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物诗》一木惊堂

11、美人煞（三）

　　[八]

　　“……于是我称病隐居山野。就再也没听说过关于虞纱的事了。”随着讲述的结束，乐正序脸上从提起虞纱被封为皇后起带上的一点阴郁表情消散开来。他劫后余生般叹了口气，而后轻松地笑笑。
　　众人围着方桌，坐在青竹的矮凳上，一时无话，只能听见屋外冷风呼啸。
　　乐正序的小庐麻雀虽小，倒也五脏俱全。方桌上已经摆了一罐小米粥和一盘热腾腾的馒头来招待饥寒的旅人们。雪下得更大，天色阴沉得厉害。
　　众人虽是同样的默不作声，脸上的神情却各不相同：早就饿坏了的孙黎正忙着大快朵颐，或许听都没听乐正序说了什么；歪身靠着他的孙连经休息后，脸色终于缓和了些，正没精打采地小口喝着粥，好像没什么胃口，他微微眯起眼，半信半疑地审视着乐正序的脸；南采薇倒是对乐正序口中那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食指指间相抵，两眼里亮晶晶的。
　　只有和这故事关联最大的童镯，举着一口都没动过的馒头，戴着镯子的手揣在怀里，怕有人来抢似的，眼中没有一点得知自己不过是一个容器的痛苦或纠结，只有薄薄一层陷入回忆的恍惚。
　　南采薇本想等童镯先说话，可是童镯迟迟不开口。南采薇最后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想不到你阿姐是苗人……她可曾与你讲过这些蛊术的玄妙？”
　　童镯慢慢转过脸，什么也没说，咬了一口馒头，一边嚼一边盯着南采薇看，听不懂她的话一样。南采薇自觉方才失礼唐突，又发现一边孙家兄弟正用一种看病人的怪异眼神瞅着自己，垂下眼帘：“不过此等秘术，想来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童镯吞下馒头，别过脸。
　　“我……消遣而已。”
　　孙连同孙黎对视一眼，挑了挑眉梢。孙黎明白哥哥的意思，蛊是常人谈之色变的巫术，这南家的贵小姐居然将其当做取乐的趣谈，实在令人想要敬而远之。孙黎发出一声轻嗤，用自己都快听不见的气音对孙连说：“这个南小姐脑袋是不是有点毛病。”
　　没想到南采薇猛地抬起头，一张脸羞恼得通红，狠狠瞪了孙黎一眼。孙黎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心说这南小姐长了一对兔子耳朵呢？不过，想到对方刚刚才救过孙连一命，心里多少觉得有些理亏，最后还是故作示弱地往后缩了缩。
　　乐正序自然不知道气氛为何突然就有了火ˇ药味，但还是赶紧转移话题：“童姑娘既然是毕方翎的皿，此去必然会成为虞纱祸国的弃子，凶多吉少。还请童姑娘以江山社稷为重，三思……”
　　乐正序还没说完，就被童镯一拳打翻在地。童镯一只膝盖压在乐正序的肚子上，左手摁着他的肩膀，右手握拳重重捶在他的耳边。
　　“阿姐不会祸国！”童镯神情凶恶地哑着嗓子低吼。
　　乐正序这一下摔得七荤八素，他怔怔望着童镯，然后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像是刚煮入壶的茶叶在热水里慢慢散出苦味。他真是在定远王身边呆久了，还以为所有人都像定远王一样，用家国天下就好哄劝得很。真乃迂腐，他在心里自嘲道。
　　“女悍匪，童镯！”孙连想上去把人拉开，身体却依旧绵软乏力，只好急切地呼唤她，并轻轻推了推孙黎，要他上前去。
　　孙黎抓住童镯的胳膊，而童镯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就这么任由孙黎将自己从乐正序身上拽起来，喘着粗气，瞪着乐正序的眼睛愤怒又不甘。
　　南采薇把乐正序扶起来，开口欲说些什么，被乐正序摆摆手制止了：“无妨，都是毕方翎作怪。”
　　小庐里又沉默了一会儿后，孙连咳嗽两声，问：“你刚才说女悍匪是毕方翎的皿，可要是那样的话，算起来她死了有两三年了吧，怎么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你问他干啥！”不等乐正序开口，孙黎便抢过话头，“他这种满肚子之乎者也的书生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乐正序只好苦笑一下，南采薇却灵光一现：“会不会是刀法？”
　　“刀法？”所有人皆是不明。
　　“曾听闻有功法能令人气血调和，童姑娘练的刀法会不会就是其中一种？而长短双刀取阴阳之意……”
　　“倒确实有这种传闻……咦，女悍匪，你怎么了？”孙黎手里仍然抓着童镯的袖子，以防乐正序再说些什么惹得她大打出手，虽然他也知道凭自己就想拦住童镯如同蚍蜉撼树。这么长时间，身旁人的气息丝毫没有平复下来的意思，不像是情绪激动导致的呼吸急促。
　　童镯从之前起就很难受了。先开始还只是有点犯迷糊，脑袋一阵一阵闷痛，她只当是在外面冻傻了。可接下来，一点一点，肺腑里像焚起一簇异火，钝痛伴随着呕吐感一寸一寸地往上挤，再加上刚才把乐正序摁倒的时候那么大幅度摇晃了一下，不适感更甚，这会儿简直两眼发黑，呼吸困难。
　　童镯重重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干呕。她掐自己的喉咙，颤抖着用手指探发麻的舌根。
　　当那东西混着鲜血和胃液从她口中成团滚落，她才感觉好了一点，然后又是这样一团翻涌出来。
　　童镯吐出的是什么，她自己噙一眼泪水看不清，周围人却是见之大骇。那裹在血与秽物里的，是三只疯狂扑腾着翅膀的红色大蛾。赤红的双翼尚且未干，怎么扑棱都飞不起来，在地上笨拙爬行的姿态要多丑陋有多丑陋。
　　其他人胃里皆是一阵抽搐，只有南采薇还敢上前，甚至饶有兴趣地想伸手拨两下那几只赤蛾，但看童镯难受的样子还是先盛了碗温水给她漱口。
　　童镯缓过一口气来，也看见了那三只毕方翎。没有惊愕，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童镯就只是静静看着它们。
　　然后，她就咧开嘴，笑了。
　　一串急促的笑声自童镯口中发出，又顺着人的脊背爬进耳朵里，像小虫子一样，让人发麻、发冷，使这幅暗红与灰绘成的诡异画面更加令人毛骨悚然。她一边笑，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对着面前的三只蛾子深深拜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眼神清明一片。
　　孙连和孙黎交换了一个眼神。童镯现在确实和以前在酒乡大不一样了。或许童镯自己不曾察觉，但与童镯一路走来的他们却很清楚，童镯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稳定了。也许她练的刀法真有奇效，可童镯终究还是被毕方翎蚕食了心性。
　　乐正序怜悯地叹了口气。
　　童镯将三只毕方翎小心地捡起来捧在心口，问乐正序：“你是说，阿姐在皇宫里，是不是？”
　　她的声音变得低哑，好像那些蛾子爬出时把她的嗓子弄坏了。
　　乐正序不再拦她，点了点头。
　　“明天雪一停，咱就走。”童镯目光从孪生兄弟俩表情怪异的脸上扫过，“你们要是不愿跟咱，咱也不强求。”
　　“走一步，看一步，”孙连轻声吐出一句，没说就此分道扬镳，也未讲不离不弃。一句话，淡得就像一杯水，无色无味。
　　童镯手心里三只毕方翎晾干了翅膀，一改笨拙模样，轻灵扇动红玛瑙一样的双翼，飞到小庐的横梁后，看不见了。

　　[九]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孙黎还没有睡着。以前已经习惯了昼夜颠倒的日子，两年多了，还没能适应过来。好在年纪尚轻，弱冠都未至，每日只眯个一小会儿也无甚大碍。
　　要说起来，孙连也是因为受了伤，现在才这么容易入眠吧？他是不是早些时候就这样了？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想到这里，孙黎翻了个身，正对上自家兄长的睡颜。对方已然睡熟，却并不安稳。孙连蜷着身子，双眉微蹙，睫毛轻颤，呼吸也有些不稳。
　　做噩梦？还是冷？
　　乐正序的小庐里只有一张卧榻，最后还是让给南采薇，其他人就将就睡在地上。孙黎坐起来，环顾四周，想给孙连找点什么能御寒的东西，无果。
　　乐正序这间破庐！连条多余的毯子都没有。孙黎腹诽着躺了回去，顺便诧异了一下童镯的睡相特别好，完全没有想象中的四仰八叉。他盯着孙连略微痛苦的感觉犹豫了一会儿，将对方揽过，同时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好歹是没有发烧。
　　曾经居无定所时，他们也常这样给予同时汲取温度。不过，那时是孙连搂着他。
　　就这样迷迷糊糊中，孙黎梦到小的时候，和哥哥裹着稻草相拥取暖，看雪。然后，周围似乎真的温暖起来。可是很快的，周遭的温度就超出了“温暖”一词所形容的范畴。
　　孙黎在灼热之中猛然睁开眼，橘色的光芒充斥了整个视野。
　　怎么会失火？！
　　孙黎忙不迭叫醒其他人。好在乐正序的小庐真的够小，几乎每个人一站起来，面前或身边就是那道门，所以逃生倒是十分顺利。
　　“这究竟……”南采薇用袖子掩着口，被烟呛得直咳嗽，脸上清丽的颜色已经被灰盖得差不多了。
　　“不能让火势蔓延开！”乐正序此刻焦虑神情毕露无疑，再无从容模样，“否则这一座山——”
　　“那还不赶紧想办法灭火！”童镯的喝声像一道利刃，劈断乐正序的花头，不容他讲什么世人皆知的严重后果。然而转身时，手臂一挥，左腕划过空气的感觉让童镯心里一沉，急忙低头去瞧，左腕上果然空荡荡的，一直被镯子遮盖的皮肤裸露出来，可以看到几根乌紫色的血管。
　　童镯回头望向熊熊燃烧的火焰，扼制不住地惊呼出声：“咱的镯子……”
　　“你该不是要去把它捡回来吧女悍匪！”孙黎瞪着她的侧脸，那被火光映成了一种凄厉的橘红色。
　　童镯犹如被光亮吸引的飞蛾，向已被火焰吞噬的小庐迈了半步，最终还是咬牙冲向相反的方向：“先救火要……”
　　“紧”字还未出口，背后便是一声巨响，夹杂着火星与碎木片的热浪咆哮着席卷而来。所有人一时忘记了一切，只是怔怔地望着猛然蹿高的火焰，险些被点燃的发丝惊鹊之羽一般凌乱飞舞。
　　一时漫天梅花色，惊起伶仃寒鸦飞。
　　同时，另一阵轰鸣声像是从睡梦中惊醒，渐渐地逼近了。