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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我愿不嗜杀,与你看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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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
钟乾悄悄地从沈予坤怀里爬出来。沈予坤抱他抱得有些紧,钟乾把自己弄出来也费了好一番力气。
梳洗完毕,他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无奈地笑了笑。
镜中人面色一片惨白,唇上无半点血色,鬓角零落三两白发,一张脸写满了形容枯槁。
这朽木一般的模样,究竟如何瞒得过去。
钟乾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拿出两只小罐子来。一是口脂,一是面脂。他伸出食指来在放了口脂的罐子里蘸了蘸,往双唇上一抹,愣生生涂出几丝精气神来。他又如法炮制面颊,把鬓角的白发藏到乌发下面,束起高冠。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
钟乾把口脂盒与面脂盒锁好,轻轻叹了一口气——瞒不了多久了。他呆坐在铜镜面前许久,不知想的什么。
身后突然侵来的热气吓了他一跳,沈予坤起身来拥住了他,“……乾,不再睡会儿吗?嗯?”
钟乾的心又落回肚子里,看来这人还没醒。他忽然想起从前,沈予坤刚到华山纯阳时,师父托自己照看他。
那时候的沈予坤,睡觉从来睡不踏实,基本上,只要钟乾一只脚踏进门,床上的沈予坤就睁眼了。现在么……钟乾看了一眼把脑袋搁在自己肩头,眼睛已经又快要闭上了的沈予坤,噗嗤地笑了出来。
他摸了摸沈予坤的侧脸,道,“予坤,予坤,要睡回床上去,这么睡要着凉的。”
沈予坤一声不应。
钟乾低头仔细一看,这人居然抱着自己的腰又睡着了!
他只得扭身把沈予坤又送回床上,然而,腰上抱得死紧的那两只手,无论如何也拔不下来了。
“予坤,放手。我出去一趟。”
沈予坤却搂得更紧了些,本来站着的钟乾都被他搂得半趴在床上,“不要走,多陪我待一会儿……”
“那你起来,跟我出去。”
“去干嘛……”
“练剑。”
“天天练剑……”沈予坤嘟嘟囔囔着,总算是从床上爬起来了,“你就不嫌乏吗?”
“还贫你不去我去了啊。”
“不不不,等我,马上!”
—纯——阳——宫——的——雪—
华山之巅
两套剑招走下来,饶是沈予坤一般强健的体魄,也觉大汗淋漓。奇怪的是钟乾并不怎么流汗,只是身上微微有些发热而已。
“予坤此次下山去了何处”
“洛阳。”不,他去了扬州。
“洛阳呀,我从未到过洛阳,洛阳城如何?”
“恢弘大气,人来人往,长街无尽,车水马龙,”看着钟乾有些不解的神色,沈予坤轻轻抱了他一下,“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
“可有遇上什么有趣的事”
“有,一个小女孩儿管她的猫儿叫做狗,你说有不有趣”他记得鲜血从那个女孩儿的脖子里流出来的温热和黏腻。
“还有呢?”
“打铁的老汉喜欢穿得色彩斑斓,像是一只大蝴蝶一样;”他记得这个老汉的骨头很硬,卡住了他最喜欢的一柄匕首。
“街边随处可见的糖葫芦,本来是小孩儿最喜欢的,可是有个少年,居然买了一串糖葫芦去喂乌龟。”他记得这个少年的眼珠子滚落在地上,践踏过去的时候,汁液四溅。
“运河的夜晚十分漂亮,有许多好看的画舫游船,亮着灯,有姑娘在里面弹琴唱歌。”他记得鲜血泼洒在画纸上的样子,滴落的血珠在白色的绢布上砸出红色的小坑,凹陷下去。
“华山外面有那么多那么多有趣的人,”他杀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人。
“也有那么多那么多好看的山川河流,”每一寸他踏过的土地都会被鲜血浸染。
“我都想带你去。”不是去杀人,就是想跟你一起,好好看看世间万物。
“好,”钟乾一双眼睛笑起来,沈予坤一时有些看呆了。钟乾的笑容像是拨开云雾的阳光,播撒在他心里一隅,照得一片光明。
他俩一个笑一个呆,谁也不说话,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静。
“钟乾师兄,打扰了。请问,昨日你可有见汤羽”
来人是谢荒午,钟乾同门的师弟。
“有,在太虚殿后见过一面。师弟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今晨早课他没有到,这小子,不知道又上哪里贪玩去了……”
“沈道长也曾见过他么?”
“见过,同钟乾一道。”
“这样……多谢二位,我再去太虚殿找找看。”
谢荒午走后,谢钟乾站起来,他提着剑,对沈予坤伸出手,“来,试试予坤下山几日,剑艺是否生疏”
沈予坤笑着迎上去,“好。”
你来我往,剑光潋滟之间,钟乾开口道,“予坤,你要记得,剑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我觉得不……”
沈予坤话还没说半句,就见钟乾身子一斜,朝着一块坚硬的岩石栽下去。
他收了剑的冲势,上去把人拉到怀里,自己垫在了下面。
嘶——这一下磕的还挺疼,沈予坤揉了揉腰,再看怀里的人——钟乾仿佛睡了过去,毫无声息。他一下子紧张起来,用力摇了摇人的肩膀。
钟乾悠悠醒来,见沈予坤黑着一张脸,神色上显出一点迷茫来,“……予坤”
“你昨日从石阶上滚了下去,同我说是练剑忘了吃饭。你今日又准备同我说什么?”
钟乾哑然。
“是不是……前些日子……仍未痊愈”沈予坤面色缓和下来,尝试着问他。
见钟乾不答,他便又说,“席拟澜给你寄了封信来,邀你去成都,你这副样子,我本不愿你去的……”
钟乾看他吞吞吐吐,直截了当地问道,“信呢?我看看。”
沈予坤不情不愿地从胸口里掏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纸来,只见上面写道,
“十万火急,速至巴蜀,火烧成都。
席拟澜”
钟乾皱了皱眉,“席先生这是要为哪位心上人火烧成都”
沈予坤撇了撇嘴,“唐皋。”
“哪个唐皋!”
“就是那个唐皋。”
钟乾攥着那张薄薄的纸从沈予坤身上爬起来,“不行,我得去。”
“去作甚?”沈予坤用力一拉,又把钟乾按在自己身上,“躺着歇会儿,等下你又晕!”
钟乾不好意思地在人怀里扭了扭,接着说,“我得去劝劝席先生。”
“劝他什么,去说‘你跟唐皋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吗?”沈予坤拿侧脸蹭了蹭钟乾的侧脸,“阿乾,不是我说你,席先生同唐皋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拦他们吗?”
“我……”钟乾一时语塞。
“之前你已经提醒过他们了,之后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与你无关,”沈予坤板过了钟乾的脑袋,定定地看向钟乾的眼睛,“再说了,情之一字,你我不是最清楚的吗?旁人的两句话,又如何能比你更打动人呢?”
钟乾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沈予坤把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又把人抱得紧了些,“我跟你一起去吧,劝人不要在一起什么的难听话就不要说了。这次我陪你下山散散心,顺便让席拟澜给你瞅瞅,你这毛病究竟啥时候能好。行吗?”
“……嗯,好。”钟乾又往沈予坤怀里拱了拱。
华山的雪是凉的,华山的泉是冷的,可是,人的心是热的。
钟乾身上是寒凉的,沈予坤身上是温热的。沈予坤拢着钟乾,像是捂着一坨冰块,可他就是不愿意撒手。
这个人,他能捂得热。
钟乾缩在沈予坤的怀里,细雪都从沈予坤的身上滑落,没有半分落在钟乾身上——钟乾被人捂得严严实实。
真暖和。
唐予啊,你知道吗?
如果能,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去看看大唐的大好河山,想和你一起去见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想和你一起去做所有所有有趣的事,想和你一起吃天下最好吃的东西……
我是真的。
很想。
为你……镇一辈子山河。
【conti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