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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桂酒乡(二) ...

  •   [四]

      陶之戍坐在酒乡附近的驿站里,不停地将扇子打开又合拢,确定了扇面的酒渍都洗干净后,才疼惜地摩挲着光滑的扇骨。
      灰衣小厮站在一旁唯唯诺诺:“少爷真要等他们把酒酿成?这……待太久了该误了行程吧?”
      陶之戍手里的动作停了一停。
      酒乡因酒闻名天下,更是有一个传说流传甚广。相传酒乡人有一种酒,能让人与愿望的影子相见,纵然其诱惑值得众人趋之若鹜,可终究是可遇不可求。
      也许这次,能让他碰上呢?
      陶之戍暗自咬了咬牙:“只留半个月。”
      接下去陶之戍也没事情做,便让小厮在驿站看着行李,自己又溜达到了小酒坊。
      少了霞光的渲染,酒乡各种颜色显得更加鲜明纯粹。白墙,乌瓦,青灰的石板地,有些发白的蓝天,蒙了红绸的深褐酒坛,还有深绿色叶间浅金的桂花,填成了满乡之景。
      现时是午时,小酒坊里看不见童镯,那对孪生兄弟一个提着酒壶穿梭在推杯换盏中,时不时在给吹牛的客人添酒时捧哏两句,逗得满桌笑声;另一个在酒坊外,把一坛坛酒搬到一辆小毛驴车上码齐,老远看见陶之戍,吹了声口哨绕到车前:“呦,陶少爷。有何贵干啊?闲得慌?里头说书呢,听听?”
      陶之戍不理他,径自走到店里坐下,却听见对方又喊住自己,尾音长长地拖出几丝谄媚味道:“客官——东西掉啦!”
      陶之戍一扭头,就看见对方背靠桌沿倒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托腮,一手翘起食指挑着块玛瑙佩,竟是一句话间便悄然近了自己的身。他又惊又气地一把夺回玛瑙佩 ,那家伙只是嗤嗤笑了起来。
      陶之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又摆出一副冷傲的姿态来掩饰:“本少爷还有要事,只留半个月时间与你们。”
      “挺贵重的东西,客官您可收好。我呢,就不在这儿碍客官您的眼啦。”孙连像是没听见一样耸耸肩,他眉目唇角的线条都微微翘起一个轻佻弧度,细长的鼻梁让人想起某种狡诈的小动物,这时讨好的笑容,看上去倒是愈发讨喜了。他麻利地跳起来,听弟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对陶之戍不满道:“怎么又是你!”
      孙连不由又停下脚步低笑两声,才掀开布帘闪进后场:“喂,女悍匪?”
      “啥?”正在拌曲的童镯头都不抬,声音也有点发闷,仿佛也被封在了坛子里一样。
      “陶少爷说,再给半个月。”
      “放屁!”原先还有些没干劲的童镯一把摔了手中的活计破口大骂,甚至还破了音,她刚刚还在盘算叫陶之戍三年后来取酒,“至少一年的事情,他说半个月?半个月!到头来还不是刁难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孙连双手枕在脑后,盯着只剩嘶吼“半个月”三字的童镯。
      童镯咬牙切齿:“酿酒肯定来不及了,只能找点什么泡了……实在不行一刀砍死他!”
      “这么绝?其实你不管也没关系,这间酒坊又不是你开的,大不了不在这儿做工呗。”
      童镯噎了一下。不错,她只是个酿酒的伙计,带着手艺,酒乡的那家酒坊不能呆?
      童镯又想起三年前,那天夜里,阿姐在灯下绣完了裙摆上的月季花,月季花的绣工很是精良,阿姐的手最巧了。或许是因为太晚了,她竟不知不觉的伏在桌子上睡着了,猛然惊醒,只看见阿姐换上了那新绣好的裙,推开门,最后看了看她,还是离去了。
      她想拦,她想喊,可是身体完全动不了。等到行动能力恢复,早就找不到阿姐了。童镯练了一宿的刀,发觉自己等不到阿姐回来了,就开始在诸多酒坊间求份生计,为自己有口饭吃,也为攒足盘缠好去寻阿姐。只是她不够精明,力气也不像现在这般大,哪家都不愿意收这么个女孩子当伙计。最后只有这间酒坊老板看她可怜,才肯让她在自己的酒坊做工。
      酒坊老板有恩与她,想着要就这么抛下小酒坊,童镯只觉得嗓子里发堵。她身子抖了又抖,才慢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懂个屁……”
      孙连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得意笑道:“我摸清那家伙的底细了。”
      “那你倒是说啊。”
      “他应该是桃源山庄的少爷,要出去闯荡。”孙连手指一翻从袖里抽出一柄飞刀在指间转着耍,“我刚才摸走他的腰佩看了眼,是桃花玛瑙做的,寻常腰佩多是玉制,只有桃源山庄以此作为标志。”
      “还有呢?”
      “他可能是第一次出远门,所以才那么看重跟自家有关的东西。晚上说不定还会想娘亲哭鼻子。”
      童镯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感觉挺好笑。她笑了一会儿,心情总算舒畅了一点。
      她又问:“这些都是你猜的吧,猜错了咋整?”
      “那你就一刀砍死他吧。”
      “奶奶先剁了你啊!”

      [五]

      是夜。
      夜色凉薄,月色如水,从窗外照进来,亮得省去一盏灯。童镯坐在窗下,打开自己装铜钱的瓦罐看了眼。
      还是不够。童镯咬咬唇,仔细把瓦罐封好,抱起来。大半罐的铜钱,拿在童镯手里却没什么分量。她问孪生兄弟要找一个人,多少钱才够这一路?孙黎算了算,歪头比划了一下,说这么大一瓦罐装满,大概够撑一年半吧。
      童镯将瓦罐收好,一眼瞥见挂在墙上的长短双刀,迟疑了一下,缓缓拔刀出鞘。童镯的长短双刀,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有两层刀鞘。外面带挂绳的一层松,里面没有挂绳的一层紧,这刀孙黎试着拔过,还以为锈死了,直到童镯抽出雪亮的刀刃给他看。问她为什么,她说怕利刃伤人。
      孙连狐疑地盯着她的脸:“你是怕把你姐留给你的刀砍卷刃了吧!”
      当时的童镯不说话了。
      她看着刀尖的微光,不由自主开始想象刀刃沾上血的样子——或者,这样锋利的刀,杀人是不沾血的。
      她是真的动了杀心,谋财害命的杀心。
      一来她没有把握制出天下最好的酒;二来,如果杀了那个纨绔,得到他身上的钱财,是不是就够她离开酒乡,去找阿姐?
      腕一转,刀刃反射着月光,斩落了假想敌的头颅。童镯娴熟地甩了个刀花,还刀入鞘,看上去比用笨拙的木杵不知好看了多少番,微芒带起一阵虽小却凌厉的风,仿佛已是一记杀招般。
      童镯习惯性地看向窗。
      这屋本来是她和阿姐同住的。三年以前,阿姐就坐在那扇窗前,看她甩这样一个刀花。她练刀,都是在院里,可收刀非要回屋,而且收前必甩一个刀花因为阿姐喜欢看,所以她只甩刀花给阿姐一个人看。
      一眼看过去,恍惚间,阿姐还坐在那里,逆着阳光,飞针走线白丝素衣细细绣。
      “再没有比酒乡更好的地方啦。”阿姐放下手中的绣活,带着风情万种的慵懒神情,随口感慨。
      昔时的画面一闪而过眼前的桌椅拖长的影子一直延伸到童镯身后。她发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抚上窗台,眼中的景物模糊后又清晰,沐浴在银色光华中的窗台上赫然多了两点深灰色印记。
      “酒乡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童镯对着空荡荡的椅子兀自喃喃,“你离开,它什么都不是。”
      那么阿姐走之前,它又是什么?
      童镯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掩面附身,好像被那明亮的月光灼伤了双眼。压抑了许久的思念似潮水般将她淹没,已经回不去的过往不受控制地一幕幕袭来。
      她看到自己和阿姐在山里寻觅某种草药。
      “咱不喜欢这。”童镯听见自己这样说,“天都比别处高一样,感觉快要喘不上气了。”
      “怎么会呢?”童镯看见阿姐抬手梳了一下鬓角的发,眸中笑意流转,“这里可是故乡,不是吗?”
      “可阿姐以前好像不住在酒乡。”
      “故乡不只是说出生的地方,”阿姐依旧在笑,眼底的温柔却凉了几分,似乎是忆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只有心灰意冷的栖身之处是不能称作家或故乡的。”
      对话到此既止。当时自己年幼听不明白,现在想倒确实。童镯从没觉得人贩子那里能算是家,也没觉得阿姐不在的酒乡能算是家。只有被阿姐从人贩子手里买来后她才算是有了家,只有阿姐在的时候酒乡才能叫家。
      自己也一样是想家的人。
      童镯猛地从手心里抬起头来。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陶之戍那种心情。月光映着泪光,把她心底照得和庭院里一样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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