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诗》一木惊堂

6、千灯愿（二）

　　[三]

　　饭菜被端了上来。孙连和孙黎都没什么心情吃，只是用担忧与惊讶参半的眼神同对方挤眉弄眼。童镯的记性一直不大好，常会忘记一些琐事，但这事她不该忘的——她出来找阿姐的三张银票还是人家给的呢！
　　反观童镯倒是一副胃口很好的样子，自己端着碗吃了两口，一抬头就见两人异样的脸色，更是一下笑了出来：“你们倒是吃啊？”结果她这一笑把自己给噎着了，伸手捞起茶灌了一口，皱眉啧啧道：“真能淡出鸟来！”
　　孙连和孙黎一瞧童镯自己都心这么大，也就不再把她失忆当回事了，先后动起筷子来。
　　“对了，咱刚才做了个怪梦，这回梦里……没有阿姐。”童镯吃到一半，冒出这么一句。
　　“那可真是个怪梦。”
　　“但是梦里有一个人，好像就是你们说的陶祸胎。”
　　“那简直是个噩梦！”
　　就着胡侃，饭下得很快。食饱力足，童镯又开始满镇地去问。孙连在三人到第一个小城就建议她，如果她能弄明白她阿姐都在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也许就能明白童镯阿姐为什么要离开，然后顺藤摸瓜，找到童镯阿姐在哪里。
　　“看来她只是从这条街路过，没留太久。”孙连站在街道的岔道口，抓着头发，根据刚才的询问结果做了个小推断，“也不知道她朝那边走了。”
　　“右边，一定是右边。”童镯笃定道。孙连看了她两眼，只看见对方望着岔道口的眼神有些空洞。他当然不知道童镯眼中的景象：在真实与过去虚幻的梦境不断重叠又分离中，一个高挑女子袅娜转过街角，手执一盏红灯笼，裙摆上的白色月季绣工精巧。
　　“那就往右边找。”孙连随意地说，这种时候往左或往右，差别其实并不大，保不齐人家左右两边都逛过呢，“孙黎你上去看看。”
　　孙黎张口就想拒绝，可被童镯瞪了一眼，舌头一抖，话就成了“我这就去”，说完两脚一蹬窜上了屋顶，猫着腰无声快速地在屋脊上跑动，如履平地，不大一会儿身影便消失在那些长檐角里，探路去了。
　　童镯不耐烦地拖起目送弟弟跑远的孙连，结果还没迈开步子，反倒被对方给拉住了：“等一等，前面好像出事了！”
　　这是还是午饭时间，街上的人并不多，全部沿着街道懒懒散着步。就算是童镯也走得比平常慢了些。可是有一个年轻女子确实匆忙奔过，微微提起石榴裙的裙摆好让自己能跑得再快一些，将石榴裙攥出许多皱纹的手因使了力气而指节泛白，腕上一对绞丝铜镯随动作相碰撞着，叮当作响。束发的簪子早已不知在挣扎间掉落在了哪里，发髻狼狈地散开。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被惊恐的泪水冲得阑干。
　　这幅模样，只能是在逃命。
　　追在她身后的，是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壮实男人，气势汹汹，过往行人纷纷避让，没有一个敢上去拦一拦。一个弱质女子如何逃得过？这恐怕还没逃出几步，就被人抓住敲晕，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一切都发生得极快。童镯和其他人一样，不想插手这件事，只等着快些结束，好早些去办自己的事情。结果黑衣男人扭头扫了一眼，抬手指向童镯，向同伴说：“红衣铜镯，抓起来！”
　　话音未落，童镯只觉得面前身后堵了两座山，甚至后颈还拂上来一只手。
　　“关咱啥事啊！”童镯惊骂，长短双刀齐出，就着第二层刀鞘在两个比她高出一头还多的黑衣汉中间抢出个三步之地，抽身撤出，也未摆什么架势，就垂刀立着，后背确实紧绷的，“别，挡，道！”
　　两个黑衣汉对视一眼，一个拔剑迎上，另一个退开，打算将昏在地上的红裙女子带走，却发现人已不见了踪影。也许是醒来跑了，也许一开始就是在装昏。
　　就他这看一眼，想那么一想的功夫，双刀短剑在那边已走过五招。童镯出刀不算快，但是一刀比一刀凶，三刀下去，就将黑衣剑客的虎口震麻了。她双刀不出鞘，其实打起来有那么一点拐的感觉，但又确实是刀法，一种他认不出来的诡异刀法。
　　不可再硬碰硬。黑衣剑客一剑劈下，同时暗提一口气，一掌击出。童镯注意力全在那当头一剑上，被这一掌打退十几步远。
　　站稳身，童镯抖刀准备在战。孙连赶紧拉住她：“娘哟，你还要跟他分个高下？趁现在能走快走吧！”
　　童镯来不及细想，跟着孙连七转八拐跑进一个小巷子才停下。
　　“这哪啊？”童镯仰着头，看着灯仙镇随处可见的朱红色灯笼在风中晃荡。
　　“不知道。”孙连鬼鬼祟祟地在巷子口张望。这是个死胡同要是那两个人再追来，想带童镯翻这么高的墙会有些吃力，她轻功太差。
　　童镯的拳头又捏起来了，好容易得到的一点线索，这下又中断了。稀里糊涂跟着孙连瞎跑一气，仔细想想也没必要：“你是不是以为咱干架干不过他！”
　　“不不不，你肯定能撂倒他！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童镯纵然怒火中烧，也只能承认孙连的话有道理。她只好转身去打身后的墙来泄愤。不料这一拳险些撞到一个人脸上，定睛一看，竟然是先前探路去也的孙黎，不知为何有点灰头土脸。差点挨上一拳，当即骂骂咧咧起来，一看童镯短眉倒竖又将拳抡起，却是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喂，你怎么回事？”孙连蹲下去，拍拍孙黎的肩。
　　孙黎喘了口气：“别提了。我才刚上去没一会儿，就有一群穿黑衣的家伙朝我射箭。现在总算逃开，又差点被打断鼻梁……”
　　在孙黎喋喋不休的抱怨中，孙连和童镯的脸色变了几变。孙连勉强咧了咧嘴：“这灯仙镇……不对劲儿啊。”

　　[四]

　　多亏孙黎摸清了灯仙镇的地形三个人总算是顺利回到了落脚的客栈，也就是中午吃饭的这一间。拎着茶壶的小二认出童镯，关切地问她：“客官寻人的事……可有什么收获？”
　　“没！”听小二这么问，童镯半是恼火半是沮丧，回答得很是没好气。
　　“灯仙镇的请愿盏真的灵得紧呢，客官且试上一试？”小二的语气之恳切，使人很难确定他是否单纯想给自己添几文钱收入。
　　童镯一咬牙：“就把他死马全当活马医了！”
　　请愿盏是一种朱红色的小灯笼，圆滚滚的，海碗大小。童镯坐在房间里，随手拨了它两下，把它放在窗边，打算第二天找到最初的灯仙客栈再说。为此，她晚上早早吹熄了灯，准备养足精神，却怎么也睡不着，白日里的事转来转去，搅得人脑袋发疼，又压得人胸口发闷。
　　她小声骂了一句，翻身起来，推开窗想透口气。窗外所有的灯都被点亮，这是深秋的夜，风吹宵柝传，星撒夜露寒。灯海却照出片片暖意，缓缓经无边寒夜渗入人心底。
　　那些撑起灯海的长檐角，有一支上站了一个人。那人垂手而立，一身白衣宽袍大袖，飘在风中猎猎作响，浸在光里被染上了落霞的颜色。虽说离得很远，看不到脸，但童镯觉得，那人一定是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座城。
　　灯仙？这是童镯对这白袍人身份的唯一猜测。她决定走近去看个清楚。临走前，她想了想，将放在窗口的请愿盏点亮，带走。
　　童镯就这样提着灯，蹑手蹑脚地夜行在街道上，时不时仰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朱红色去看那白袍人的位置，以免失了方向。走了不大一会儿，童镯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声音很小，却又很清晰：“喂，女悍匪，干嘛呢？”
　　这声音和称呼，童镯自然是再熟悉不过的。回头一看，果然是孙连和孙黎。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他们脸上笼了一层飘忽不定的光影，童镯觉得，他们的神情和百日里不太一样，那种有点懒散的吊儿郎当样好像收敛了不少，挺精神的样子，一点儿看不出陪了她一整天该有的疲态。
　　童镯抬手指了指白袍人的方向：“你们也……”
　　“嗯，我们也看见了。”孙连点了点头。
　　“凭什么没有人拿箭射他？”孙黎叹息着喃喃，对白天的遭遇依旧耿耿于怀。
　　“咱去看一看，”童镯仰头去找那白袍人的身影，小声道：“你们回去吧。”
　　“我们也是要去看一看的呀，回去干啥？”
　　“嗯，看看到底为什么没人拿箭射他……”
　　童镯猛地将视线移回兄弟俩脸上，瞪着两张分毫不差的脸上一模一样的迷茫表情，呼吸急促起来。她努力压低想要提高的声音说：“咱现在可是在闯宵禁！你们不害怕吗？”
　　孙连和孙黎对视一眼，一齐从喉咙里滚出一阵低笑，听上去比他们平时的笑声要哑，却多了一种让人舒服的感觉。孙连摊了摊手：“谁在乎那个啊？”
　　“我第一次见有人提着灯闯宵禁……”孙黎扶着哥哥的肩膀哧哧地笑，“走吧走吧，有我们哥俩，别说提着灯，就是再敲面破锣，宵禁也任你闯。”
　　“咱就是觉得应该把它带上……”童镯窘迫道，一时不知该恼怒还是该感动。三人就此噤声，由熟悉地形的孙黎领路，绕开巡夜的更夫。有时候，那打更的锣声，离大摇大摆走过的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孙黎说，如果不是童镯带了盏灯，他们甚至可以看着更夫从面前走过而不被发现。
　　正当他们顺利逼近白袍人所在之处时，白袍人却突然不见了。难道是被灯笼挡住了？童镯急切地绕过孙黎，希望能从重重灯火的缝隙中重新看到白袍人，不料想险些同半路里蹿出的一道人影撞个满怀。三人都是心下一沉，暗叫不好，那人影却怔了怔，立即跪伏在地，口中轻唤了一句：“恩公！”
　　“你谁啊！”童镯刚被吓了一跳，语气十分不善。
　　孙连“咦”了一声：“她不是白天那个……”
　　仔细去瞧，跪在地上一袭石榴红裙的人，不就是白天被黑衣汉追捕的那个年轻女子吗！只是散乱的发髻已经挽起，被泪水冲花的妆容重新画好，全无那时的狼狈模样。没在意童镯的恶声恶气，低眉顺眼，恭敬答道：“小女子如意，自京城去探亲路过此地，便顺手替郡王府里的小姐妹挂上一只请愿盏。白日里那些人莫名要抓我，多亏恩公出手，才逃过一劫……”
　　“哦……那你的镯子呢？”童镯注意到，如意腕上的绞丝镯不见了。相比起来，她对那对镯子印象更深一些。
　　“惧那些人再来，便摘了去。”
　　“这是个好主意啊，”孙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童镯说话，“他们要抓你前，也说过‘红衣铜镯’，这大概就是他们抓人的标准……女悍匪你也摘了镯子，就安全了。”
　　“不摘！”童镯瞪了孙连一眼，握住自己戴镯子的手腕，好像有人会来抢一样。然后，她又轻轻捏着那只光秃秃的铜镯子，一下一下，慢慢转着，又转向如意，“你刚才说，你来挂请愿盏？”
　　“是……”如意回应的话音还未落地，就感觉自己被人一把拎起来，抵到墙上。冷光一闪，锋利的刀尖钉在了如意耳畔。
　　童镯撑着修长的刀身，脸上虽是盈盈的笑意，在昏暗里却透出些狰狞：“那也就是说，你知道最初的灯仙客栈，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