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诗》一木惊堂

12、美人煞（四）

　　[十]

　　南采薇是最后一个被从雪里刨出来的。
　　“可算找着了。”孙黎拂开南采薇脸上的雪，童镯双手插入雪中，抱着南采薇的腰，把她从雪堆里拔出来，像拔萝卜一样轻松。
　　四周属于夜的黑暗被光亮驱散，却不是来自凶猛恐怖的火，而是来自黎明一寸一寸升起的太阳。
　　雪崩！那巨大的爆炸声惊醒又新积了雪的山岭，引发了又一次雪崩，势不可当地盖灭了噩梦般的烈火！
　　只是，小庐的废墟与童镯的镯子一起，被埋在了厚厚的积雪下，只怕是找不到了。童镯显然心情差极了，短眉间早笼起了一层黑气。孙黎拍了一下童镯的肩，结果被对方吼了一句：“干啥！”
　　也亏得刚才的爆炸已经震落了绝大部分的积雪，童镯的嗓子也还哑着没有恢复，否则这一嗓子非得再吼出一场雪崩来。孙黎指了个方向，示意童镯往那边看，然后赚了童镯一个白眼。
　　孙黎指的是雪地上的一个小坑，圆圆的，隐约闪烁着几星红光。
　　童镯一把推开孙黎，踉跄着在齐膝的雪中一步一跌，最终摔在那小坑前。她颤着手指在小坑里翻了翻，捡起一只已经炸开了花的镯子。蛊药燃烧的高温，竟生生融化了掩埋它的积雪！一点儿没犹豫，童镯立刻就把铜镯回套在了自己手腕上，镯子蹭过的皮肤瞬间变红，戴好后，紧贴着镯子的手腕肌肤更是“吱吱”响着，迅速变红又变黑，散发出皮肉烧焦的臭味。
　　童镯看着一缕一缕冒出青烟的皮肤边缘，却一点不觉得疼，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神色。
　　那是一种对于她来说太过安静的表情，眼中凶蛮戾气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黯然落寞的温柔。多年之后，乐正序才忆起，那是当年虞纱在桂花树下看童镯舞刀时的神情。
　　乐正序清了清嗓子：“如今看来，你去寻虞纱便如飞蛾扑火。在下再问童姑娘一次，你可真的想好了么？”
　　他听见童镯冷笑了一声：“飞蛾扑火？”

　　[十一]

　　七年前的时候，童镯还在人牙子手里。
　　那天她坐在房间的角落里。
　　房间是空旷的，又是拥挤的。说它空旷，是因为屋里什么都没摆；说它拥挤，是因为它被小孩子的尸体堆满了。阳光从一个拳头大的洞里投下一块光斑，照亮脏兮兮的地板和半张七窍流血的脸。
　　到底是……怎么了？
　　醒一醒，求求你……
　　房间的门开了，清晨的光将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影子长长拖过更多凄惨死相，覆在她身上。那个男人，她认识，是个卖小孩的人牙子，没卖出去的孩子，就赶到街上乞讨，放牲畜一样，还有“牧犬”，看得很紧。她下意识地缩了缩，人牙子看见他们还是躺着，是要打人的。但是，今天人牙子手里没有鞭子，他搓着手，一脸巴结的笑，殷勤地往旁边让了半步：“诶哟，可是还活着一个，您瞧瞧！”
　　那个美人，她也认识。昨日来时，还给了他们这些被当做货物的小孩子桂花糖吃。美人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轻轻拍在人牙子手里，发出他认为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哗啦”一声响，就不再理会他了。美人向墙角的她招招手，微笑。她坐在尸堆里，一动也不动。
　　她最后会不会，连一具尸体都不如呢？
　　见她不动，美人便亲自从尸堆里踩过来，对着她伸出手。
　　逃不掉的。她吞了吞口水，颤抖着，将自己沾着泥和血的手递到对方的纤纤玉指间。
　　虞纱就这样将她买下，牵着她，踏入了明媚的早春光景。
　　“你可有姓名？”虞纱和颜悦色地问她。
　　她想答，张嘴却发现自己被关得太久，早已忘记如何讲话，只好摇了摇头。名字？名字？从来没有人叫过，她也不记得了。
　　虞纱沉吟片刻，自袖里取出了一只铜镯子套在童镯腕上，灵光一现：“此物赠你……啊，你以后便叫‘童镯’，如何？”
　　铜镯子很宽，很沉，光秃秃的，没有任何花纹，与其说是个首饰，倒不如说是个镣铐。童镯紧紧握着铜镯子，想跪下去磕三个头，却被对方捞起来。
　　“你当我买你回来是做丫鬟呀？”虞纱轻飘飘地嗟叹一声，气吐如兰。她将盖了童镯面容的发理到耳后，端详一下，“嗯……你该是比我小五六岁。日后便唤我阿姐，可好？”
　　童镯点点头，任由对方牵着走在羊肠小道上。她低着头，鼻子里泛酸，嘴角却露出笑容。那个房间里，那么多的人，只有她活下来，从那暗无天日的地方走出来。即使只是一场虚幻的梦，也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
　　纵然烈火焚身，纵然万劫不复，飞蛾也甘愿拥抱光明。飞蛾扑火，死而无憾。
　　一念落地生花，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十二]

　　“是啊，”童镯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像虞纱了，“飞蛾总是要扑火的。”

　　[十三]

　　在启程之前，童镯三人要处理这么几个问题。
　　首先是方向。天还是阴沉沉的，星月不见。童镯指着南方，斩钉截铁地硬要说是北。多亏孙黎找到棵孤零零生在山岩上的大青松，在树下绕了三圈，才算是辨明了方向。
　　其次是乐正序，安身的小庐被烧，叫他到哪里去？不过这倒无需他们操心，因为乐正序自己也不以为意，讲了两句听不懂的话，云游四方去了。
　　然后是受伤的孙连。
　　“我自己走没问题的，”孙连无力地望着蹲在地上的孙黎，“又不会怎么样……”
　　“会死哦，”南采薇眼睛瞪得圆圆的，显得很天真的样子，“你伤很重，乱动太多可能会死掉哦。”
　　这种话不要用欢快的语气说啊！孙连在心里喊着，一时间不敢动，感觉自己好像真的多动一下就要丧命了。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泄了气一样地，他趴到孙黎背上，在人耳边道了一声：“有劳。”
　　孙黎把他背起来，忽地开始笑。他背上的人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孙黎收住笑，迈步朝前走，“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最后，是南采薇何去何从的问题。
　　“你们等一等！”南采薇蹦了两下，因裙子绊了腿脚，碎步追上去。风依旧在刮，打着旋儿在她脚边卷起一层一层的细雪，软绵绵的，很难想象它之前是如何肆虐，“我也和你们一起走。”
　　然而这时候已经没人搭理她了。
　　童镯走在雪地里，腕上套着没了形状的铜镯子，在想别的事。想以前的刀谱，想以前一只稀里糊涂撞进她嘴里的白蛾子。或许就是在那时，机缘巧合地与蛾蛊建立起了联系，又因为她是皿，这联系维持了不可思议之久，而那只目染也因此活了数年，远超蛾蛊应有的寿命。
　　如此看来，童镯这几年的梦境，全是这只目染在虞纱身边所见的景与事。或者说，她也算一直伴在虞纱左右。
　　然后她又想起了雪地里的梦，想起枪尖锐利的寒光。
　　以后，就看不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