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诗》一木惊堂

14、相思馆（二）

　　[三]

　　跳梁鬼带着他那些一瘸一拐的手下离开了。
　　陈掌柜将厨刀随手往腰上一挂，唤来店中小二，熟练地收拾起一片狼藉。童镯活动了一下被震得发麻的手臂，长短双刀入鞘，开始上前帮忙。
　　陈掌柜看她过来，似乎有些诧异：“喔，你们还在啊。”
　　“给掌柜的添麻烦了。”话一出口，童镯就后悔了。酒楼被砸成这样，如果人家同她索赔要怎么办？
　　好在对方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语气既不冷漠也不算友善地说：“无妨。只是不知几位小友怎么惹上这些人？”
　　“我们四个是师兄妹，”孙连抢在童镯之前信口胡扯，“本来只是下山送信，但是不小心得罪了一位大人物，真是年少轻狂啊。现在被追得没处躲。今天多谢掌柜的出手相救啦！”
　　陈掌柜手上动作不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说：“几位小友若无容身之处，小店未设客房，楼上这几间包厢却也可供将就一夜。”
　　“那就多谢陈掌柜了。”
　　“鄙人陈骞一，其实不是掌柜，只是替朋友看店而已。”
　　“陈大哥！”孙黎立马喊。
　　孙连嘴角还维持着略显讨好的弧度，心中惆怅地想：自家弟弟喊别人比喊他这个亲哥亲热多了。
　　陈骞一没有应，也不愿再说话了，人便顿时从那内敛沉稳里生出一层阴郁来。众人在有些压抑的沉默里，一点一点将打斗过后的酒楼重新整理出一个令人舒心的模样来，结束真是日暮。
　　小包厢的木门在身后一关，南采薇就迫不及待地嫌弃孙连：“你编的故事也太老套了。”
　　“是啊，是老套，但我编得很全套的。”孙连脸上的表情看上去认真又诚恳，“如果他问咱们师承何处，我就答蓬蒿派；如果他问咱们得罪了谁，我就说是强抢民女的达官贵人……但是他什么也没问。”
　　童镯不以为意，只觉得少了盘问省心省力：“说不定陈掌……陈大哥见多识广，压根儿就不屑于问呢。”
　　“女悍匪，我发现这一路过来除了你阿姐你什么新都不操，”孙黎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咱们所有的路证都是我画的，这个东西进城住店都查得严。这酒楼也不是他的，他收留我们这些外地人都不说要看一眼，也不拍给他朋友惹麻烦？这什么纸壳糊的情谊！”
　　“不好吗？多省事啊。”
　　“不好啊，我白画啦！”
　　南采薇好像失了耐心，嚷嚷着男女有别把孪生兄弟推出去，要他们睡另一间。小包厢里只有桌椅，将两三把椅子并作一排，铺上外衣也可躺人。住过客房，睡过荒郊，四个人只觉得此处有檐不淋雨，甚好。
　　夜色渐稠。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孙连和孙黎同时清醒了。
　　兄弟两个在黑暗中无言相望了一会儿，孙连伸手推开窗明月清光和江上吹来的夏风一同灌入，晕染开来，照亮了他煞白的脸。孙黎用口型问他：“你也听见了？”
　　极轻的，像是只用了一片指甲的叩门声，仿佛要强调自己的真实性一样，又响了三声，在寂静中被紧绷的神经放大了数倍。孙黎皱了皱眉，悄无声息地朝门口摸过去，扣在指间的飞刀刃上寒光流转一瞬。
　　门外是一手秉烛一手端碗的南采薇。孙黎不动声色地收起飞刀，倚着门调侃她：“怎么，不是才说完男女有别吗？”
　　南采薇面无表情地把碗往前一递，冲鼻的草药味把孙黎呛了个喷嚏：“差点忘记这个了。”
　　的确，孙连的伤还没愈合，吃药还有一顿没一顿的。孙黎突然觉得十分理亏，讪讪接过药碗道谢。
　　他们这边轻声细语的，不知为何谁都不敢闹出什么大一点的动静。独自在隔壁睡着的童镯那边却兀地传出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一声怒骂，点了个炮仗似的，一下将江边夏夜的静谧炸了个粉碎。

　　[四]

　　南采薇把孙连和孙黎赶出不久，就跑出去煎药了，留下童镯一个人将她们的椅子拼妥，便无所事事地先歇息了。
　　她入睡很快，开始做梦。可是今夜的梦不似从前，让她与目染视觉相通，也不是那只目染被刺死后与虞纱在一起虚幻而快乐的场景。今夜的梦中只有漆黑一片。童镯以为她回到了人牙子手里，伸出手，想摸摸自己身边是否还躺着其他孩子。
　　结果什么都没有摸到。包围她的，只有无边的黑暗，又不似梦魇那般令人恐惧。换句话说，她什么也没梦到。她所有的梦，终于全都做完了。
　　童镯沮丧又愤怒地睁开眼，眼前竟然不是想象中的黑暗。紧闭的窗开了一半，漏进来的月光倒映在另一双眼的瞳中，阴惨惨地注视着她，一块手帕正要往童镯口鼻上掩。
　　两人同时屏息。童镯摸出一只小瓦罐，那是她用来装吐出的红蛾的。她毫不犹豫地挥手把小瓦罐朝那双眼拍去。那人本想继续把帕子往童镯脸上蒙，却没想到童镯比他更早目露凶光，耳边劲风声令他本能地后退。童镯击了个空，反而因用力过大将自己从椅子上带翻下来。
　　黑衣的蒙面人逆光站在窗口，一动不动，像是在犹豫什么。童镯却不等他有动作，一骨碌趴起来，顺势去了自己的刀刺出去，不料半路胸口一闷，又滚回地上。
　　毕方翎偏偏挑了这个时候发作！童镯躺在地上，一人长的刀反握在手里，咬牙切齿，顽固地要捅那个蒙面人。也许是被她因痛苦而更加狰狞的脸吓住了，蒙面人身形一动，从开着的半扇窗跳出去了。南采薇三人推开门，看见的只有童镯披头散发蜷在地上，呕得撕心裂肺，还要挣扎着对月朗星稀的夜空大骂不止。
　　等到吐完蛾子，童镯也被折腾得没了脾气。她精疲力尽地把那些狂扇翅膀的赤蛾捏起来丢进小瓦罐，封上盖，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方才发生的事。蛾子的触角从陶罐盖子上的镂空处伸出，童镯想把它摁回去，结果不小心压断了。
　　四人面面相觑，觉得现在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不有别了，呆在一起轮流守夜才比较靠谱。于是孪生兄弟又回去搬东西。
　　“真能折腾人。”孙黎嘟嘟囔囔抱怨着，把椅子搬回桌边，看见桌上的药碗，拍了一下脑门儿。他摸了摸那只瓷碗，还是半温的。
　　孙黎拿起药碗递给孙连：“喏，南小姐煎的药。”
　　孙连嗯了一声，接过碗，却一口都没喝。他一伸手，把整碗药由窗都倒了出去。孙黎瞪大了眼睛。
　　孙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将碗放回桌子上：“我怀疑里面加了药。我最近非常容易累。”
　　“很正常啊，你受伤了。”
　　“我的伤没大碍，上次那样是因为旧——”孙连摇头，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反正，那个南采薇有古怪，就像是……想借我的伤势拖住女悍匪的行程。为什么？”
　　“什么时候？”孙黎的回应完全接不上孙连的话，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是不是那一次？”
　　孙连知道他问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嗯了一声。

　　[五]

　　南采薇醒来，天正蒙蒙亮。小包厢里只有三个人：她自己坐在窗边的孪生兄弟，童镯不知所踪。她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睡眼，问：“童镯姐呢？”
　　孪生兄弟中的一个朝窗外扬了扬下巴。南采薇凑过去，从这扇窗可以看到远山，向下望是酒楼的后院，小小的，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装满的麻袋，篱笆上缠着牵牛花的藤。
　　童镯在小院里练刀。
　　三人静静看了片刻，南采薇慢慢地说：“童镯姐她……现在挺开心的吧。”
　　酒楼上看不清童镯的表情，之间红衫与白刃齐飞。或许是没有实在的对手，童镯的动作看上去没有她与人打斗时的凌厉，倒像是个舒缓的游戏，让人不难想象她现在心情不错，事实也正是如此。
　　刀刃在空气里转过，一个人影闪进童镯的视线。童镯瞳孔一缩，手腕一翻，悍然劈出！这一刀很快，快得孙连“住手”还没喊出口，刀锋已经落下。好在孙连手动得更快，一枚飞刀出手，浅浅割过她右腕，使那长刀劈歪了些许，插入泥土，犁出一道长沟才停下来。
　　陈骞一神色淡漠地抹掉脸颊上的血痕，也没有吃惊或恼怒的表现。童镯闭着眼喘了口气，尴尬地说：“对不起。”
　　童镯将自己的刀从土里拔出来收好，搓了一下腕上的伤痕。天开始落雨。
　　陈骞一颔首道：“无妨不过我看小友方才那一刀，暴虐有余而灵活不足，你出刀如覆水，若无旁人干涉，自己很难中途收刀或改向，对吗？”
　　不识礼数的童镯懵然，把刚收起来的长短刀又抽出来拎在手里：“那咱这刀要咋砍啊？”
　　陈骞一听了这话一怔，随即失笑。她说这话同江湖小辈完全不同，用来回应他的问话就显得极轻率，甚至有些逗乐。他看看四周，提起一把柴刀，晃了晃：“你来。”
　　童镯也不客气，挥刀上前。两人短兵相接走过三招，陈骞一的柴刀刀背就比在童镯腰腹处。若不是点到即止，童镯就被开了膛。而童镯的长刀还横在半空，她本想去挑陈骞一当头劈下的刀，那柴刀却不知如何诡异地一滑，就到了她腰前。
　　“你当如何？”陈骞一沉声问。
　　童镯似乎想都没想，另一手短刀反握一推，刀尖抵在陈骞一心口处。陈骞一脸色骤变，柴刀扬起，一压。童镯不明所以，长短刀错个十字架着，一动不动。陈骞一眉头拧得更紧，没好气道：“刀放下！”
　　童镯这才双手力道一卸，让他把自己的刀压下去。陈骞一丢开柴刀，在童镯脑门儿上重重弹了一下：“不可理喻！”
　　若是一般使双手刀的人，这种情况会用另一把刀格一下。然而童镯选择拼着被开膛破腹也要孤注一掷捅对方一刀。这不计后果、不顾性命的打法不可谓不凶猛。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童镯不知道那一瞬间自己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如此亡命之徒，任谁对上也难免心中悚然。
　　“前辈也提点提点我？”说话的是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的孙连，他笑嘻嘻地踱过来，童镯却无法在与他对视时从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看到一点笑意，“你先回去。”
　　童镯莫名其妙地依言回到过夜的小包厢，面色凝重的孙黎草草与她打了个招呼。没过一会儿，孙连就冲了回来，他面色苍白，少见得流露出焦虑的神情。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现在就走。”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