的发油。”

      “公主没有吗?”青樱笑着反问,“还是公主根本不确定那发油的香味?”

      璟瑟秀丽的脸庞微微泛白,她的确不知道那发油是玉簪、茉莉、桂花还是什么旁的花,她只知道皇额娘没了嫡子,素练又送了一瓶发油,叫她暗中洒在娴贵妃常去的地方,叫娴贵妃一摔也失了孩子。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苍白着脸道:“皇额娘在一日,你们终将是妾室,只配洒扫请安在侧。”

      青樱淡柔一笑,寒风中那精致的脸儿愈加清冷,她的笑,让璟瑟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对青樱的恨,更是深了一层。

      “惢心,给公主披一件斗篷好生送她回去吧。”

      璟瑟打开惢心的手,高傲地抬一抬下巴,道:“娴贵妃不必费心了,我哪里何时缺一件斗篷。”话落,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惢心皱眉道:“主儿,他们也太狠心了,您待皇后一向恭敬,若非咱们插了眼线,及时将发油替换了,如何能躲过这般阴毒的计谋,主儿您不知道,便是西园子那个水井跟前,都被洒了油,那打水的小太监身量不大,早上迷迷糊糊去打水,差点掉进去淹死。”

      “便是害不着我,能让翊坤宫不安稳,让我不安心,她们也算得偿所愿了。”

      迎面吹来的风微带凉意,有淡淡的花香萦绕,她低眉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你看啊,这天什么时候遂过人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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