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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各自为营 ...

  •   “早安。”
      任黎沣轻轻掩上房门,嘴角上扬:“早,睡得好吗?”
      “嗯,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过了!”
      两个人拿了漱口杯,一左一右站在花坛前刷牙。
      天空像一块洗过的蓝色绸缎,还没成团的白云松松散散地漂浮着,空旷的草场一片静谧,迎着初秋的来临草叶开始变得柔软而湿润,靠近地面一层有若隐若现的清雾,仿佛是整片土壤在夜里酣眠时呼出还未及散去的气息,它们随着空气流动而依附婉转,顺着身体的抖动而爬上音箫的脚踝,凉凉沁脾,丝丝入骨。不过还没来得及冰寒侵体,高处小山丘顶的太阳就慢慢移出来了,发散着暖暖的光丝,一缕一缕织出一张金网,一寸一寸覆盖着整个大地。
      音箫去厨房做早餐,任黎沣端着水壶悠悠地给花儿浇水。
      “今天要去夜鹰吗?”
      “不用,没什么事做,过两天再去报道。”
      “那我们干点什么好呢?”
      音箫噘着嘴,仿佛在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任黎沣轻笑,将盘里的煎蛋一口吃掉。
      音箫想了想,从房间拿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任黎沣。
      “这是我前段时间收集的资料,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的话,孟桩存在大量的私吞公款行为,集团的钱都被他转移到私人用途,上次打听到他要合作致幻剂的工厂项目,所有资金的来源都是和腾玛挂钩而并非个人的名义,不过,我们还缺少证据,要是能找到合同文件就好了。”
      任黎沣翻着那些纸张,眉头深皱,他想问音箫为什么忽然间这么努力地搜集这些,但是在那之前,一个闪现的念头阻断了他所有的疑问。
      “音箫。”
      “嗯?有什么问题?”
      “昨天的周年庆,你原本计划了什么?”
      音箫一怔,被他敏锐的眼神吓到,支支吾吾说:“我,我原本是想去搞破坏的,不过你说从长计议,我就……”
      偷瞄他一眼,对方目光如炬,一时咋舌。
      “你差点就擅自行动了?”
      音箫花了一点时间来理解‘擅自行动’是什么意思,当时情况明明不是这样的,可在任黎沣面前,音箫总是觉得自己理亏。
      一段沉默以后,任黎沣愔愔开口:“音箫,你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吗?”
      音箫料想不到这话题跳跃得这么快,思维有些跟不上节奏,脱口反问了一声:“啊?”
      “当杀手的日子,你过够了吗?”
      这次听得很清楚了,音箫灵光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紧紧压着她的神经让她隐忍不发。
      当杀手从来不是她的选择的路,她只是选择了任黎沣。回到当时,如果任黎沣不是杀手,而是货车司机、搬运工或者其他职业,那么音箫这辈子绝对与杀手占不了边。
      任黎沣曾经对她说过,除了当杀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好什么,音箫觉得这句话太过武断,任黎沣擅长射击,又学过格斗,当杀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难度,而且容易上手,但这并不代表他做不了别的,不过是进入一门自己不熟的行业,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罢了。
      就如音箫,射击训练和体能锻炼简直是小时候的噩梦,但是花了两年时间,她也能单独出任务了,从第一次真正杀人开始,音箫心中正义与邪恶的那根界线就开始磨灭了,她想着只要任黎沣还在,她就可以一直坚持;但是后来,夜鹰例会被袭击围剿,伤亡场面太过凶残,一夜之间见证了那么多人的惨死,她第一次萌生了退出的想法,还记得在那之前,易云超曾多次苦口婆心地劝她当一个普通人,终于在这关悠生死的时刻动摇了她;再然后,当发现她父母的死和夜鹰有直接关系的时候,音箫就已经失望透顶了。
      “我在想,或许我们应该退出夜鹰了。”
      任黎沣的话犹如定海神针,一瞬间就将音箫脑海里所有飘飞的思绪镇压,音箫望向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惊愕。
      任黎沣却站起来,慢慢地朝门口走去,地面那一片青绿,柔软着他的眼波。他不会告诉音箫,在独自经历那生不如死的一个月里,他曾不止一次地后悔。以前的他无牵无挂,唯一的目标就是报仇,若是在任务中出事,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当他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想象着音箫要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就衍生出顽强的求生意志,人生第一次害怕自己就这么死去。
      从那时起任黎沣就明白,许音箫,已经成为他唯一的惦念。
      “退出夜鹰,然后呢?”
      任黎沣诧异地看她一眼,可巧时空流转,角色对换,音箫黑瞳幽幽。
      “然后,我们就不再是杀手,也许我可以找一份简单的工作,这应该不难。你——”
      “我就可以回去找我舅舅了,抛弃了杀手的身份,舅舅他们一定会重新接纳我的。”
      “你……”
      音箫并没有看见任黎沣那一秒的呆滞,抠着门框还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已经矛盾很久了,一直想向他们坦白,因为每次都要撒谎,实在过意不去,可是又怕说了他们接受不了,就再也不愿意见我了。现在好了,只要把以前的谎圆过去,就可以长久地和他们一起生活了。”
      “你想去你舅舅家住?”
      任黎沣转过身盯着音箫,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丝开玩笑或恶作剧的痕迹,可是都没有。
      “如果我们都退出夜鹰,就没有理由住在一起了吧,像什么话呢?”
      “你是这么想的?”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上来。
      “任黎沣,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对吧。”
      音箫抬起头对上那双眼,那直白而真诚的眼波让任黎沣眼睑闪烁。
      “可是你呢,你怎么想的?我给你时间考虑清楚,除去同事的名分,我们还可以是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离开你,但是……”
      “那就不要离开我。”
      任黎沣一把抓住音箫的手,那样急切,像是抓住一条即将放飞天空的风筝的线。
      “为什么。”
      任黎沣觉得喉咙干涩,说出的话经过摩擦也变得粗粝喑哑。
      “因为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因为我需要你。”
      “为什么。”
      唇干舌燥,有一种奢氧的感觉,身体所有的血和热都集中于一点,太阳穴在隐隐跳动。
      音箫在逼他,他知道。
      “因为……因为我爱你。”
      那句话,带着任黎沣所有的血肉和灵魂,以破竹之势发射出去,三秒转返,回报他的,是一个如火星撞地球般浩荡的拥抱,任黎沣差点没站住,双手用力搂住音箫腾空的身体。
      那个人用额头使劲摩擦着他的右脸,一边嘀嘀咕咕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低头一看,音箫哪还有刚刚那严肃而凝重的样子,完全是个得了糖的孩子模样,嘴角都快弯到耳根去了。任黎沣觉得心中有烟花绽放。
      “好哇,许音箫,你敢耍我。”
      “我没有耍你,谁让你一直不说,我多吃亏,多吃亏呀。”
      “那你还要搬去你舅舅家?”
      “不去不去,我哪都不去,你赶我走我还要赖一赖呢。”
      音箫埋在任黎沣的颈窝里蹭来蹭去,然后仰起头傻子一样憨笑。心里像醚了糖一样,脸眼角眉梢都慢慢地延展了,任黎沣快要管理不住自己的表情。
      慢慢把音箫放下来,任黎沣说:“你知道我箱子里有个小铁盒吗?”
      音箫歪着头想了想:“啊,知道,上次收拾你行李的时候看见了,有密码锁呢,是什么东西?”
      “你去我房里拿出来吧。”
      目视音箫东摇西晃地跑进他房间,任黎沣倚在门框上,心中有一点雀跃和隐隐的兴奋。
      音箫捧着小铁盒凑到他面前,任黎沣却直接告诉她:“密码417,你打开吧。”
      音箫狐疑地看他一眼,小心地掰动着齿轮,啪的一声盒盖一下顶开,音箫吓了一跳,挑眼去看,盒子里红色绸缎包裹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子。
      “哇……”
      音箫怎么也没想到这里面会是这种东西,她还以为是什么金属武器或者子弹壳之类的东西,拿起镯子对着太阳,光润色泽,极致精美。
      “这,你……”
      任黎沣牵过音箫的手,将那凉凉的镯子穿过她的手腕,音箫肤如凝脂,配上这清透的和田玉实在完美,任黎沣越看越满意。
      “喜欢吗?”
      音箫自己也呆了,小时候她就不爱这些颈环首饰,妈妈给她买过小玉佛也没戴几天就嫌勒脖子,扔在枕头下了,事故发生之后她穿着更加简朴,女孩爱美的东西一概没有,连裙子都甚少穿,更别提涂脂抹粉。
      玉镯戴在手腕上有种很奇妙的感觉,音箫轻轻晃晃手,掉不下来,刚好卡在她的腕骨下面。
      “真好看,你什么时候买的,是专门给我的?”
      “是我妈留给你的。”
      犹如一个惊天霹雳,音箫楞在当场,反复咀嚼这句话里的巨大信息量,半是惊疑半是惶恐,前思后想,左顾右盼,一个峰回路转,然后脸上就染了半天红霞,羞中带娇。
      “呀。”
      “过来。”
      任黎沣展开右臂,似笑非笑地呼唤她,音箫脸烧更旺,乖乖地坐过去,轻轻靠在任黎沣怀里。
      这是他妈妈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
      欧室房里,楠木桌上,一个首饰盒,一封遗书。再想起这个画面,似乎已经没有当初那般痛彻心扉了。
      那时的自己,面临父母双亡家财破灭,一夜之间,从高高在上的富家少爷变成一无所有的落魄公子,其中心酸无人领会,他从锦衣玉食到粗茶淡饭,甚至一顿饭喂不饱肚子,当年也是住在这小木屋里,只觉得家徒四壁,蓬荜无光。
      为了挣钱养活自己,他去黑市打拳,每天遍体鳞伤的回家……那段灰暗的岁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任黎沣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些琐碎的片段:封闭的空间、浑浊的光线、人群的呐喊,以及自己火辣辣刺痛的脸,那段经历太过痛苦以至于走投无路之后他不得已选择了夜鹰。
      从第一次杀人开始,他就知道这一生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命运只给他开了一扇窗,他就必须爬过那条甬道,也几乎从那一刻开始,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有了大概的模型,如何生存,如何死去,如何碌碌终生行尸走肉地活着——
      直到许音箫的出现。
      说来也是巧合,那孩子的亲历和自己那么像,天地浩然、独自为家,任黎沣至今还记得他开打后车厢看见音箫的情景,尽管前因后果都已模糊,但不妨碍那像地狱里逃出来一样极度恐慌的眼神带给他的震惊,那时候的音箫瘦弱的可怕,可又正是这样单薄无力的她,竟然在危急关头开枪打中他的对手。
      也许是音箫的眼神太过执着,也许是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总之一切都是神使鬼差,他答应让她留在身边。但说实话,把一个小女孩带在身边给他的生活造成了很多不便,他适应了许久的个人生活要重新扩张成两人,好在音箫性子软,也勤奋肯吃苦,现在回想来好像是音箫来磨合他的脾性更多一些。
      一切的发展都顺其自然,他们成了很好的“合租伙伴”,也成了很有默契的“同事”。
      是这样吗,从林雅仪的旧情复燃,还是易云超的半路夺爱,又或者是杀父之仇的纠葛缘孽,他们之间开始发生了从量到质的变化。
      在任黎沣心里,对许音箫的控制欲和占有欲越来越强,越来越无法忽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特别是得知音箫对他的心意以后,任黎沣仿佛觉得自己放荡的人生突然在某一节脱了轨,浩浩荡荡地驻足在了这一片草长莺飞。
      “你在想什么呢?”
      音箫伸手在任黎沣眼前晃了晃,从刚才就一直在发呆,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我在想,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你的。”
      “啊,我知道啊。”
      “嗯?”
      “上次例会出事我们转移无锡,我说想退出夜鹰但是你让我留下,那时候你就已经爱我了;那次你把我从张启明手里救回来,整日整夜照顾我的时候你就爱上我了;还有你放下戒心告诉我你全部过往情仇,你就已经开始爱我了;还有还有,第一次相遇在江边,你把充满恐惧的我从芦苇地里拉走的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了。”
      “我是禽兽吗,你那时候才十一岁。”
      任黎沣斜过来的眼神带着森森幽气,颇有些好笑和无奈。
      音箫也不解释,红着脸笑嘻嘻,拽着任黎沣的手臂使劲地摇啊摇,音箫也是刚刚才明白,任黎沣,我是为了爱你才和你相遇的。
      也罢,这吃亏啊,从来就少不了。
      吃过午饭,音箫躺在摇椅上迷糊中做了一个梦,这大概是她近几个月来做的最美好的一个梦了,以至于梦魇中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任黎沣摇醒她,音箫笑容还收不住,眼睛里一片茫然,看着那一片反光的绿痴了半天,只觉梦中所有画面都如此清晰,如幻如真,一时无法从另一个时空里跳脱出来。
      任黎沣问她梦见了什么,怎么笑成这样,音箫的反应却像是刚刚被表白了一样低头含羞,支吾着半天才说:
      “我梦见,我们在一个半山林里,盖了一幢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房子,后背靠山,门前可以望见大海,我梦见我在院子里养花种草、洗菜做饭,然后你下班回家,悠闲得不得了,还有……”
      任黎沣听得入迷,笑着问道:“还有什么?”
      音箫眸中含情,水光涟涟。
      “还有不告诉你。”
      音箫跑进房去,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房子里还有一个调皮小萝卜头,一想到这音箫只觉脸红心跳,正要看清小孩子模样就醒了过来,实在遗憾。呸呸,音箫吐两下舌头,赶紧平复一下心情,再让任黎沣以为她是没长大的孩子,真是罪过,罪过。
      又过了两天大陈来消息,让任黎沣去一趟夜鹰。傍晚吃了饭任黎沣独自走出草场,一路上颇有些心神不宁,白天小五告诉他一个消息,有人在暗地找他,已经打听到小五这儿了,任黎沣示意不要告诉音箫,不想再让她担心。
      想了很久,找他的人也不是本人露面,只是塞了纸条让小五传递过来,上面只有约定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一个可以通过小五来找他的人必定不是生人,他考虑着赴约的风险和必要,冥冥之中总有个名字在脑海中模糊着,可究竟是谁,等到他来到约定地点,看见那人影时才幡然醒悟,随即顿住了脚步。
      夜幕将临,天色是乌麻麻的一片,没什么云,略有些闷热,这样的温度应该是夏天最后一丝余温了,再来一场雨,秋天就完全覆盖了。任黎沣想,等到这场雨来临之前,他会结束这一切。
      坐在长椅上的人似乎也是不安,虽然一直坐着,可是伸长的右腿却不住地抖动,看看手表,再放下,又抬起。任黎沣慢慢走过去,双手放在上衣口袋里,看似闲庭漫步,实则双眼巡视,谨慎地观察着周围,小公园里灌木疏影,人迹斑驳,一眼望尽,没什么可以埋伏的地方,一切正常。
      长椅上的人远远地看见了他,右腿停止了抖动,却换了另一种僵直的姿势直直盯着他。
      任黎沣走过去,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他半靠在后椅上,两眼只望着前方。
      “果然是你。”
      “猜到是我,你还敢来?”
      易云超双肘撑在膝盖上,弓着背,也不看他。
      “我以为你准备瞒一辈子,现在敢承认你是警察了。”任黎沣丝毫不惧,话语中还带着意味不明的嘲讽。
      易云超握了握拳,说:“我现在就可以抓你。”
      任黎沣一声冷笑,打算起身:“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的,那我走了,凭你现在还抓不了我。”
      “等等!”易云超轻哼一声,“若没有这胆量,你也配不上她。”
      任黎沣听了这话又坐下来,似是放松了靠着背椅,放长了双腿,淡淡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易云超却不知从哪开口,憋了半天问了一句:“音箫还好吗?”
      任黎沣瞥一眼过去,易云超窘迫,也知道这个开场问题问得很是尴尬。
      又憋了半天,云超长叹一口气,缓缓开口:“你知道你失踪的这段日子,音箫在干什么?”
      “什么。”
      “她在调查孟桩,她说她要报仇,有天夜里独闯孟宅,差点成了瓮中之鳖。”
      任黎沣并不知道这件事情,闻言一惊,审判的眼光直逼向易云超。
      “幸好我从中破坏,不过也因此惹恼了她。我不明白,报仇再大,也不至于蒙蔽双眼拿命去抵,她这根本是飞蛾扑火。”
      “后来经过调查才发现,孟桩和音箫根本没有什么瓜葛,他不是音箫的仇人,而是你任黎沣的仇人,她是在帮你报仇,替你完成遗愿。”
      “我也是蠢,当时没有发现她情绪不对劲,你没有看见那段时间音箫脸上的决绝,直到我查到了这个——”
      云超递给他一份牛皮文件,任黎沣忍住心中不安的跳动,接过来,打开。
      “这是?”
      也是白问,任黎沣不是不认识顶上那黑粗的两个大字,只觉得皮层发麻,仿佛被谁打了一巴掌,痛感直传到身体,神经反应使他心脏猛地收缩。
      “对,这是她立的遗嘱。那几天其实我都有跟踪她,包括搬家,我知道她不想见我,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她的状态非常不对,后来我跟着她进了一家事务所……”
      易云超的神情没来由的有些苦涩,“我看过了,她把钱全部留给了他舅舅,遗嘱内容倒是无可厚非,但是你觉得音箫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立遗嘱?”
      任黎沣张了张嘴,一个可怕的想法立刻涌上心头,于是他立刻抿住双唇不让那些荒唐冲出口。
      易云超似乎满意地瞥了眼任黎沣的表情,但下一秒神色却越发沉重。
      “因为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后面还有一封写给她舅舅的信,你猜到了吧,这个傻子,就算帮你报完仇能全身而退,她也准备好了完成这件事之后——自杀。”
      任黎沣只觉从他嘴里出来的那两个字像两股阴风,钻进他的毛孔,侵入血管呼啸而来,使他瞬间心肺生凉。
      “也许,她就没想活着出来。我知道她的想法后也很震惊,你根本想象不到她的决心有多大,她买通腾玛守卫,每天伪装进去在各个地方布置机关,准备趁周年庆混乱的时候炸死孟桩,可你知道她这是去送死!孟桩那种奸猾了一辈子的老狐狸,能被轻易蒙蔽任人宰割吗!”
      云超说到激动脸上有些胀红,忽而想到什么,一时又落寞下来。
      “我猜到她的计划,非常痛心,于是我向她表白,我希望用我的真心来挽留她,阻止她,可是我失败了。”
      云超讪笑一声,略有些不甘心。
      “不过你回来了,你活着,事情就还来得及,若是你晚出现几天,一切都完了。”
      任黎沣倏地站起来,那天自己说不去周年庆时,音箫的沉默和呆滞原来是这个原因,当时没有看懂她眼里的复杂,如今想来,竟然暗含了这么多苦楚。任黎沣如遭重击,慢慢地又坐下来。
      “你永远不知道她有多爱你,正如她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她。开始知道你死讯的时候,我以为我有机会了,可是她的执着让我完全无法靠近,我劝她趁机退隐,她却选择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仇恨,你去看看那些和音箫一样大的女孩子都在享受着什么样的花样年华,而她呢,又是在刀尖枪口上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任黎沣,你怎么忍心!”
      易云超站起来,直面这个比他大十多岁的男人,任黎沣天生冷冽气场强大,更别说这多出来十几年的沧历,可云超实在憋不住了要叫板他的威严,恶狠狠地怒视仍坐着的任黎沣。
      任黎沣虽矮身一截,抬头望去,鹰眼一般锐利锋芒,眸深如墨,又如一潭死水,逼得人敢怒不敢言。
      三五分钟后,易云超别开头,僵僵开口:“你既活着回来了,就照顾好她,别让她再做傻事。”
      云超迈步准备离开,走到任黎沣身边又停下。
      “我是警察,以前是,以后也是,等下次收集齐罪证,我一定会抓捕你。”
      任黎沣手里握着那份遗嘱,像是举着千斤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上气,想到从前种种,忽然一股热浪泛上心头,任黎沣连忙站起,拍了一下衣摆,朝夜鹰走去。
      一路上思绪翻涌,任黎沣心中翻来覆去地掂量易云超说的那个假设,如果他晚出现几天,如果许音箫独自一人去了腾玛周年庆,他不敢想,任黎沣忽然发现自己愚蠢至极,他受伤修养这一个多月,计划好了回到夜鹰的所有说辞,甚至也想过会给音箫一个惊喜,但他今天才发现,他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所有的皆大欢喜都是幸运至极,他没有考虑音箫的心情,他唯独没有考虑音箫的心情!
      追求完美是每个人的本性,任黎沣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午夜梦回时就想好了以后的打算,退出夜鹰,报完仇之后和音箫归隐山林。他知道他们肯定会以为他死了,将错就错,少了规矩和阻碍,他一边养伤,一边谋划报仇以及如何抹掉他和音箫的杀手过往,如何获得新身份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骨硬皮糙,加上顽强的求生欲望,原本半个多月便可下地走路,回去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自私了一回,不愿意带着满身伤痕出现在音箫面前,不愿意音箫看见他脆弱的样子,不想音箫为此伤心难过,所以等到伤口愈合了大半,脸色恢复与常人无异才肯出现,他犯了一个大多的错误!
      易云超一语点醒梦中人,在他自以为完美无缺的计划里,他忽略了音箫对于他死讯的反应和心情,他想象到再见面时音箫会多么激动多么高兴,却没有想到在那之前音箫会是怎么样的痛苦怎样的绝望。
      音箫竟然想过自杀,这让任黎沣感到深深的后怕,他差点就失去她了,这种感觉在他中计调离让音箫孤身被抓的时候有过一次,而现在这种感觉更是倍增,心头那根刺冻成尖锐的冰淩狠狠刺向他胸口,任黎沣恨不得朝着自己砍上一刀,以抵消那钻心的痛。
      这么心猿意马着,任黎沣加紧脚步朝夜鹰走去,沈伯成已经沏好了茶等他,大陈在一边收拾什么文件。
      沈伯成见他来了招呼他坐下,任黎沣环顾四周,再一次暗下决心。
      “沈先生,找我是出了什么事?”
      沈伯成看他一眼,慢慢摇头:“你也看见了,夜鹰的招牌已经打不响了,人心最是世俗,虎落平阳谁还会当它是猛兽,你在夜鹰十来年了,我也不瞒你,现在连重建基地的资金都要靠枪弹买卖来积攒,我也在想办法,可哪有那么容易。”
      “既然路不好走,何不借此换个营生,那些商人都害怕和犯罪扯上关系,但要是别的请求,沈先生从前的人脉还是有用的。”
      任黎沣镇定自若,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沈伯成听了,忍不住审视他两眼,又收回目光低头不言语,仿佛在思考任黎沣的提议。
      “沈先生,当初阿庆得病急需用钱,你慷慨相助,才使他身体无恙,自那以后我就来了夜鹰,也多亏了你的照顾,这十多年来我不用看人眼色,也不至于饿死。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按理说,我本不该在夜鹰最困难的时候背弃离开,但是现在夜鹰的情况也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了,况且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活着回来已经万幸……”
      孟桩意识到什么,目光如炬朝他望去。
      “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和许音箫一起退出夜鹰。”
      任黎沣毫不闪躲,他所做的决定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只是知会一声而已。
      “阿沣你——”
      大陈按捺不住想上前说话,被沈伯成挥手阻止了。
      “你已经决定好了?”
      “是。”
      “阿沣,我十分了解你的为人,也自认为夜鹰从来也没亏待过你,我明白眼下夜鹰的局势,你说要退出,可以,我同意,但是退之前我希望你还能为我做一件事,这也是我今天叫你来的原因,事关夜鹰的存亡,就当是你的最后一次任务,做完之后,随你去留。”
      任黎沣冷静地看着他。
      一边的大陈欲言又止,神色颇有些复杂。
      “你也知道,现在夜鹰最需要的就是资金,有可靠消息,过两天腾玛集团有一笔非公开的境外黄金交易,交易数目非常巨大,我知道你和孟桩之间的恩怨,刚好,你去完成这件事,他的生死由你决定,我只要钱。”
      任黎沣内心有些波动,眉梢微微翘起。
      “你不是一直在找机会报仇吗?这次所有武器和装备都由我提供,事成之后,我们一拍两散,夜鹰会消去你和许音箫所有的人事记录,就当你们从来没在夜鹰存在过,如何?”
      任黎沣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在他的打算里,原本就是要去杀了孟桩的,他也在计划一个能全身而退的复仇方法,他希望能和音箫过着普通平淡的日子,前提是孟桩必须死,了了他的心头之恨,任黎沣才能安然地过日子,不然每每想起这个仇人还逍遥自在地活着,都是扎进他心里的刺。而沈伯成最后一句话,分明带着点威胁的意思,若是不做,夜鹰只怕不会轻易地放他们走。
      面对空气的突然安静,大陈脸上半是担忧半是妥协,昨天与孟桩会面时,他那阴狠的表情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孟桩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了任黎沣活着回来的消息,以提供一笔不菲的资金来和沈伯成交易,条件是——
      “我要两条命。”
      那一张老脸十分愤然而且急迫。
      “怎么样沈老板,两条命换你夜鹰的前途,值当了吧,你们组织不就是专职杀人吗,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占了大便宜才是。”
      沈伯成问他想怎么做,孟桩说他自有办法,只需要他们配合。
      大陈看得出,对于孟桩提出丰厚的财力和物力,沈伯成端茶时微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情绪,也可以理解,夜鹰再没有资金来源就真的撑不住了,这桩交易对夜鹰几乎没有任何损失。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买卖,谁能不动心。
      “沈老板好好考虑一下吧,我只说一句,这种大便宜,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这个店了。”
      孟桩最后这句看似不经心的话,实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沈伯成混了这么多年,能不知道把握机会的重要性吗。
      大陈跟着做事这么多年,多少也能猜中他的心思,沈伯成对任黎沣是很看重的,私底下他不止一次流露出对任黎沣的赞赏和器重,但这一点感情在利益面前,犹如尘灰一般轻薄,再加上毒品销毁之事疑点重重,多少影响了沈伯成对任黎沣的信任。
      他给任黎沣两个选择,其实是给自己两个选择,一方面,如果孟桩的计划得逞,交易达成,他能够顺利拿到资金;另一方面,若是任黎沣能活着完成这项任务,那死的人肯定是孟桩,他到时候也能从任黎沣手里拿到钱,无论谁生谁死,他都会是最后的赢家。
      大陈看着任黎沣离去的背影,心中叹了一口气,他的立场决定他没有说话的资格,只是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夜里,那个冷峻孤傲的青年低下他高高的头颅,请求自己借钱给他为兄弟治病。
      那个时候的任黎沣,还未完全褪下富家少爷的傲气,但看人从不鄙薄,只有犀利和真挚两种极端,当时从他恭敬的眼神里读出了他的决心,然后自己一手把他带上这条路,至此以后再不可回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陈偶尔回忆起那个夜晚还会自顾思索,他到底是拯救了一个人生,还是毁灭了一个人生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坚持到这儿的读者,谢谢你们的观看,下周,静候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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