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诗》一木惊堂

26、白芷（二）

　　[二]

　　杨河清从没来过边塞，更没来过夜行川。
　　有他想象中的黄沙万里，却没有他想象中的羌笛怨杨柳。来来往往的异邦人，缓慢而连续的驼铃声，更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奇珍异宝汇集于此。
　　他背着长棍，跟在微生昭后面，只觉目不暇接。一时除却喃喃一句别无他话：“此处便是夜行川？”
　　“此处便是夜行川。”微生昭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道路拥挤，两人前进得很慢。忽然听到人群发出一声惊呼，抬头一看，一个身影从不远处一座楼坠下。那身影是个小姑娘的身形，坠落划出一道弧线，似乎不是简单的失足，也许，是被人推下来的。
　　要将一个人半空里推出这么远，推的这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杨河清不多想，纵身跃起，接下那小姑娘。可定睛一看，心中大骇。那哪里是什么小姑娘，分明是个面容扭曲可怖的假人，却像模像样穿一件桃红袄，这会儿正对着他笑。杨河清打了个激灵，猛又将那假人甩了出去。
　　那假人摔到一个摊子上，滚入沙中，一动不动。
　　假人不动，那摊子上穿着斗篷的摊主却冲上来了。他抓住杨河清的肩膀，嘶声喊道：“你把我的摊子砸坏了！”
　　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从他声音里也能听出怒不可遏，想来必定睚眦欲裂。
　　杨河清皱眉。这斗篷人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而斗篷人已经认出了杨河清，他松开杨河清，后退了两步，还拉了拉自己兜帽。
　　“你摊子上卖的是什么？”杨河清沉声道，“我看看能不能赔给你？”
　　“你赔不起。罢了罢了，算我倒霉。”斗篷人转身就走，走得很急，迫不及待要离杨河清远一些。
　　“站住！”杨河清喝一声，背后长棍抽出便要追上去，却被三尺青锋截住，那剑正是握在微生昭手中。他瞪向微生昭，“你做什么！”
　　微生昭收回长剑。杨河清回头，街上穿斗篷用了兜帽遮住面容的人太多了，再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方才的摊主。他倒提长棍，快步走到那个被砸塌的布棚，一棍扫开压在上面的假人，再一棍挑开那块布，蹲下细看那摊上的东西，又翻倒下去的木牌。微生昭这次不去拦他，只站在一边默默看着，白衣长袖垂下，遮住腰间佩剑。
　　片刻，杨河清气势汹汹冲回来，长棍重重戳在微生昭脚边。他紧盯着微生昭那双看不出情绪波澜的黑眸，气息粗重：“你可知刚才那是何人？你可知他卖的是什么东西？”
　　他盯着微生昭的眼睛，微生昭却不去看他：“与我无关。”
　　“你可知他贩的是什么？那假药服用三日之内与真药无异，三日后却会让人内脏溃烂而亡！你知道那东西要害多少人！”杨河清这句话已然是一声咆哮。过往路人纷纷侧目，又匆匆走过，无人敢驻足。
　　微生昭不为所动，依然眼观鼻鼻观心：“你又如何辨认他卖的是真是假？”
　　“我上个月缴获一批假药，它比真药少一味药材，气味不同。”
　　微生昭这才抬眼看他，口中却也只是道：“夜行川本就鱼龙混杂，杨捕头还是不要生事为好。”
　　杨河清至此脸色黑得不能看了，听他这句话更是怒不可遏，挥拳便朝微生昭那张漠然的脸。微生昭哪里肯挨他这一拳，抬臂一格，移步躲开脚下横扫过来的棍。两人便这么你一拳我一脚当街打将起来。杨河清手中长棍舞得生风，微生昭衣袂被吹得飘起，他始终没有再拔剑，似乎既不想挨杨河清的打，也不愿出剑伤杨河清，可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了。
　　两人且走且战，也没留心究竟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杨河清的棍越来越凌厉，微生昭赤手空拳总归是给他逼得有些急了，突然不知从何处抄起一条板凳来架了两下。这时忽然听见头上有女子喝问：“是哪一个这么调皮，在老娘的地盘上闹事啊？”
　　声音不着急，不严厉，倒是有点调侃。杨河清和微生昭同时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妇人在二楼倚着栏杆，妆容艳丽，一袭华服，冷眼睨着两人，周身烟雾缭绕，见两人抬头，又不紧不慢吐出一口烟气，笑道：“喔——是你呀。”
　　原来他们是打进了一家客栈里。微生昭放下长凳。那长凳挡了两下杨河清的长棍，多了两道缺口不说，缺口周围的裂纹触目惊心，眼看着是坐不得了。他才要向那妇人行礼道歉，余光里却看见杨河清的反应不大对劲。
　　他便扭头看了两眼杨河清。
　　按说那凭栏妇人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可眉眼身段也有一番妩媚动人的风韵。但杨河清盯着那妇人，满脸都是戒备，完全就不是看美人的表情。微生昭还没问他怎么了，杨河清便自己凑过来：“这个女人吞云吐雾，是妖女还是仙姑？”
　　微生昭一愣。他本以为杨河清停手最多是因为不想伤及无辜之类的原因，不成想杨河清居然惊讶到干脆忘了刚才的事。他这才想起，杨河清是第一次来夜行川，第一次见到白芷。他露出一个有一些讥诮的笑，小声解释：“不是妖女，也不是仙姑，是夜行川的白夫人。她手里的是烟杆，是外邦的东西，近百余年内，你恐怕都只能在这位白夫人手里看见。”
　　杨河清依旧惊奇不已。这时白芷已经来到两人身边，她烟锅里的烟草烧尽了，身边的青烟也尽数散去，只是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有些呛人的气味。杨河清那副谁看了都紧张的戒备表情终于缓下来，对白芷行了一礼：“多有叨扰。”
　　白芷不搭理他，环视一周后对微生昭说：“这楼下没叙旧的地方，上楼说吧。”
　　她店中人虽多，却也没到座无虚席的地步，当中容三个人坐的的地方总还有几个。
　　白芷领着两个人上楼，挑了一间客房推开，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手指摩挲着烟杆上雕着的蝎子：“怎么，现在才解出来？”
　　“我并没有收到真正的匣子。”微生昭说这话时，本就漆黑的眼睛一暗，显得更没有生气了。他顿一顿，继续说，“匣子里面是空的。”
　　白芷动作一滞，继而仰头大笑起来。
　　杨河清一言不发地听着两人说话。他虽然不能尽数明了两人的默契，但好歹也是半个局内人，总还是听懂个大概：白家人给微生昭的匣子诚然不是空匣，但他们又不愿让微生昭轻易拿到。
　　还有，劫镖偷梁换柱的也是白家人。
　　“白夫人可是知道些什么？”杨河清紧紧盯着仍在大笑的白芷。
　　白芷收了笑，换了一个坐姿，咬着烟嘴，不说话。微生昭也不说话。两人就那样用同一种眼神直直盯着杨河清。他心里也明了，两人不愿让他这个旁人继续听接下来的话了，可他就是死皮赖脸地站在原地，同样以目光无言地回应两人。
　　最后还是微生昭视线方向垂下，轻声道：“你就没有别的事忙么？”
　　杨河清刚想问他能有什么事忙，便猛然想起，别说，他还真有。那假药贩的摊子还晾在路中央呢。他总不能让那些假药又被别人捡起来到处卖，得去收了处理妥当才行。就是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他咬咬牙，甩手出了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