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诗》一木惊堂

5、千灯愿（一）

　　[零]

　　陶之戍在郡王府上做门客已有一个月了。
　　定远王似乎很是欣赏这个年轻人，遣了仆人，留他一个人说话。几只鎏金的三足香炉内均焚着香料，静默地吐着烟气。一只骨白的飞蛾栖在上面，大约是被香炉中的火光吸引。
　　室内很暖，陶之戍甚至觉得有些热了，定远王却裹件玄色狐裘，手边一杆长ˇ枪，一卷兵书。陶之戍听郡王府上其他人讲过，当年定远王率兵边疆一役后中了奇毒寒江雪，从此三伏如数九。两人聊着聊着，就说起陶之戍的故乡桃源山庄。定远王与陶老庄主是故交，他道自己曾拜访桃源山庄，却不慎遗失了亡母留下的一枚铜镯子。
　　陶之戍立即想起那一袭红衫和时不时转镯子的小动作。同定远王一讲，郡王便表示希望见一见那戴镯子的人。若真是是他遗失的那枚，便想要亲自收回。可惜现在因为中了寒江雪，不便远行。
　　窗下，一个小侍女无意间听到了这话，觉得纳罕：她在郡王府呆了多年，从未听说过定远王的生母遗物里有什么铜镯子。不过她也不多想，转而又牵挂起自己托小姐妹去灯仙镇挂请愿盏的事，不知挂好没有？

　　[一]

　　灯仙客栈的店小二今天干活不是很勤快。他的目光穿过桌椅杯盘间的熙熙攘攘与喧闹，始终钉在那一桌客人的身上。
　　那一桌坐了一对穿茶绿色短打的孪生兄弟和一个红衫姑娘。三人的饭菜还未上，只摆了一小碟腌萝卜。小二看那对兄弟面容狡诈轻佻，举止带着市井混混的味道。而那姑娘伏在桌上，一动不动，是被下了迷药？
　　正想着，两兄弟中的一个似乎察觉到了小二的目光，扭过头来冲他一笑，结果被小二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于是孙连只好无奈地转回去，举筷夹了口腌萝卜放进嘴里。腌萝卜酸度适中，脆生生的，清爽可口，很好吃。
　　一直趴在桌上的童镯忽然坐了起来，神情有些恍惚。
　　“醒啦？”孙连歪着头瞧她。
　　孙黎接过话茬：“你说要问你阿姐的行踪，结果一进来就整张脸砸到桌子上睡过去了叫都叫不醒，害我和孙连被误会。”
　　“叫我哥。”孙连不满地纠正孙黎。
　　童镯搓了搓脸，人精神起来：“怪你们自己好吗？流里流气的不像好人。”
　　“要说不像好人，还是女悍匪你更厉害。等人家一会儿来上菜，一定反过来觉得你是哪里的匪头子下山来。”孙黎反唇相讥。他讲这话不是没道理，童镯一向凶悍，举手投足更是没由来地带出一股匪气。
　　“不摔个盘子都说不过去！”孙连和孙黎相互扮了个鬼脸，嘻嘻笑了起来，童镯什么也不说来回敬，只沉着脸手下一动，一双筷子就将厚实的桌板戳了个对穿！而二人老实闭嘴的同时，身侧也传来了瓷器碎裂的脆响。回头一看，肩搭抹布的小二手哆嗦着，一双黑布鞋全泡在了面汤里，盛面的碗早已成了一堆碎瓷片。
　　“……”
　　摔碎了面碗，小二给三人赔着不是就想去拿工具来整理，脚下半步还没迈开，就被一声喝住：“你回来！”
　　小二僵硬地转过身，心惊胆战地瞅着童镯背后的刀：“客官您……什么事？”
　　“三年前，有个裙摆上绣白月季的女人，年纪比咱大些，你见过没有？”

　　[二]

　　原来是要找人啊。小二脑子里回忆着，嘴上问着问题，以此来给自己争取多一点的思索时间：“不知客官问的这女子，是客官的什么人？”
　　看这气势汹汹的，该不是杀父仇人吧？可童镯极短的眉间却未燃起怒火，反而聚起一层哀愁，像丝竹声停后的人走茶凉，看得小二又忍不住多关切一句：“是……很重要的人吧？”
　　“她，是咱阿姐。”童镯语速慢了下来，像是将每一个字都在口中刻意含了一下才说出来，听上去也不那么强硬了，说这话时轻轻转着腕间的铜镯子，“咱……好久没见她了。”
　　说话的功夫，小二已经把三年前的记忆过了一遍：“客官问的这人，没在这里落脚。不过，确实是来过灯仙镇的。我远远见过，那月季绣得真好呢，真花一样。”
　　可惜信息也仅此而已了。
　　本该去收拾一地狼藉的小二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不丁地，他冒出一句：“客官知道灯仙客栈吧？”
　　童镯愣了愣，扭头往窗外看去。他们坐的是二楼靠窗，能看到高高低低的房屋无一不高翘着长长的檐角，挂着成串的朱红色灯笼，仿佛是要迎接天上下来的神仙：“你说的是哪一家？”
　　“最初的那一家。”
　　灯仙镇的建立说出来有些荒诞。这样繁华的一个城镇，最初只是一间小小的，甚至有些破落的客栈，开在荒村里，起了个怪名字叫灯仙客栈。里头除了一般客栈该有的外，掌柜的还卖一种朱红色的请愿盏，据说灵的紧，挂过请愿盏后飞黄腾达的人带厚礼回来还愿，后来竟硬是把荒村带成了现在的灯仙镇。而镇上各种商铺，包括路边的杀猪摊，清一色以灯仙为名，灯仙客栈更是数不胜数。
　　小二的意思，是让自己去最初的灯仙客栈挂请愿盏试试？童镯寻思着，小二已经拿了工具开始清理。孙连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往桌子上瞟，觉得奇怪。小二讪笑着答道：“客官您不知道，碗是我摔的，只从我一个人的工钱里扣；客官在桌子上戳了两个洞，新桌子可是从大家的工钱里扣呢……”
　　“这好办，我给你补好。”孙连手里翻出一枚飞刀，“补”字才出口，手里已经银光一闪，贴着桌面将插在桌板里的筷子削断。
　　“可、可这筷子……”对于这种拆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小二一时说不出话来。
　　“筷子怎么了？”孙黎拿起那双筷子，同手边另一副放在一起——居然是分毫不差！
　　小二惊奇地将两双筷子握在左右手里，靠在一起，分开，又靠在一起。但那本该短一截的筷子的确仍和其他的一样长短。
　　待小二困惑地放下筷子，离开去重新端饭菜后，童镯也做出了和他一样的举动。她最后把两双筷子放在了先前的两个洞旁——被削掉的筷子头填在里面，痕迹隐入木质特有的纹路里，不大清晰：“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厉害吧？”孙黎得意洋洋地从袖子里抖出那双被削短的筷子，“隔壁桌拿了双新的。”
　　“那你这样也没帮到人家啊！”童镯皱眉，觉得人家帮到了她，那自己就得帮回去，尽管这两个洞也是她戳的。
　　“怎么没帮到？两根筷子难道不比一张桌子便宜吗？”孙黎一边说一边捏起那双筷子，两指一搓，那筷子就旋飞出去，刚好齐齐搁在碟子边。那桌坐的是个醉汉，只顾一边大口喝酒一边骂人，也没发现自己的筷子不翼而飞。
　　也只能是飞了。
　　“你们管这么远叫隔壁桌？”童镯问，“你怎么拿的？”
　　“小把戏。”孙连不屑道，“用银丝和鱼钩，再简单不过的隔空取物。”
　　孙黎不乐意了：“哇，好简单是吧？那陶祸胎刁难的时候你干嘛不用点‘小把戏’来帮我解围？”
　　“你叫我上那里去找一把一样的扇子？找到了又怎么在他眼皮底下换出来？”孙连反诘了弟弟两句，又补上一句嘲笑，“再说那是你自己笨手笨脚，也要怪我咯？”
　　“谁？”紧接着是童镯慢了一慢的问话。她发现孪生兄弟在拌嘴时提到的“陶祸胎”，她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孙连和孙黎都闭了嘴，只是直愣愣地望着童镯，脸上浮起了一种古怪的神色。
　　“陶祸胎啊，”孙黎试探着说，语速慢了好几番，每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生怕对方听不清，“就是陶之戍啊。”
　　然而即使是两个人从头到尾细讲了一遍陶之戍是如何要天下最好的酒来赔他的桃花扇，又是如何为一壶让人忆起故乡的桂花酒一掷千金，童镯也仍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她的一些记忆被遗忘所吞噬，就好像被卷入弱水的鸿毛，连一个细微的漩涡都不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