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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寒江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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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进了皇城之后,这支如同送葬的送亲队伍一边成了运货的队伍。就像要暗示他们已经成为货物一样,找了一辆货车,把童镯和红袖歌女一并藏进去。只是这时不需要有人哭了,红袖歌女被打昏捆起,丢在箱子和稻草堆里。
童镯也被绑了手脚。她靠在一堆稻草上,尽量调整了一个舒适些的姿势。货车由马拉着,一路颠簸摇晃,童镯坐在里面,眼皮越来越重,偶尔一下幅度更大的摇晃又令她短暂清醒。几次重复后,童镯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这应该是马车在转弯。如果孙连和孙黎在的话,他们也许能据此推出走过的路线,车停时连地图和逃跑路线一并完成。
可这种事情她就不行。童镯昏昏沉沉的试图去记几个转弯的方向,最终在咧开嘴无声的自嘲中放弃。
她闭上眼,放任自己的意识往下沉,准备干脆小憩一会儿。尽管失去梦境后,睡眠在她心目中便彻底失去了意义,不过睡着了就不会吐蛾子了吧?
等她醒来,会不会再见阿姐那双温柔的眸,然后发现她和阿姐仍在酒乡的旧屋,这一路都不过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呢?这是童镯真正入眠前最后的胡思乱想。
童镯是被恐惧的呜咽声唤醒的,她看了看比她早些醒转的红袖歌女,心中纳闷了一下其怎么就哭不累呢?
马车猛然一顿,停下了,红袖歌女的哭泣声也在她的惊恐到达顶峰时止住了。她们两个被人粗暴地拖出去,解开了手脚的绳子。
太阳开始偏西了,但还称不上夕阳。这时的阳光似乎总是将颜色照得更加明艳,填补了又斑驳纹路的洁净石板缺少落花点缀的遗憾,稍稍温暖了那圆月拱门白色粉刷的清冷,微微提亮了墙那边探出的枝叶深沉的暗绿颜色。给人一种此地还有些人情味的错觉。
令这种错觉尤其加深的,是圆月拱门下站着的女子。女子身着绣着红鲤鱼的淡紫色衣裙,青丝用一支玉兰簪绾起,略施粉黛。看到童镯和红袖歌女被丢在地上,她皱起眉头,担忧与责怪掺半地低声叫出来:“小心些呀!”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给童镯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不是阿姐,感觉不对。
陈骞一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目光胆怯似的闪烁,既不敢盯着她看,又不甘心移开视线不看。他喉头动了动,声音有些干涩:“采萍……”
童镯终于想出这种似曾相识感是源于何处了,这张脸秀气的眉目不是与南采薇有七分相像嘛。她从地上爬起来,又把红袖歌女从地上拽起来,动作不比拖她们出来的人轻多少,因为原本想要上前来扶她们的南采萍与陈骞一四目相对后停住了她所有动作,顿在原地。
时间在此静止,而在风起时从两人身上回溯。最好的阳光下,两人在月亮门圆圆的拱洞里语无伦次地寒暄和傻笑了一阵。可惜现在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童镯和歌女还在旁边杵着呢。南采萍满是不舍地叹息一声,抱歉地冲陈骞一笑笑,伸手将鬓角的几缕发别到耳后:“余下的事情便交给我。”
辞别旧情人,南采萍转向童镯,和颜悦色,言简意赅:“你就是童镯吧?采薇在信里都同我讲过了。”
她又安抚了歌女几句,指点了在皇城可供她谋生的地方,微笑着看歌女被放走前感激涕零。
童镯站在南采萍身后,她从听到“南采薇的信”起,就憋不住傻乐。如果南采薇在信里都说明白了的话,她马上就能见到阿姐了吧?
[四]
南采萍带童镯走的是一个偏门,途中穿过一个小园林。
石桥跨过一个小池,池中无鱼,只立了两枝半枯的荷。
沿着曲折小径走过一片小竹林,路过一座摆放随意的假山。
迈过一道漆为红色的门槛,童镯走进一间正厅。正厅内没有太多奢华的装饰,绕过纯白的屏风,桌上只有一只空荡荡的白瓷瓶和一副棋。这就使得那些摆在各处的鎏金香炉看起来格外扎眼。
童镯慢慢走向那张桌,垂首注视着棋盘上的半局棋。她伸出手,摸了摸光洁的黑色棋子。
阿姐不在这里。
困惑和愤怒生出些许恐惧从童镯胸膛里满溢出来,经血脉与骨髓狂窜,似乎催发了毕方翎的毒性。南采萍那双纤纤玉手轻轻搭上她两肩的时候,她几乎动弹不得。
“你也不必如此害怕。”南采萍的声音与安抚歌女时一样轻柔,甚至比那还多出一丝怜惜,“好好同郡王说,他总能理解的。不会有事的。”
南采萍又柔声重复了几遍“不会有事的”,离开了正厅。童镯看见自己指间上的光快速隐没,听见自己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童镯困难地转过身,向那扇紧闭的门靠近,因为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而动作迟缓。这扇门的话,她完全可以撞开的。
然而她只走出两步就头重脚轻滚在地上,只好老实挨过一次毕方翎发作。待吐过蛾子,痛苦得以减轻。童镯仰面躺在桌子下,咳嗽,干呕,满眼是泪,用力喘息了两下才摸索着想找个可借力的东西爬起来。但她用的力气似乎太大了,那个东西被她整个儿掰下来,而她的头也撞在桌沿,起来一半的身子又摔回地上,疼得她骂了一句。
童镯呲牙咧嘴地从桌子下面爬出来,揉着痛处站起来,抬头的一瞬间,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墙壁居然凭空裂出一道门,能看见几级青灰台阶,其余部分都隐没在黑暗的怀抱里。
童镯吞了吞口水,握着自己左腕曾经戴镯子的地方轻轻拧了一下,蹒跚着摸黑沿着那阶梯往下走。她走了不到十步,一只触着墙的指划过什么滑腻而黏稠的液体。她猛地抽回手,迟疑着搓了两下手指。油?童镯望了望密道深不见底的黑暗,返回正厅,钻到那张桌子下,把自己吐出的红蛾捡起来。她手一动,惊飞了桌下一只骨白色目染。
童镯捏着奋力扑腾挣扎的毕方翎,觉得它好像比以前吐的要大一点。她回到密道中摸到油的地方,开始对着毕方翎吹气,等到第一点星火乍现将其投入小油潭。
火焰顺着细细的油槽向前延伸,幽幽照出密室的庐山真面目。暗道不长,密室很宽敞,石砌的墙上挂着一具又一具红衣女尸。一直屏息的童镯看到这般光景,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呛了一下才发觉室内充斥着血腥味。
僵了片刻,童镯走近其中一具尸体端详。她已经不难受了,却还是觉得有些挪不动脚步,不小心踢到一只碗,一声脆响随即在密室中回荡起来。那碗壁被ˇ干涸的血不匀地糊起一层,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了。
少女的皮肤因血液放干而呈现出苍白的颜色,僵硬垂下的手臂上挂着一对赤铜绞丝镯。童镯伸出手,拨开尸体被血粘结成板和块的长发,露出面容,用松手任由那发掉回去,碰了碰那对绞丝镯。
感觉有些熟悉。
她却想不起来是谁了。
有什么人踏着稳健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密室。
[五]
金带枕,宫锦,凤凰帷。
虞纱打开面前的黑漆描金妆奁,捧出一只浮雕着花与蝶的银制胭脂盒,明显与妆奁并不配套。她用小指指甲挖出一点里面的膏脂,对镜在唇上薄薄擦过一层,又轻抿偷偷用贝齿刮掉,咽下。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得像是害怕惊醒一个美梦。这盒胭脂里混着蛾蛊耳濡和目染的鳞粉,这只有虞纱自己知晓。
收好妆奁,虞纱侧身倚卧美人榻,闭目养神,等着视听与蛾蛊相通。她虽阖了眼,眼前却亮起光点,越来越多,汇在一起,成了完整的图景。她仔细看了看,知道这只目染正趴在郡王府的香炉上,耳濡不知在何处,传回的是清脆的鸟鸣声。
透过目染的复眼,虞纱看到郡王府那间密室的门突兀的开在墙上,心中戏谑地寻思这回是哪个倒霉的小姑娘。目染对此的兴趣似乎超越了香炉的温度,扇动双翼飞到离门更近些的桌下。
可是以定远王来说,这次密室的门开的时间太久了,这令虞纱感到蹊跷。当看到童镯从密室里走出,虞纱周身陡然一凉,仿佛自己也服下过寒江雪。童镯捡了红蛾,身影消失在密室口,虞纱在寝宫里睁开双眼,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刚好遮起她眼中跳动的惊疑,那份波澜不惊的慵懒依旧如披在她肩上的薄纱一样动人。
虞纱召了几个人来。
她怎么会出现在那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