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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寒江恨(三) ...

  •   [六]

      大约七步远。
      童镯暗自估量,想着等那人离她再近一点就拔刀,身体却不顺她的意,听见利器破空声便自行转身,拔刀,用刀背将本刺向她后心的锋利枪尖推开,堪堪从她肩头擦过,扎进童镯身后的少女尸体里,发出“噗”一声低响。
      执枪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裹着玄黑狐裘,面容苍白而冷峻,肃穆如立在墓碑上的乌鸦。虽然也经历过不少生死一线,但童镯还是觉得,这是她离死亡最近的时候了。
      定远王并不为童镯本能下做出的反应和推开枪尖的力道表现出过多惊异,果断万分,再次举枪ˇ刺下。她这次瞄准的地方比刚才那下低了些,枪头更不似方才好撬走了。童镯路上偶尔能得陈骞一两句指点,零星听了些许,这是总算知道不去硬挡,往左一扑闪开,在地上滚了两圈才起来。又见寒光扫至脚边,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也许是经孪生兄弟的上蹿下跳潜移默化了,居然抬脚踩上,另一脚一踮,人半蹲半立在定远王的枪杆上,手中长刀顺着腰转的势悍然劈出,直取定远王双眼!
      定远王面对这一刀,丝毫不慌,手上用力,铁铸的枪杆顿时被他抖得似个什么软物,刀尖从他头顶掠过,削掉了发冠的一角。
      童镯从他枪杆跃下,那个丫鬟的髻早在滚地时候就不成形了。她手中长短双刃不停,攻势猛烈如火。她本是没有内力的,却有别的什么从她身上迸发出来,让定远王似乎感受到一丝久违的炽热,在他几乎以为早已冻结起来的血脉里震荡。
      定远王提起一口气,移步后撤了些许。
      不到三招,童镯就发现她已经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她的长短刀,长者立地与她齐肩,短者长她一臂又多一掌,可哪怕长短刀接起来,也没有定远王一杆枪长。一寸长一寸强,定远王后撤,两人间距离拉开,兵器的压制更为明显,何况定远王经验远胜童镯。
      定远王仍是毫发未伤,童镯侧腹却已经多出一道血口。
      还是要像刚才一样,近一点才行。童镯心中盘算,定远王却不再给她近身的破绽了。连出三枪,追着童镯在石墙上整齐打出一排深浅相同洞,碎石飞溅,又在童镯脖子和脸上添了几道细小的血痕。
      童镯还算能应付着不被定远王的枪ˇ刺中,可还是要近一点才行……
      玄黑狐裘扬起,定远王身转,枪出,借腰力杀出一记回马枪。两人的动作皆在这一枪ˇ刺出后停滞了。
      血从童镯背后透出的枪尖滴落,和几只蹬着细腿的短粗肉虫在地上聚成一滩。
      “咕呜……咳啊……”血从喉头涌上,哽住痛苦而破碎的音节,“啊啊……”

      [七]

      好痛啊。
      她本来是想趁定远王转过去的一瞬间搏一把近身的,可……果然来不及。还以为自己终于也学会灵活周旋了,到头来还是要这样才行。
      童镯人戳在定远王的枪尖上,颤抖着举起长刀往下砍。失血和疼痛让她脱力,也使她眼前发黑。她不知道她这一刀砍在了哪里,只感觉刀刃的下落受到什么阻力。童镯扭曲地笑笑,松手扔掉短刀,一面惨叫一面奋力把长刀往下压。
      然后她就被狠狠甩在地上,又被拎起来。我就要在这里死掉,再也见不到阿姐了吗?想到这里,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用枪把她挑起来的,只管低头一口咬住什么泄愤。她这一口也咬得发了狠,那物断在口中也不解恨,重新摔回地上,仍恨恨瞪着虚无中的某处,用臼齿磨碎它:“喀嘣,喀嘣。”
      鼻腔里渐渐多出了尘埃和血以外的味道,像是祭奠用的香烛味,又有点像是冬日江边梅花冷冽的香气。
      四周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变吵了,忽的多出许多人一样。童镯费力地睁大眼,想从一片影影绰绰中看出些什么来。也怪了,她现在眼前一片模糊,唯独将那几多婀娜盛放的丝绣白月季看得真切。
      阿姐……她无声喊着,扒着地把身体往前拖了一段,开裂的指甲重新渗出血来,浸润填满裂痕的泥。像被当头浇了一瓢凉水,她混沌的神志倏忽清明了。
      这跟她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的梦随虞纱穿山过水,她醒时无数次幻想与虞纱的重逢。
      她想过爬到高处去,撒一把桂花在虞纱观第一场秋雨的窗前。
      她想过在灯仙镇悬挂的灯笼下,提一盏红灯,对一个熟悉的背影唤一声阿姐。阿姐回眸是该是惊诧的吧?会不会有一丝欣喜呢?
      她想过潜入虞纱的寝宫,风尘仆仆地站在香而暖的宫殿里,给虞纱看她那只旧铜镯,告诉她自己有多想她,告诉她自己有好好练刀,告诉她自己一直好好地养着毕方翎,不曾辜负。
      她想请虞纱品桂花酿,问她愿不愿和自己回酒乡。若她愿意,两人的归途也不惧山高水远;若她不愿,自己就留在她身边做个侍女。
      若是虞纱不要她了,她就先把毕方翎留下。若是虞纱也不要毕方翎了,那她便……投湖吧,湖水那么冷,毕方翎烧不起来的。这她虽然不敢想,却也是想过的。
      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等她真的披荆斩棘来到虞纱面前,她自己已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了。
      她的镯子已经炸开了花,刀也不知掉在了哪里,桂花酒也没能来得及重新酿造,甚至连一个皿都做不了——她正背着一个血窟窿在地上爬,血夹杂着红蛾和肉虫从伤处翻涌出来。那些臃肿的肉虫抽搐着在她伤口上吐丝,似乎还想修复这个破损的温床。
      她已经没有脸见虞纱了。
      于是,她再也爬不动了。

      [八]

      虞纱记得那一天,意料之外地在郡王府见到童镯。尽管与幼时想必变化极大,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童镯不应该在这里,而是应该在不止万里以外的酒乡。
      当虞纱亲眼见到童镯时,童镯就是那个凄惨的模样了。她看着,心里“吱”地酸了一下。若不是毕方翎,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可能有点粘人,可能有点爱哭,绝不可能将那么重的长短刀挥动自如,也绝不会是如今这般境地。
      虞纱将自己修剪整齐圆润的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走开了。

      [九]

      多年之后,史书上会怎么写呢?
      定远王为解奇毒寒江雪,不惜修邪术伤数名女子性命。中有中宫宫女,虞后察觉,终使沉冤尽得雪。
      大约就是如此吧。定远王坐在牢狱里的时候这样想。狱中阴冷,囚服单薄。他握了握缺少两节指的手,那和他身上其他部位的皮肤一样,已经成了一种阳光都染不出暖意的青灰,麻木得近乎失去知觉。
      他记得那天,密室门的机关被破坏,关不上了。刑部众人抵达时,一切都毕露无疑,每一具尸体都是对他的控诉,一地血与蛾子更是坐实他修炼邪术的罪名。
      可惜啊,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重返沙场了。不过也罢。
      他记得那天,那药人也似只死而不僵的蛊虫似的,在他准备取血时,一口咬下了他两个指节。
      他记得那天,他经过虞纱身边,这个美人望着密室的眼中满是不知真假的悲悯,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声音,幽幽问道:“你现在怕我了吗?”
      他记得他的脚步停了一下,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压低或拔高声音,冷笑了一声。
      不过,把他推进来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纱,他好像就有些记不清了。
      定远王用他已经嘶哑到听不得的嗓音,唱起一支曾经军中的歌:“不为功名不为赏,卫我河山卫我乡……”
      断断续续的歌声越来越低,听不见了。他都没能熬到他被处刑的那一天。
      尘埃落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寒江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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